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握商机提供寄存服务的旅店很多，前台人流依旧和下饺子没区别。云谷带着伊露涅和三宝排队，伊露涅瞅着前面的队伍——寄存程序不复杂，填写简单的信息，留着票据等取货时按照时间收费即可。人们对集市归心似箭，并不过多逗留，很快便轮到了他们。

    “麻烦全部寄存。”

    小巧的伊露涅一胳膊把东西全放在了台子上，连带着云谷手里的。

    前台麻利地清点袋子，将包裹一一规范放进中号尺寸的收纳篮内，明亮飞快地解释道。“您的东西需要寄存中号储物柜，三小时内200戒尼，后每小时100戒尼，未满小时按小时计算。”

    “价位涨得太厉害。”云谷皱皱眉，叹了口气。“因为是旅游高峰，价格就翻了一倍。”

    “黑心！”三宝在一旁有模有样地附和。

    “嘛，这就是商机啊。”伊露涅赞许道。接过票据放进口袋。

    三个小孩离开旅店，踏着潮湿的石砖路往原来的方向走。海风被密集的人群稀释，只剩下暖不热的气温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冰凉。伊露涅双手插在兜里，手还是热的。她会调节身体体温到达一个舒服的恒定值，也可以向特定部位输送热量，就是费些精力，也还不够熟练。她看看旁边手拉手的云谷和三宝，云谷裹着厚厚的风衣，上面有布料轻微磨损的痕迹，大概是去年就买下穿的。低他将近一头名叫三宝的小男孩是个和尚头，穿着胖胖的厚裤子和羽绒马甲，正埋头专心将每一步都踩进石砖的方形区域里。

    伊露涅从兜里拿出一个木制手工的挂饰——一只翱翔的魔兽，雕琢得很用心，是刚刚伊露涅龙卷风式扫街微不足道的收获。她把它挂在手指上，递给一侧的云谷。

    “给你。”她说。

    “嗯？什么？”云谷隔着镜片疑惑，说话带出一片薄薄的哈气。

    “你帮忙的谢礼。”伊露涅微笑道。

    她清楚人情是什么，父亲特意和他们讲述过社会里各种“隐形”的交易。“人情债”是最常见的一种，偿还方式多样，很难界定价格。揍敌客家名义上用金钱进行所有交易，一切明码标价。但在对特定的人或情形时，也可以酌情调整交易内容。

    这些东西在她和兄长刚学说话的时候就天天被妈妈灌输，更会无时不刻地提问。比如饥肠辘辘准备被喂饭的时候，基裘就会挖一勺子辅食端在他们眼前问“如果想找家族成员帮忙，要怎么做？”，答对了，这顿饭才能顺利开始。

    她和伊路米在刚接触这些概念时曾把对彼此的“好”分得非常清楚，在他们意识到自己都想从对方身上占便宜并且没觉得吃亏后，“交易”的界限就变得非常模糊了。哪怕在以后，他们间的“人情债”也远高于金钱交易，而“人情”则在“兄妹”的家人关系里变得更加暧昧不清。真要较真起来，用他们揍敌客的脑袋瓜算三天三夜也算不出个准确的——他们始终都在双方身上占便宜，并且心知肚明地相互纵容了，真要明算账，这种心照不宣的状态就要被打破了。

    但对外，伊露涅的这根弦崩得还是很紧的，不如说是这个职业下的本能反应。家里教育他们出行在外要对任何无缘由与他们接触的人持有警惕心。他们的仇家太多，有一部分是他们这个阶段难以招架的，袭击他们的方式更是出其不意。这种时候，哪怕持有“揍敌客”这个响当当的身份，他们也会化为弱者一栏，稍有不慎，便会遭到针对性的碾压袭击。

    这也是她和伊路米认为天空竞技场之行一定会有管家跟随的原因。这不意味着兄妹可以大摇大摆安全无忧，管家的存在是最基本的保险措施，他们在二人真正遭遇涉及性命难以脱困的情况，或是提前发觉了二人难以招架的对手时才会行动，平时多是“监视”性质，将他们的每日行程，格斗进展如实汇报给家里。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想多吃不必要的苦头，两个小孩依旧要全身心为自己负责。

    伊露涅同意云谷的帮助是因为他难以对她造成威胁，且已经对他有了微薄的了解。一旦判定对方强于自己，对方给出的任何举动伊露涅都会仔细斟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强者对弱者的善意在他们眼里就像老虎对兔子。她清楚弱者要承受什么，家里灌输的就是明晃晃的强者至上理念。强者支配弱者，弱者任人宰割，所以她不排斥变强，变得更强，她要做掌握主动权的人，谁也不要妄想压在她的头上。

    她聪明多了，已经会尽量顺从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的希望无疑也是她的希望——成为家史里最强的女杀手。如此这般，频繁和母亲闹矛盾消耗彼此的感情属实是不必要的。等她变得足够强，哪儿还轮得到父母决定她应当如何？她自己就会有选择的权利。

