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藤(五)

    女萝醒来时,鄂顺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擦脸的巾子在河水里洗干净了,又在火上烘得暖和,女萝刚睁开眼,鄂顺就把巾子铺在她脸上:“擦擦就不困了。”

    女萝一边打哈欠一边擦脸,才放下巾子,鄂顺就递给她几颗果子:“吃吧。”

    女萝揉揉眼睛:“这么冷,哪里来的果子?”

    “林子里找到的。”

    女萝慢吞吞吃了一颗果子,就见鄂顺在烤那剩下的半条鱼,她连忙道:“别烤了,我吃不下。”

    鄂顺扭头看她:“你吃得比阿玄还少。”

    阿玄就是他们从朝歌骑走的那匹马。

    女萝不服:“它多大我多大,我要吃的跟它一样,那才是出大问题了。”

    “阿玄是一匹未长成的马,还小呢。”

    鄂顺站在阿玄身边,确实显得身形颀长。

    女萝抛着手里的果子:“鄂顺,都是我在骑阿玄,你骑马给我看看。”

    鄂顺抚摸着阿玄的鬃毛,拉紧缰绳,腰身用力——然后他就从马的一侧翻到了另一侧。

    鄂顺有些尴尬:“许久不骑马了,太用力……阿玄有些矮。”

    女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无妨,无妨,你再试一次。”

    这次鄂顺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耳畔,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看到自己征战沙场的模样。

    他勒住马,回身望去,女萝双手揣在袖子里,静立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

    鄂顺没来由地想起昨夜的梦,他调转马头回去,朝女萝伸出手,将她拉到马背上。

    “害怕吗?”

    女萝扯住他腰间的衣裳:“不怕。”

    于是,在辽阔的旷野上,在冬季呼啸的寒风里,他们策马奔腾,像荆楚的寻常男女一样活着。

    不知跑了多久,鄂顺放慢速度。

    他指着前方:“女萝姑娘,看到那块石碑了吗?我们到随州了,我母亲就在城内。”

    “随州。”女萝念了一遍。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此生最眷恋的地方。

    风掀开了女萝的帽子,她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像山间缠绕的藤蔓。

    越过碑石后,鄂顺停住马,想下马去看一看随州的碑石。

    身后突然一沉,似乎是女萝把脑袋靠在他的背上。

    鄂顺动了动肩膀:“怎么了?睡着了?”

    女萝不说话,整个人靠在他的后背。

    鄂顺心一沉,反手揽住她的身躯,扭头一看,她双眼紧闭,脸色煞白。

    鄂顺先跳下马,然后把女萝抱下来,她已经晕过去了。

    鄂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只能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然后呼唤她的名字:“女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醒醒!”

    是不是饿晕掉了?

    鄂顺解开她的披风,搓了搓手,然后探上她的脖颈。

    不知是不是因为尸傀的五感比较迟钝,鄂顺感受不到女萝的脉搏。

    鄂顺又抓起她的手腕,静心感受。

    没有。

    女萝没有脉搏。

    鄂顺跪在女萝身边,呆呆地看着她青紫色的脸。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如此吓人。

    心里浮现一个很不好的想法。

    鄂顺弯下腰,将耳朵凑近她的心口。

    周遭很静,似乎连风都不敢呼吸,生怕让他听不清。

    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根本呼吸不过来,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祈祷上苍能听到她的心跳。

    但是,鄂顺没有听到女萝的心跳。

    好像在越过界碑的那一瞬间,她把头靠在他身上,就这么死去了。

    鄂顺摸了摸女萝的脸,还是软的。

    他一点一点地检查她的四肢,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她好轻,像一朵纸花。

    他站起身来,取下马背上的包袱,里面装着女萝的东西。

    他在包袱里翻找着,试图找到能救她的东西。

    “女萝……女萝……你怎么了?你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求求你,别死。

    鄂顺看着那一堆陶土小人,无力感席卷全身,都是他的骨陶偶,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鄂顺有些腿软,他勉强往前走了一步,右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像是要找到能支撑自己的东西。

    他踉跄地走到女萝的身边,慢慢地跪下来,他看到那张脸苍白得可怕,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气息。

    他捧着她的脸,轻轻摇晃她:“怎么办啊,女萝?”

    阿玄长嘶一声,在原地尥蹶子。

    鄂顺无措地看了看四周,忽然看到不远处的界碑。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他猛地想起,是过了碑石女萝才晕倒的!

