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燎原

    偶尔,你也会对仙舟联盟无休止的征战产生厌倦。元帅下达出征命令时,昨夜的大雨将将停歇,空气中馥郁的凉气在每个呼吸间填充进你的胸膛,你将轻甲穿戴完毕,穿过神策府蜿蜒的长廊,一片银杏叶随着微风飘摇、轻轻落在身侧的护栏,你投去一瞥,内心有点惊奇,混着潮湿的寒意。你驰援曜青、凯旋而归,才过去一周时日罢了。二次出征来得如此之快,你也颇感意外。

    方才踏入正厅,你便感觉到脑海中有一根纤细的神经被轻轻拨动了,像凛冬的寒风呼啸而过,自时间的湖泊之上掀起连绵不断的波纹。刹那间,你错觉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感召。然而这份微妙的错觉转瞬即逝,潮水一般退去了。

    神策府正厅威严,你与站岗的云骑打过招呼,便绕过陈列的武器架朝腾骁走去。将军状态不错,抬手向你道了句早,随后便示意你到他身边去。他浑不在意,瞧见你靠过来便询问道:“星天演武又近,剑首之位你是否有意?”

    你摇了摇头,心想,如此多年过去,你认真习武不过是应了师父江行舟的要求、想要得到他的认可罢了,归根结底,你对武艺巅峰和名誉没有追求。

    “既然无意,便不必参加了。我另有要事安排于你。”腾骁挑起一边眉毛,唇角扬了一下,像略感嘲讽,随后,他递来泼墨淋漓的一纸战书,“连年征战无益身心,此次出征你不必去了,留守罗浮,左右警戒便可。岁阳燎原挑战于我,我没有不应战的道理,此事你知悉了?”

    你心中略有触动,抬眼对上将军意味深长的目光。

    岁阳是罕见的无形目生灵,不具有固定形体的能量生物,热衷夺取智慧生灵的血肉形体加以操纵。岁阳之间的行动犹如蜂群,这些火焰之精能够分裂聚合,交换彼此所得的情报与经验,并增强力量御敌。聚合后的岁阳虽然可以视为单独的个体,但它们内在仍然分有主次,各司其职。

    ——将军应战燎原之时,罗浮各洞天警戒,你还需比平日里更多上心,免得贼人趁虚而入。那时你应当是得不到休息的,说连轴转都太轻了些。

    “此事关系重大,再加之近来丰饶民频频异动,我心中也颇为不安。元帅此次是否安排了其余仙舟共同参与征讨?”你提出疑问,猜测着这一次罗浮会派哪一支云骑前往增援。

    “你伴我左右,尚且征战百年,遑论罗浮?罗浮也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承担的前线压力不大,令剑首镜流领春霆卫一支、磨练磨练足矣。其余交与方壶、朱明便是。”

    “那罗浮警戒……便由我领垂虹卫负责吧。”你翻看着岁阳燎原发来的战书,听见腾骁提起春霆卫时,内心不免掀起一丝波澜,脑海中不由得浮现景元的身影。

    这少年方才加入春霆卫不久,机灵,年岁小,虽说前线压力不大,但对于初上战场之人而言,不紧张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又想起一百年前,辞海与你提及镜流时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

    腾骁应下来,伸手在战书之上点了点。你垂眸去看,瞧见了“绥园”二字,想必是应战地点。

    ——那是狐人修筑的园林洞天,方才竣工十年,是仙舟年轻人常常造访玩乐的好去处。你却是没去过,只在街头巷里穿梭时听过路人提起几句:初入青丘台,淇水入园,箬竹丛生,古木森郁,极富山林野趣,转踏燕乐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下长梯,回廊蜿蜒曲折,洞天云间机巧来去,香风阁内百灵婉转,好有意趣。如此精妙的设计,怕是能将人绕晕头去,就是不知道那大岁阳燎原要在此处如何大做文章?

    “燎原现身,我不应战,其将罗浮搅得天翻地覆,便是失职。神策府一切照旧,不可走漏风声,只不过应战当夜、巡逻之时,你且离绥园近些。免得府中策士念你失职。”

    腾骁微笑了一下,仿佛全然未将对手放在眼中。

    “这时候还开玩笑做什么?将军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失职的人了。”

    “哦?江侍卫这么自信?”

    “……”

    “我年幼、在学宫之时,曾经负责教习的师傅尚未堕入魔阴,一堂课上,师傅问底下的众多学生,什么是勇敢?”

