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抄(二)

    进了苏府,姜文焕直接跪坐在院子里,嘴里喃喃自语:“父亲没了……没了……”

    且月用力捏住他的手腕,让他面向自己:“少主,伯侯大人怎么了?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杀了他?”

    手上的疼痛让姜文焕恢复一丝清醒,他怔怔地看着且月:“是我……是我杀了父亲……”

    是他?!

    且月瞳孔放大,一把扼住姜文焕的下巴,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姜文焕对上女孩扭曲的脸:“是我……”

    “为什么!”

    姜文焕闭上眼,任凭雨水冲去自己身上的血渍,但洗不净他身上的罪孽。

    “四大伯侯谋反,帝君要我们杀了自己的父亲,取而代之……”

    且月声线颤抖:“所以你就杀了伯侯?”

    “我不想杀他的,鄂顺反抗,但是被杀了,父亲撞上了我的剑,让我好好活着……”

    以前,弟兄们都说他性格温吞,不像个战士,那时的他不以为意。

    现在,他却痛恨自己反应不够快,如果在父亲撞上来之前,他先向帝君求自尽,能不能换父亲生还?

    “啪——”

    一声脆响,且月狠狠地扇了姜文焕一巴掌,手落下时还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她最后只问出来一句:“伯侯大人的遗体呢?”

    姜文焕目光转向黑漆漆的夜空,语气飘忽:“收殓了,一把火烧了。”

    且月猛地揪住姜文焕的领子,怒目而视:“大人千里迢迢从邺城来见你,时时刻刻念着你,你却……”

    说到后面,她嗓音哽咽。

    她将姜文焕扔到地上:“伯侯保重!”

    随后,且月策马离去。

    姜文焕躺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四周的奴仆不敢碰他,只在他头顶打着伞,劝他回去:“将军,冬雨寒凉伤身,回屋吧。”

    多年以后,姜文焕还会回想起这一夜的痛彻心扉。

    父亲死了,他活了下来。

    他要想活着复仇,就只能忍,忍到荼蘼开尽,木樨花落,忍到他能反抗的那一天的那天。无论生死,他都会将剑锋对准殷寿。

    而那天,她在这里。

    ——

    且月策马狂奔于长街中,愤怒已经冲昏了她的头脑。

    她潜入居住的驿站,换了一身玄衣,将暗器和毒药藏于腰间,然后舍弃坐骑,徒步靠近王宫去。

    义父培养且月多年,她是整个大商最好的刺客!

    只要进了宫中,杀死殷寿,就可以替义父报仇了!

    且月迅速但是无声地行走在黑暗之中,越靠近摘星阁,灯火越通明。

    她不得已放慢了速度,有时侍卫队巡逻经过,还必须停下来。

    靠近大殿处,有一个身穿盔甲的人坐在长长的玉阶上。

    侍卫持剑地走过,留下整齐的脚步声。

    且月认得那个人,他也是质子旅的一员,北伯侯之子崇应彪,与姜文焕交情一般。

    他浑身染血,神情萎靡。

    他还活着,看来,他也杀了自己的父亲。

    且月恨得眼睛沁血,但是崇应彪身手很好,为了不被发现,她再度放慢速度。

    “将军,已经下值了,您回去休息吧。”有部将在劝他。

    崇应彪低着头,一言不发。

    部将继续劝:“夫人应该还在等您回家,纵然不回去,也送个信,不然夫人该担心了。”

    听到这话,崇应彪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血污的脸。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是该回家了。”

    且月停住步伐。

    崇应彪还有夫人,姜文焕还有母亲和弟弟。

    她今日刺杀商王,无论成功与否都难以逃脱,这是死罪,会连累东鲁的。

    她浑身湿透,蹲在檐上,像一只寂寞的玄猫。

    且月望着摘星阁的灯光,那里隐隐传来靡靡乐声,她仿佛能听到商王痛快的笑声。

    东伯侯虽然是商王正妻的兄长,可他如今登了大位,一定很忌惮自己那个英武的儿子殷郊,还有东鲁的外戚吧?

    可怜义父还一直相信商王不会杀他,不愿谋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且月死死咬住嘴唇,直到鲜血滑落也不在意。

    让这个昏君再多留几日狗命,等她安排好了一切,一定会杀了他。

    ——

    且月失魂落魄地回到驿站。

    第二天,东鲁子弟一起去拜访姜文焕,这时,他们才知道东伯侯去世的消息。

    人群一下子就炸了:“绝无可能!伯侯他并未谋……”

    “东鲁子弟。”

    且月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到好处地压制住这群少年郎的议论声,大家都纷纷把目光移向她,等待她发号施令。

    “参见伯侯。”

