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默俯在十一肩头,十一感到肩头的湿润,十一轻轻叹口气,将庄默抱得更紧了些。
“庄默,你只要做庄默就好了。”
“我会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怕,以后,有十一在呢。”
十一轻柔的说着,声音却突然一顿,随即轻轻勾起唇角,面前滑过张如意的身影。
阿妈看到现在的十一,应该会很骄傲吧。
十一笑着眼角渗出两滴泪。
她们都太苦了。
那场火,那口井,困了她们好多年。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
庄默往前一倾,十一给她披上的衣服随着一动,口袋里东西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两人皆是一顿,去瞧那是什么。
一个糖块静静的躺在地上,安稳地落在月光里。
不知道十一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这件衣裳,这是许多年前轩妈亲手缝的。
*
那夜,徐姥姥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了她故去的漫长的一生。
*
徐姥姥下葬的时候,村子里还活着的长辈都来了,她们大多老态龙钟,来送她最后一程。
她们知道,那段往事随着徐姥姥的沉睡,从此埋入沉泥。
那一代的故事,就此彻底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比起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去详述的感受,那是复杂的奇怪的,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一种物伤其类的哀痛,以及一股淡淡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恨意。
过去的终将过去,可是谁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呢?
那时的老人们,没想到会有官鸢,没想到会有忽来的光明,将那段沉重的往事再度揭起。
她们只能悲伤的流着泪,再将故事埋在心底,没有张口的勇气。
活下的是勇者,藏起来的是弱懦与恐惧。
她们都害怕那个烽火漫天的夜晚,都害怕那场终于长夜的生祭。
哪怕如今尘世,女孩翻了身,也是怕的,她们怕重蹈覆辙,怕再有一天跌入那昏黑去,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一性对另一性的倾轧,没有胜者。
哪怕是现在,也不过是走着老路,所以,她们怕。
有女子胜的一天,便男子胜的一天,她们的命如尘泥,如草芥,如猪狗,在一方对另一方的倾轧中,成为车轮下的烂泥,最苦痛的牺牲者,被压断喉咙,折断脊梁,剥去性命。
这样的胜利,不叫胜利,建立在另一方血泪之上的公正,不叫公正,这也不是偿还,不是弥补。
而是另一种,□□,独权,专断。
是另一种道貌岸然的压迫。
她们不懂,但她们恐慌。
那些被车轮碾压的人,哪怕得到所谓的救赎,也活不成一个人样。
厮杀,压迫,啃咬,残害的印记以一种具象的方式在她们身上呈现,乃至凝结成一种扭曲的卑躬屈膝的奴隶的灵魂的印记。
对于她们而言,比起长夜,黎明更加可怖。
希望好像就在下一秒,却也好像永远不会到来。
与其说她们在悲伤徐姥姥的命运,不如说她们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
官鸢、庄默、十一、庄栖筠之类的人,总是少数,她们执着于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且取得了成功。
而更多的,是浑浑噩噩将命运拱手让人却还不自知的人,她们并非不渴望幸福,而是被剥夺了拥有幸福的权力,感知幸福的能力,以及幸福的配得感。
所以她们争相的去追捧英雄,期待有人挽救她们的命运,救她们于污浊之中,却忘记了,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这个道理,孩子们不懂,所以葬礼于她们而言只是一场戏剧,这个道理青年人不懂,所以葬礼于她们而言只是一场道别,这个道理老年人不懂,所以葬礼于她们而言只是一场自悯。
这个道理,没有人懂。
除了坐在墓碑前,为众人寻前路的人。
她不为悲伤桎梏,也不为死亡恐惧,她只为压迫愤怒,为堕落愤怒,并千万人的幸福而奋斗乃至奉献自己的全部生命。
这个道理,大抵所有女孩都会懂得,在她们生为人母之前,在她们生为人妻之前,在她们只是她们自己的时候。
*
一切会过去,也不会过去,在真相到来之前。
苦痛会离开,但光明会到来。
*
徐希之思考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屋子,取出了一封信。将她递到官鸢手中,看着她的眼睛,开口说到。
“我之前一直在想,我师傅的遗愿到底是什么?我坐在她的墓碑前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都离开,直到天都黑了。”
徐希之依旧看着官鸢的眼睛,缓缓说着。
“我想,也许是希望我好好活着,也许是希望她口中的师傅放下执念,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我想不通。”
“那口井的秘密,我也想不通。”
徐希之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看着那封信,开口说到。
“但,如果这我师傅所希望的,我选择相信你。”
