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对错

    【罗浮丹鼎司-波月古海-7:21p.m.】

    丹枫从来果决。

    自他轮回蜕生起,他便在龙师的监视下盘算,并顺利执掌大权。他的好友景周曾经认为他过分聪明、自信,迟早在自己身上大跌跟头。其实景周说得没错,但丹枫自信于自己的能力毕竟是有根有据的——便是一百年前查抄药王秘传的隐秘文献时,其中深奥的原理也在这位天才随手翻翻的两三分钟里被窥探殆尽,文献被丢在一边时,空气中只有丹枫略感无趣的叹息在回响——因而最后,没有人对他的傲然提出疑问。

    但这并不代表在某种来自灵魂根源的深刻影响下,丹枫仍然能保持清醒冷静。

    “你大限将至了?”

    雨尚未停。波月古海上绽开一圈圈密集的涟漪,古龙树的枫叶在雨水拍打下飘摇坠落,在两个人背后堆了满地。两个身形相仿的青年持伞矗立雨中,风将两人的长发吹乱,馥郁的水汽顺着发丝攀爬,贴向温暖的皮肤。

    白发青年抬手揉了一下后颈,另一只手的手腕松了松,伞柄便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缺乏锻炼,又瘦了些,伞柄压着锁骨,感觉有点发疼,于是,伞柄便顺着肩膀的曲线向外转了转。

    “我在跟你说话啊。唉,站在这里冷死了,”景周哈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身旁的丹枫,“……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丹枫站得挺拔,雨伞也举在正头顶。一缕黑发落在身前,他便垂下眼睑瞧了瞧,配着那双苍青的眼,透出一分微妙的冷漠与疏离。

    “我看你不是没事,你是她在的时候才知道说自己有事。”

    景周严肃的时候,丹枫常常不能把眼前这个冷脸青年和素日里嬉皮笑脸、死不着调的咸鱼联系起来。论讨人欢心,丹枫远不如他,论共情能力,便更不必提——一个人遇到点情感问题时,丹枫尚且需要疑惑不解这些问题从何而来。偶尔,看见你和景周站在一起,轻松地感受着彼此起伏的心绪,互相照顾着对方的感受,他会由衷认为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一位。然而这是不允许被承认的。

    “有事无事,皆当无事便好。”丹枫说。

    其实他并不应当这么说。景周关心他,并非狸奴哭耗子假慈悲,他们也是有一段真挚的友谊在的,情义甚至常常令他们忘却身份之差。他若是冷脸回应,要你来看,应是太不识好歹了——丹枫猛然回神,发觉自己的想法多少正在向你贴近。他有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却没忍住微笑起来。

    “你不必在意。此事自古难全,如月有阴晴圆缺……我自会打算。”

    “什么?”景周脸色沉了一点,“你果然有事瞒着我们啊。”但他念及丹枫到底是聪明人,从来谨慎周密,总不该去做傻事,因此倒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内心不免多了一丝隐秘的担忧。“我这段日子总是不安心,像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又隐约察觉你这几日似是有些沉不住气,因此才问……算了,你还有分寸便好。我不再多言了。”

    景周对此并非全无猜测,持明族不同于仙舟人,轮回蜕生之时,便会洗尽前尘,重回纯粹。龙尊却并非如此,即便最初蜕生之时记忆全无,负责引导的龙师也自有办法令他们忆起前生。他是地衡司世家子弟,对诸多秘密皆是略有耳闻——魔阴身是千年沉重记忆与情感加诸于身的业果,持明龙尊的“龙狂”恐怕也是“类魔阴身”的一种。丹枫的龙狂会在什么时候发作?没人知道,也没人敢提。

    “我倒觉得近些日子,我越来越像她了。”丹枫另起话题,不想与景周再提他的危机,“考虑些事情,脑海里总会下意识产生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这么做会不会令人伤心?”

    景周没有说话。白发青年转着伞,雨珠甩出一轮圆弧,他若无其事地瞥去一眼,感觉又哀伤又喜悦。他从前是想什么便做什么的,自信镇定得很,心悦于你、想要你留在罗浮,便大胆去做了。后来,他常常觉得你们就像移花接木一般,你学着大方爽朗、哄人周旋,他如今反而常觉不妥,不愿令人伤心,追求起十全十美来,即便他心知更好总是不可求的。

    “你呀,怕是知道人家伤心,也是决计不会改变念头的。”随后,景周轻嗤一声,调侃起自己的好友来,“若是你哪天低头、觉得自己当真错了,可比得上帝弓司命亲临。”

    “呵、我本无错,何需认错?”丹枫笑了一声,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来。

    但他十分清楚,自己并非全无触动。他是龙,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只要是人,便有亲疏远近、嗔痴妄念,被亲爱的人影响,也是在所难免。然而如此下去,是对是错,丹枫心中却缺乏一点定论。打压龙师是对,执掌丹鼎司是对,毕竟龙尊自古便是如此做的,但是与人来往,何种界限是对,何种界限是错,如何进又如何退呢?