    她跪地行礼。

    东鲁子弟知道老伯侯的死因无需置疑了,因为且月没有异议。

    他们跪倒在地,拜见东鲁新的君主。

    姜文焕站在檐下,他双眼通红,脸颊浮肿。

    他的目光扫视过这群带着故乡气息的少年,最后落在那唯一的姑娘身上。

    她神情宁静,眉眼中带着倔强。

    昨日匆匆一面,他已经知晓,这个姑娘同自己一样敬仰父亲。

    “你们自邺城而来,辛苦了。”

    姜文焕挥手,让仆人把东鲁子弟安排在府上的客房里。

    他走到且月面前,眸子落在她微红的眼圈上:“昨日来不及告诉你,父亲临终前提到了你。”

    且月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期盼地看着他。

    “他说,由你辅佐文煊,照管东鲁。”

    姜文煊是姜文焕之弟,如今也有十四岁了。

    且月的眼底泛起泪光:“大人深恩,不敢不受。”

    她看着姜文焕的脸,以前偷偷来看他时总是隔得很远,现在这么近,要是画出来,一定很好看。

    可惜,看画的人已经不在了。

    回到房间内,且月发现自己的卧房与其他人不一样,像小姐的闺房,不像营房。

    她叫来仆人询问:“我的屋子怎么离其他人那么远?”

    仆人躬身答道:“将军说了,姑娘在邺城,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在这里也不能薄待了姑娘。”

    且月蹙了蹙眉:“不用,我与其他人一个院子就行。”

    那边可都是男子啊……

    且月似是看破他心中所想:“我和他们一个院子,自己住一个小一点的空房间就行。”

    “是。”

    仆人去回姜文焕的时候,他正盯着皇宫巡防图发呆。

    要杀商王,必上摘星阁,但那里守卫森严,纵然是他值守的时候,也不能靠近。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姜文焕抬起头:“听她的吧,我不常回府,大小事都听且月的。”

    仆人倒也听话,姜文焕入宫值守的时候,府里上下的事真的都去问且月。

    “小姐,黄少师夫人欲拜见将军。”

    且月正在练箭,听了仆人的回话,将箭矢搭在弓上:“告诉她,将军入宫值守,改日再来。”

    仆人身子弯得更低:“黄夫人来了许多次,将军总不在家,如今在厅内候着,不见只怕不好。”

    利箭呼啸,正中靶心。

    且月收了弓:“那我便去见一见。”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头发简单地束在一起,抬步来到会客的厅内。

    里面坐着一位衣着贵气的女人,还有一个用面纱蒙着脸的姑娘。

    且月拱手行礼:“见过黄夫人,我家伯侯日夜守护帝君安危,怠慢夫人了。”

    黄夫人微微欠身:“你是?”

    “在下是东鲁使者,自邺城而来。”

    一旁戴着面纱的少女突然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且月淡淡地瞥她一眼,刻意把嗓音放轻柔一些:“小姐见笑了。”

    少女像是恼怒了,一下子站起来:“母亲!你还说他不近女色,随便一个使者都生得这么好看,他分明就是个好色之徒!”

    他?姜文焕?

    且月表情未变,原来这是给姜文焕说媒来了。

    她心里有些好奇,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姜文焕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吗,还敢凑上来,是看中了他东伯侯的身份?

    可是君心如渊,谁知道下一次死的是不是他。

    黄夫人沉声道:“艾儿,坐下。”

    黄艾跺了跺脚,又因为畏惧母亲,只得不甘心地坐在位子上,两只手揉着面纱泄愤。

    黄夫人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听闻使者要护送老伯侯返回邺城,我与老夫人是旧相识,可否遣人同往,与夫人续昔日之情?”

    这是要派人去邺城打探消息。

    且月垂眸:“东鲁子弟皆由我家伯侯安排,还需过问他的意思,夫人莫怪。”

    她倒是不介意朝歌有人去邺城,和她的计划不谋而合,但她做不了姜文焕的主,毕竟明面上,姜文焕是她的少主。

    黄夫人见且月说话留有余地,也不再步步紧逼,笑着与她闲话家常,言语间还在刺探她与姜文焕的关系。

    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少主与部将罢了。

    送走黄夫人与黄艾时,蒙着面纱的少女回头看了且月一眼。

    趁她母亲不注意,黄艾恶狠狠道:“你最好是姜文焕的女人,我才不要嫁给他呢!”

    且月看了看黄夫人的背影,随后将腰间的长剑抽出一点,语调慵懒:“我是伯侯部下,小姐,要我为你舞剑吗?”

    黄艾看到了剑光,瞳孔一下子瑟缩起来,她磕磕巴巴道:“你,你敢欺负我!我叫我爹砍了你!”

    “不敢。”

    黄艾提着裙摆,慌不择路地跑回自家马车。

    且月凝视着她的背影,十四五岁的年纪,不懂事,容易闯祸。但是心思单纯,出身不错,若姜文焕喜欢,做他的妻子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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