    鄂顺一把将女萝抱起来,疯狂地朝碑石跑过去。

    女萝好轻,像是随时要随风而去。

    鄂顺把女萝抱得更紧,越过界碑后,他半蹲在地,用腿支撑着女萝的身体,俯身查看她的情况。

    他拉着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女萝,醒醒。”

    突然,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动了动,蹭过鄂顺的脸颊。

    鄂顺一怔,忽然反应过来,狂喜地看向女萝。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明显有了呼吸。

    压在心头的大石松动,鄂顺像是抓住了稻草,忍不住喘了好几口气。

    “女萝!能听见我说话吗?”他凑了上去,贴着女萝的耳朵问道。

    女萝被他抱着,眼睛正对着惨白的天空,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女萝。”

    鄂顺紧紧地抱着她。

    女萝的下巴靠在鄂顺的肩膀上,目光移向天空。

    “放开我。”她说。

    鄂顺愣了愣,随即想起自己的动作太过冒犯,连忙松开手,扶着女萝站起来。

    “你方才……是怎么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女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步一步地朝他们来时的路走去。

    以界碑为分界线,她在走回头路。

    鄂顺跟上去,拉住她的袖子:“女萝,你是不能越过随州的碑石吗?”

    女萝甩开他的手:“别说话。”

    她的声音沙哑,仰头望着天穹。

    顺着女萝的视线,鄂顺抬头看去。

    而后,他看到毕生难忘的场景。

    明明是白天,天空却呈现出暗紫色,月亮很圆,清冷剔透,莽原上方弥漫着淡灰色的气息。

    可是鄂顺记得很清楚,昨晚的月亮还是弯弯的。

    女萝回身抽出他腰间的佩剑,那把青铜剑在月色下光华流转,反射出寒凉的光芒。

    她身上散发着与平日不同的气息,鄂顺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杀气。

    面前的土地里缓缓地冒出一丝一缕的气息,在空中聚在一起,它们漂浮在天上,分布并不均匀,像灰色的云雾。

    天穹扭曲,河海翻涌。

    女萝猛地转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语气急促:“鄂顺!快走,离开这里,去随州!”

    鄂顺反手拉住她:“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异象?这是什么东西?”

    女萝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问题。

    下一秒,她用手指打了个呼哨,阿玄立刻颠颠儿地朝他们跑过来。

    女萝推了推他,力气大得吓人,鄂顺被退得一个趔趄。

    “快走!不许回头!”

    鄂顺不放手:“一起走!”

    他拽着她,想一起上马。

    女萝挣脱他的束缚,双手在胸前掐了一个诀:“尸傀听令,离开这里,去随州!”

    鄂顺刚想去拉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翻身上马,用鞭子抽了阿玄。

    阿玄嘶鸣一声,向前跑去。

    在他越过界碑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一阵狂风刮过,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去。

    鄂顺脑子里一团乱麻,为什么女萝刚才死而复生,为什么天空中突然出现那么多异象,为什么女萝要让他跑?

    他很想回头,但是女萝的法术让他只能扯着缰绳不断向前奔跑。

    恍惚间,鄂顺看到燃烧起来的战火,耳边仿佛响起太古的战歌声。

    上古的神兽,游荡于天地之间。

    神灵的哭泣,悲声如啸。

    鄂顺死死地咬住舌头,随着马背颠簸,一丝黑血从嘴角溢出。

    他感受不到疼痛,只能拼命张开自己的手,松开缰绳,然后,鄂顺任凭自己从马上滚落到地上。

    落地的瞬间,鄂顺听到自己胳膊骨裂的声音。

    他暗道一声不妙,拼命留下来是为了帮女萝,可不是为了拖她后腿。

    他用手撑着地面,喘息着抬起头,朝女萝的方向看过去。

    天空中仿佛有一个巨影,挡住了所有的光亮,鄂顺完全抬起头,才看清楚它的全貌。

    那一刹那,鄂顺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种恐惧,比看到殷寿更甚。

    庞大的王座遮盖住升起的蓝月,巨影站在王座上,长发蜿蜒,月隐而乌啼。

    铺天盖地的灰色,仿佛一直伸展到山海的尽头。

    君主的威严不容侵犯,让人心生敬畏。

    流转的星河停止,蓬勃的万物谢世,天下人都该匍匐在地面,望着神灵逶迤的长发,从山巅一直铺到山脚下。

    “东山七千里,上有神焉。衣白袍,光如日月,出入则河汉流波,其名为虞。帝得之,以伐鬼方。四海平,帝号之曰‘商君’。”

    这是……大商的护国之神,商君!

    是因为女萝用历代商王的遗骸炼制尸傀,所以它要杀了他们吗?

    阿玄带他跑出去太远,他甚至看不清女萝的身影。

    鄂顺踉跄着站起来,拼命朝那个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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