    在逆着人海前行时,他仰头看向天空,总觉得有点寂寞、空茫。然而他又明白自己爱什么,在迈开脚步时、在做出一个选择时,他清醒又茫然,并且绝不回头。他活在框框条条之中,因而喜欢规则之外的东西;他活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因而喜欢脆弱飘摇却又不肯熄灭的火。他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他的未来却隐在雾中——他掌控了它,同时让它永远脱离了既定的轨迹。

    景周说:“人都是会犯错的。”

    “是吗?各家今日怕是要多喝些茶,你运气早不如从前好,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夜深了也不得睡。”丹枫回过身,打发景周离开。

    景周没有推脱,只道:“你也早些回去吧,在这处淋雨,那帮子龙师瞧见了,定是要念你的。”

    “宵小罢了,管他们做甚?你还是快些走吧。”

    “走了,不必送。”

    “闭嘴,景周,谁要送你?”

    “死鸭子嘴硬,一会儿你那眼神别把我后背扎穿啊!”

    “滚吧,数你多嘴多舌。”

    话音落下,景周便搭着伞,朝丹鼎司渡口走了。朦胧的雨幕将白发青年的身影遮挡,丹枫侧过身,望见那道慢悠悠的懒散身影走上远方的台阶,才撑着伞、朝丹鼎司深处走去。近日雨多,他常经过的几处房屋下都生了青苔,他轻轻瞥去一眼,只觉内心也如此潮湿起来,那份青色的幽微锐不可当地在他心底蔓延开了,每一次深深呼吸,都令他心意冰冷。

    丹枫想起某个惊醒的夜晚,窗外的雨水也如此淅淅沥沥。他心中烦闷,想抬手止住雨水,却又念及雨去晴来的日期是掌管罗浮气象的专员早已定好的,他自床上坐起,摆手,飘摇的火苗随之颤抖,他低垂眉眼思索,觉得小停一阵也无甚意义,终究还是作罢了。那段日子你在外征战,他便觉不安心,常常翻出从前找见的册子来看,想要从中认出你的影子。

    然而那往往是徒劳无功。

    他想,你们之间的缘分当真那么浅吗?总是让他插不进你与景周中间去。你与景周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他与你未必差得到哪里去。他总有办法说明他是对的:饮月龙尊的持明本相中便有莲花做伴,你为冰莲化生,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黑发青年一路沉默,待到行至巷路尽头时,他才收起伞,抬手推开朱红的木门,踩上院内湿漉漉的息壤砖。他一路走,便一路想。过去的剪影在他眼前翻飞,他掀起眼帘,便望见少有言笑的自己垂眸、低笑,在为人绾发插簪。他难以克制地感到目眩神迷,像在欣赏此生难忘的奇景。

    他将游离的神思发散,才又忆起方才景周说人都是会犯错的。丹枫想,这句话本应是对的,随后,他细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翻出了他的答案。

    ——也是不对的。

    ……

    “此乃我族独有的云吟术,还请您细加体会。”

    ……

    “生来便会的术,有何体会之说,习它做甚?”

    ……

    “龙尊大人,持明族究竟何时才能繁衍生息啊?”

    ……

    “此事我已知悉。”

    ……

    “此人不过区区一世家小子,有何资格侍奉于您左右?还请您三思!”

    ……

    “多事。”

    ……

    “此女子来历不明,与您结交必是别有所图!此人既已是云骑骁卫,不得不防啊。”

    ……

    “龙师岁数见长,惯爱胡言乱语。我倒也还容得你,就是不知神策府如何看待此事?既已巡航星海七千年有余,我以为你也应当懂得管住这张嘴巴——若是不懂,本尊便特批你去古海边上,问蜕生的同族习习礼仪,免得他日惹来祸端,叫我持明一族无地自容。”

    ……

    待到丹枫推开内室的门,书的腐朽墨味裹挟着药材香扑了满怀,他才慢慢悠悠、略带沉重地想道:持明龙尊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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