徐希之忽然笑了一下,很难得,她们相处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徐希之将手从信上抽离,握向官鸢的另一只手,她依旧看着官鸢的眼睛。
她之前疑惑为何村民会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孩,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好像相信她就是相信她们自己。
她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一定是她们之间的女孩。
她会帮助她们,毋庸置疑。
“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的选择。”
“官鸢。”
官鸢回握住徐希之的手,回应她的善意。
“我们会做到的。”
希望会到来的。
一定。
*
“不打算从桃源镇搬回来住吗?”庄默问道,十一在她这里小住了几日,说是陪她,却拉着她在万福镇一顿好逛,其实就是怕她想不开。
十一摇摇头,爽快回到。
“我在桃源镇待蛮好,我可是小老板,开了酒庄的。”
庄默瞧她神色飞扬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这几天她心情很好,也多了些生气。
倒是徐姥姥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躲着她。让庄默头疼了两天。
“好啦,你也莫劝我,我就在那里扎根了,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老朋友~”
十一故意打趣庄默,她想看到庄默活灵活现的模样,不要老是那般死气沉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大部分是十一在说,庄默有一句没一句努力回应着,可话题聊着聊着就回到了原地,可庄默一向不是个会聊天的,被困那么多年,话都没说过几句,就更不会了。
“你不愿回万福镇,是因为他吗?”
十一一顿,还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到。
“谁呀?说来听听。”
“姜愿。”
“不是。”十一否定的很快,可是那比苦还难看的笑,还是出卖了她。
“我不回万福镇,才不是因为他呢。”十一笑着说,声音却好像要哭了。
她不回万福镇的理由有很多,总之才不会是因为他。
不是姜愿。
“他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跟我一样吗?庄栖筠救了我,我想报恩,她也是我的朋友,家人,所以我想救她。”庄默不太懂十一的感情,她看上去很伤心,却又看上去,毫不在意。
十一对姜愿到底是什么感情,像爱又不像,比爱多一点,进一步,却不是她的救赎。
十一的眼神落了下去,看向杯中的酒,看向杯中模糊不清的自己。
她也说不清。
“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自己。”
十一杯中的面孔变得扭曲可憎。
“我觉得自己很讨厌,很脏…很难看,我想不通为什么就是我,为什么我要经历…那样的事情。”
“为人/胯/下,为人奴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就像是…像什么呢?一个破布娃娃,有一点用,却又不多,被一个人丢给另一个,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就…”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脏,我又不是个服输的,我就跑啊,跑到腿被打断,跑到肋骨被打断,我还是要跑,他们给我脖子…”十一虚虚指了几个地方,脖子、手腕、脚踝。
“给我套上给猪狗套的链子,还笑我,骂我,说我蠢,为什么要跑,将我锁住的人打骂着,说我再跑就把我埋了。他们好恐怖,像怪兽,像怪物,就不像人,好恐怖,我现在一想都发抖,可我还是跑了,那地方太脏,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我逃出来了,也快死了,我就…碰到了他。”
“他不嫌我脏,不嫌我破,也不嫌我一身伤,我那时候好感动,好感动,我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好像,很尊重我。”
“可是,后来他不见了,救我的将我带回去的是阿妈,不是他。”
“再后来,那场祭祀里,他的确救了我,可又不见了,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我发现,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现在…”
十一苦笑着抬头,庄默瞧见她眼里一汪泪,晶莹剔透,干净澄澈,她说。
“他不属于我…”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得活,我得向戏弄我的老天证明,我十一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了。”
“我是爱他,可我更爱我自己。”
“我更爱十一。”
“我用自己的手赚钱,我自己开酒庄,自己养活自己,我会酿出最香甜醇美的酒,我会经营最好最温馨的酒庄,我可以将我的生活打点的幸福又美满,哪怕没有他。”
“又有什么不一样。”
十一抬头看着庄默,又好像透过她,在看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可是,没有姜愿,十一也是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