伐纣篇(十三)

    半个时辰后,城内人声鼎沸。

    翠妫从水里爬出来,周围的百姓见怪不怪,都大声叫她:“河神大人,苏将军回城了!”

    这几年来,冀州城苦了太久,他们迫切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一个比玄鸟更看得见摸得着的寄托。

    于是翠妫就住在城中,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冀州并没有被上苍抛弃。

    他们有苏将军,有神灵庇佑。

    翠妫提起裙摆,往巡防营跑去。

    一进去,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之声,巫医穿行于营帐之间。

    见到翠妫来,巫医连忙在前面引路:“河神大人,此战有许多受了重伤的士兵,苏将军也在那里。”

    翠妫点点头,走进最大的帅帐。

    苏全孝摘了头盔,但身上的铠甲还来不及脱下,满身都是血迹。

    翠妫看了他一眼:“伤得厉害吗?”

    苏全孝摇摇头。

    翠妫便径直走向那一排伤员。

    巫医在一旁指出士兵的伤处:“河神大人,他受的伤在腹部。”

    翠妫伸出手覆盖在那处致命伤上,片刻后,她撤回手:“下一个。”

    巫医连忙道:“他伤在胸口。”

    翠妫闭上眼睛,一缕淡淡的绿光钻进那人的胸腔,过了一会,她摇摇头:“伤得太重,不行。”

    营帐内响起低低的啜泣声,负责管理那名伤重士兵的百夫长跪在他身旁,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水,但是谁也不敢影响翠妫救人。

    不一会儿,翠妫脸色发白,衣袖滴水,头发颜色变浅。

    苏全孝一手揽住她,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脖颈上:“能感受到灵魄吗?”

    翠妫点点头,她勉强吸取了一点灵力,又开始救人。

    下一个伤员身形不大,看起来还是个少年,浑身染血。

    “他伤在腹部。”

    翠妫掀起他被血浸湿的衣服,忽然看到他里衣下挂着一串珠链。

    她愣在那里。

    “是扈正。”苏全孝的声音很低。

    翠妫深吸一口气,肩膀起伏。

    她轻轻把手盖在扈正的肚子上,少年的肚子没什么肉,瘦瘦的,硬硬的。

    越来越多的绿光钻进扈正的肚子里,翠妫眉头拧在一起,嘴唇白得吓人。

    过了一会,她松开手,嘴里喘着粗气,额头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冷汗。

    苏全孝一把扶住她:“好了,不能再救了。”

    翠妫没说话,只是靠着他,冰凉纤细的手捂住他的脖子。

    没多久,她又开始救人。

    巫医也有些不忍,翠妫每救一个,他的徒弟们都赶紧去给伤员喂药包扎,都希望能再多救一个。

    大半个时辰后,翠妫终于将帅帐内的能救的都救了。

    她身体虚弱得像一摊水,苏全孝将她打横抱起:“姒平,你先处理这里的军务,我一会就来。”

    他骑马带着翠妫去陂池泡水。

    翠妫入水后,神色略微恢复一些,她勉强抬头看着苏全孝:“你……去忙吧,我没事了。”

    苏全孝跪在池子旁,垂眸看着她。

    边上有百姓道:“将军且去忙吧,我们在这里守着河神姑娘。”

    苏全孝伸出手掬水,翠妫的长发从他手里滑过。

    “你再忍忍,等北方援军来了,冀州就有救了。”

    随州边境。

    鄂顺因为腿伤,没有办法冲锋陷阵,只能坐镇后方。

    一开始是商军偷袭荆楚,差点打进了随州城府,后来被南都的军队给推了回去。

    但是近几日的战况很不好,南都军本来都打到了边境,却无法再前进半分。

    鄂顺便亲自到了前线视察军情。

    骑马奔驰在旷野上,鄂顺有些恍惚。

    两年以前,他也是这样带着女萝奔跑在随州边境上。

    可是她不在了。

    副将在一旁汇报:“伯侯,这几日以来,我们每每发起冲锋,都会被一股黑烟笼罩,不能前进,殷商军队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

    这肯定不是人力所为,难道是商君吗?

    一众将领远远看着,南都军再一次发起进攻。

    黑压压的军队冲向殷商南境,战马的铁蹄将旷野上的野草踩得零碎。

    杀伐之声响彻云霄,将士们的长刀闪烁着寒光,似乎要将大商的军队砍落马下。

    下一刻,大地震动。

    鄂顺攥紧缰绳,眼睛死死地望着边境。

    如果真的是商君怎么办?它是神灵,人类没办法胜过这样强大的东西。

    不如写信问一下崇夫人,战报说她在西岐做了许多事,或许她能有解决方法。

    一道黑影缓缓从地里升起,凝聚成一道屏障,阻挡了南都军的攻势。

    天穹慢慢被笼罩,天色黯淡下来。

    军队无法前进,只好又慢慢退了回来。

    鄂顺对着那庞大的黑影看了又看,与之前见到的商君不太像,他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东西。

    夏风猎猎,鄂顺的视线落在极远的天边。

    荆楚的夏季来得漫长而又绚烂,遍地都是帝女花。

    这里有巨大的山峰,蜿蜒的湿地,像花瓣一样盛开在荒原上。

    他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歌声,凄婉而寂寥,就像神秘的祭歌。

    “有听到人唱歌吗?”鄂顺扭头去问副将。

    副将点头:“每次黑雾出来都能听到,但是我听不懂是在唱什么。”

    另一人打马上前:“上午有一士兵来找我,他说这歌听起来像骨族人的歌,就是伯侯之前一直在找的骨族。”

    鄂顺的呼吸暂停了一瞬。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那说话的副将,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你说……这歌声是骨族的?”