    腾骁笑了一声,将桌案上的玉佩拿起、捏在手中把玩,他瞧了坐在身侧的你一眼,手腕一送、温润的青白玉佩便落入你怀中。这枚玉佩雕琢得极为精细,白环之内,一簇白铃铛低垂眉眼,一滴滴青翠的生命力在片片花瓣散开来,如同一颗颗坚韧、锋利的心脏,也像相反的抉择。

    你曾在风物志上见过这类花,名叫雪滴,罗浮仙舟之上,有一处洞天便种满了雪滴花。你拿起这枚玉佩,小心地握在掌心。这时,你听见腾骁感慨的话语、似乎陷入了某段美丽的回忆似的。

    “什么是勇敢呢?我说,勇敢,就是不畏强权,敢于反抗、抽刀向更强者。师傅却说,勇敢,是敢于忍受令自己难堪的一切,是明知道自己会输仍然义无反顾、不知退缩,是看清自己身处雾中,仍愿点亮心中烛火。我是个纯粹的武人,惯爱快意恩仇,如今更是帝弓司命的令使,双手掌握着普通百姓穷尽一生也难以想象的力量。”

    腾骁说这话时,仿佛藏在烟雨朦胧的幻象之中,难得低眉顺眼的模样,有点温和,然而当他掀起眼帘,带着笑意的眼睛对上你的目光时,锐意闪烁,温和的错觉便荡然无存了。

    你并没觉得如坐针毡。过去的百年时光里,你们两个人也是如此相伴着度过每个难捱的关口,在棋盘前,在书册前,在演武场里,在制定作战方略时——外面风雨飘摇,你们更需谨慎。

    彻夜难眠也是常有的。那时的将军也是如此,锐意尽显,锋芒毕露。也唯有这种时候,你才能把自己生活中常出现的、不太着调的腾骁和将军区别开来。

    难道这是将军独有的天赋吗?

    然而即便如此想着,你也没办法放松下来,内心隐隐直觉腾骁谈论的是一个颇为严肃的话题,不可避免地为这份沉重感到一丝酸涩。

    “江侍卫,我知你诸武精通,对武艺自信非常,可惜力量是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觉。每当你我握住武器,那份属于武人的坚定与自信便会自心底涌出,如同春日破冰的泉水、连绵不绝。

    然而命运总是残忍的。每当人们认为,只要挥动双手、敢于斗争,就能创造奇迹、保护在乎的人时,命运总会给人当头一棒,让他们自这梦想中苏醒。力量是有极限的,生命中有太多事与愿违,不能凭借双手的力量去改变。失去是难以回避的挫折。除非你我逆转时间。”

    你和将军坐在一起,你尊敬、信赖他,因而双手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是温暖的、沁人心脾的。

    这是个奇妙的距离,通常来说,这亲密的靠近也会令人心贴近。

    然而于你而言,你第一次觉得腾骁将军离你如此遥远,远到一个眨眼、他似乎就会消失,眼前的亲密令你油然而生一种足以混淆视听的抽离感:他在说什么呢?忽然提这个是为了给你做好心理准备、向你交代后事吗?

    你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发凉,甚至想要大声打断腾骁。眼眶涌起一阵辛辣的热意,你深吸一口气,忍了忍,既没有掉眼泪,也没有打断他,只是不言不语地垂下头。

    “连年征战,让你疲于奔命了吧?曾经的我也是如此。生命在眼前逝去,终究是残忍、沉重的。命运在人们的灵魂中刻入恐惧,大约是为了在危机降临时、令人们懂得退缩。

    当我面对那如潮水一般涌来、前仆后继的敌人时,我想,他们真是一群勇敢的人……或许多少头脑不清醒。否则他们怎么会违背生命的本能,向前奔跑呢?”

    腾骁将你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又温和了许多。但他已见过太多生死无常,因而神情始终淡淡的。

    “我天资愚钝,当年没回答好师傅的问题,武艺从不拔尖,阴差阳错做了将军,常觉幸运。我有时候手段不够雷霆,便磋磨得六司都掉层皮。

    但愚钝如我,尚且明白,有一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人们做出每一个选择时,都在期待一场苦尽甘来。

    勇敢,就是懂得克制,对抗人性,是你掌控力量后愿放下快意,身处高位,不忘保持慈悲之心,引诱你的、弃如敝履,帮助你的、感激于心。”

    此时此刻,他是唯一指引你的师长。他伸出手,拍拍你的肩膀,似是希望你能从中汲取些许力量。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做什么来鼓舞你。

    “我知道你常常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挣扎着追求十全十美……那或许是因为你初入罗浮时经历了些身不由己,即便你努力了,似乎也没有办成什么事,反而因此失去许多。

    但我想,你已经足够勇敢了,不必对自己苛刻太多。这枚玉佩你且拿好,在我回来之前,罗浮便交与你照看了。而神策府一切政务,有太卜、司衡、众策士从旁协助,如何处理,你往日里也瞧过许多,只管依葫芦画瓢便好。”

    你摩挲着手中玉佩,感觉这温润的玉石染上你的体温,开始变得滚烫。

    “这枚玉佩是……”你问道。

    “噢……希望我来给你解释?这勉强算我的将军令吧?刻的是雪滴花。嗯……上任将军没有,是我特意去工造司托人做的,做的时候倒没想过真能用上。寓意是希望,我想罗浮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你身边的许多人似乎都怀着这样美好的憧憬,真心地,炙热地。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希望留住?你注视着腾骁,企图从他脸上寻找出一分胜券在握的神情,却徒劳无功,内心顿时更加沉重起来。

    岁阳燎原现身挑战神策将军,战前警戒与战后善后都是大工程。你还需多多上心。

    “将军……有几成胜算?”

    “九成吧。”

    你心里一紧,与此同时却瞥见腾骁轻松地站起身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袍上的褶皱。

    他对你微笑了一下,像觉得你的担忧实在多余一般:“我一般不说到十成,做人还是要留点余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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