    想在这个家里过得肆意，强大是最好的通行证。

    按理讲，她完全可以理所应当地接受“弱者”地位云谷的“帮助”，就当做简单的利用嘛，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但她对云谷刚刚阐述自己帮忙观点的模样很喜欢：他睁开黑色的眼睛，眼神坚定，语气也比任何一次都要坚毅，几乎一扫之前的和顺，却还带着骨子里的温柔。这种反差让伊露涅很动心，她对有自己想法的人并不反感，只要他不试图纠正指点她的思维，和平共处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可是很自我的，在小小姐看来，对她指指点点，也要有那个资格。

    所以，出于对他的这份好感，伊露涅收起了利用的心思，将它提升为交易的等级，以交易的方式去处理云谷的付出。

    这个挂饰价值3000戒尼（伊露涅砍价到了1700），她觉得完全足够，哪怕她还有别的心思在。

    云谷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吊坠，反应过后不可置信地再次强调。“举手之劳伊露涅！不需要你…”

    伊露涅露出忧闷的神色。她睫毛遮下眸子，看着摇晃的挂饰这么嘟囔道。“你不尊重我呢。”

    “我……”云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可伊露涅似乎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推推自己的眼镜，想要组织语言。

    “哥哥，你看，她在伤心。”三宝脸蛋贴在云谷的胳膊上，大眼睛在他们的脸上来回切换。

    “我分明是尊重你才这么做的。”伊露涅保持着这种演出来的忧伤，眉毛下耷，嘴唇微抿，眼睛依旧停在挂饰上不看他。嗫喏着继续说着，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我不懂。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尊重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云谷急的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他挠挠后脑勺，头发都乱了，抬起眼睛，却看到伊露涅的脸忽地凑近。

    “那你就接受嘛。”她冲他眨眨眼睛，又近了一步，在他脸前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露出一个亲昵的微笑。“我尊重你，你尊重我，有什么不好呀？”

    云谷几乎闻到了伊露涅头发上的香味，他脸一红，觉得浑身立马不冷了，他身上忽然爆发出足够的热量，像是被灌了热水一样暖和。他把三宝抱来身前一个后撤步，仿佛手里的小人是个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伊露涅你是女孩子…！不可以和异性靠的这么近！”云谷惊慌失措地叫。这是他第一次离女孩的脸这么近，近得可以去数她浓密的睫毛，看清她额前柔顺的发丝。

    “为什么？”伊露涅停在原地，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男女有别！”云谷换了一只手抱悬空晃荡三宝的腰，另一只手去推顺着汗水滑下鼻梁的眼镜手忙脚乱地说。

    伊露涅看着他，又故意上前一大步。

    “伊露涅！”云谷也如临大敌地后撤一大步，手赶忙挡在伊露涅面前制止。他脸红的像是熟透的苹果，不能再红了。三宝挂在空中，脸也红扑扑的，他紧张又期待地咬着嘴巴，抬头看看云谷，又看看伊露涅，幼小的心灵正在期待事情还会如何发展。

    好奇怪哦，为什么看见哥哥姐姐的脸凑在一起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嘛。他想，不由得扑腾起小腿儿。

    云谷发现后一把捂住三宝的眼睛教育道。“你不能再看了！”

    “不要不要。”三宝甩头想挣脱。

    “所以你拿着嘛。”伊露涅看着二人闹腾，抬起手指上的木雕魔兽，朝他又眨巴了眨巴眼睛。“你拿着了，哪儿还有这么多事嘛。”

    “快点啦。”伊露涅伸直胳膊。

    云谷很心累，伊露涅这番举动就是在强迫他接受她的回馈。但她说得也有道理，一味拒绝他人的谢意，何尝不是一种不尊重？只是大可不用这般罢了。

    也可能这就是揍敌客家的行事方式？就像去旅店寄存前她问他的话一样，她虽然理解了，但依旧践行着自己的处事风格？如果她执意如此，他又何必伤了和气呢？就像师傅说得那样，这个世界上有和他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或是生存方式，他不应该这么死板的，真要说的话，他也还会时不时接受楼里老人一起吃饭的邀请呢，他们虽然嘴上没说，但也是想要感谢他的各种帮忙啊。

    只是伊露涅这件事真的是举手之劳。

    ……

    云谷叹了口气，还是抬头给了伊露涅一个微笑。

    “好的，谢谢你。”他放下三宝，伸手接过那个挂饰，真诚地直视她的眼睛。“很感谢。”

    伊露涅也笑得和顺，不再像刚刚那样调皮了。

    魔兽的吊饰在伊露涅的控制下慢慢躺进云谷手心，当挂绳画着圈落在它身上后，伊露涅开口了。

    “其实，我有事情想询问一下你。”

    她看看脸还在发红的三宝，又看回他。一股清淡的冷风从人群缝隙钻来，轻轻吹起伊露涅两鬓的碎发。她鼻尖红红的，手重新放回兜里，句子转变为一团潮湿的哈气，语气认真又漫不经心。

    “你觉得，”

    “什么是朋友呢？”

    她用和海水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那是一种不温不冷的神色。云谷从中揣摩不出她一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