    副将点头:“先前伯侯不是遣人寻找骨族遗民吗,军中有几个骨族的人,他们说这歌声听起来有点像家里老人说的话,但是骨族毕竟消亡了许久,也不能确定就是。”

    他凝视着天空中的黑影。

    “驾——”

    鄂顺驱马上前,副将连忙拦住他:“伯侯,危险,不可进前。”

    他无知无觉,死死盯着那团不成形状的黑影:“我要去看一看。”

    狂风掠过鬓角,吹乱鄂顺的鬓发。

    他一路跑到前线,仰头细细打量黑影。

    南都军向前,黑影就会变浓,阻碍军队,若是后退,就会变淡。

    鄂顺轻声呼唤:“女萝,我来了。”

    女子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声音和女萝有几分相似,因为莽原辽阔而显得空灵。

    果真是她在守护南境吗?

    可是商君说过,女萝被镇压在北境,而他在幻境中到的地方也的确是冰天雪地啊!

    这两年,他派遣了多少人马去北境探寻骨族埋葬之地,都是无功而返。

    鄂顺想过很多,哪怕北境有一千处关口,他也会一直找下去的。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女萝就在南境,就在他们当初分别的地方!

    那种感觉,就是日复一日地朝着空谷大喊,从不中断,也从来没有回应。

    而后某一天,身边突然传来回音,声声诛心,响彻山谷。

    为什么?商君为什么要骗他?

    鄂顺浑身颤抖,商君知道他在乎女萝,所以把她的镇压地换成了南境。

    一旦鄂顺反叛,就必须要和女萝兵戈相见。

    鄂顺望着头顶的黑雾,有些恍惚。

    他时常觉得他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他还在那冰冷的大殿里,身边是父亲的尸体。

    现在梦真的醒了,受苦的人却不是他,而是她。

    鄂顺骑马一直跑到黑影最浓的地方。

    有将士拦他:“伯侯,不能再前行了,有危险!”

    鄂顺轻声道:“无事,我去看看,我去看看她……”

    进到黑影里面,鄂顺分不清方向,只能大声呼唤:“女萝——我是鄂顺——我来了!”

    天光豁然变亮,鄂顺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面前一片纯白。

    这是女萝被封印的地方吗?

    鄂顺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女萝——”

    在一瞬间凝固了数千米的寒冰,鲜血铺就的道路,他最后看见的是一个白发的人影,披散的头发铺在地上,孤独地走在冰面上,没有穿鞋,身后是一串血的脚印。

    鄂顺激动地跑过去:“女萝!”

    那人终于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神琢的容颜,连冰雪都黯然失色的面孔,眼里却有无尽的孤单,脚底的鲜血使冰面融化,烙出一个个脚印形状的黑洞。

    不是女萝。

    是一个男子。

    鄂顺不知道他是谁,内心却升起一股恐惧,仿佛人类先祖看到野兽时油然而生的惧怕。

    冰面忽然开裂,吱呀的声音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你是谁?”鄂顺问他。

    男子不回答,仍然固执地往前走,他走在一块浮冰上。

    “扑通!”浮冰重量不平衡,他坠入冰冷的海水中。

    鄂顺着急,往前一滑,自己也落入海中,纯白的天穹反映在海水里,连海也是白色的。

    好多泡泡,咕噜咕噜……

    奇怪的是,冰下的海水并不冷,甚至有些温暖。

    鄂顺努力地朝那个男子划水,他闭着眼睛,一头海藻般的白色长发飘浮在海水中。

    当鄂顺拉住男子时,他睁开了眼,一双蓝眸摄人心魄。

    他悲伤地笑了,反手扣住鄂顺的手腕:“想灭殷商吗……那就杀了她……杀了她,踏入南境……”

    静止的海水忽然翻涌起来,庞大的浪头把鄂顺狠狠地砸进水中,男子消失了。

    鄂顺不停地坠落,泪水在白色的海里留下一串暗红色的印记。他途经的地方开始冰封,只有她一个人是活的,他放弃挣扎,整颗心都被酸涩的悲伤淹没。

    南境的守护灵果然是她……

    可是你,你这样尊贵的神,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守护殷商吗?

    “伯侯!伯侯!”

    “叫巫医来,伯侯晕倒了!”

    鄂顺缓缓睁开眼。

    南都军退了,黑影渐渐消散,他一睁眼就看到湛蓝的天穹。

    他躲开副将搀扶他的手,拔出佩剑,直指南境。

    副将看着鄂顺的模样,揣测道:“伯侯,要进攻吗?”

    “商君,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的声音嘶哑,就像是野兽被逼到绝路时无望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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