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罗浮云骑军一共四支,分别为春霆卫、垂虹卫、毕方卫、欃枪卫。而四支云骑中,春霆卫与你打交道最多,腾骁将军下令命你率军驰援其他仙舟时、往往是春霆卫随你奔袭万里——不过是略施援手、打破僵局,大多数时候情况并不严重;稍微严重时,你不光要领春霆卫,还得带上垂虹卫。

    春霆卫这支云骑在罗浮上属于实力中等偏下的,收纳的往往是尚需锻炼的新兵,负责的工作并不沉重,营中生气更足、氛围颇好。新兵熬够资历、实力足够,便会调到其他云骑卫队中去,因此,这里可以算是整个罗浮的新兵营。

    春霆卫与你亲近自然是有原因的。不光因为一般情况下春霆卫由你带队出征,还因为新加入云骑军的士卒可以受你关照。你为神策府的公务奔波,少有的闲暇时间花在春霆卫驻扎的洞天之中,指点云骑的武艺,或者和统领聊聊今后的安排。

    “春霆卫气氛融洽,但……若你能成功通过考核,再自己探索个中秘密规则吧。”你并未与景元细说,认为对方应当自己适应云骑生活。实际上,一帮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有摩擦是在所难免的,关键在于要如何处理这些摩擦,让新加入的云骑军同心协力并且不出意外。

    仅凭一腔热血,是不能成为云骑军的。

    这时,你伸出手捏了捏景元的肩膀,见他并无什么反应,只疑惑地仰起头看你一眼、就再次满怀心事地低下头。他或许正在暗自思量此后应该如何度过难关,而你已经察觉:你很难把自己所学全数教给他。

    “姐姐何出此言?”景元问。

    你哼笑一声,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嘱咐道:“你若未通过,便乖乖回学宫听课,给那些教书先生赔个不是……他们若为难你,你便说是我临时有事将你叫走。你若通过了,你家里人那边便由我去说,正巧我得闲,也好与丹枫、景周他们二人于茶楼小聚。”

    你站在营地外的大树下,并不打算送他进去。而景元知晓你不愿考核之人因你为难,并未强求你陪同。这少年机灵,他猜测你这般嘱咐多半是因为他若通过、一进去便出不来了,讨巧似的问:“我若通过考核,姐姐可否在茶楼中同我说说你与叔叔、龙尊大人之间的故事?实不相瞒,我素日里最爱听说书人讲那折《星海侠侣》,心里实在好奇得紧。”

    这个请求并不突兀,你也偶尔会听景周说他的侄子非要去茶楼听书、知道景元所言非虚。可这时候提出来、就很有点味道了,你思量一番,打算开口拒绝,低下头,却看见他那双金色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你,就像小猫在等主人伸手摸摸头一样。

    不……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你皱起眉、艰难地准备开口,听见对方贴心地后退了一步。

    他说:“不可以的话就算了,我这就进去啦。”

    “嗯……也,不是不行。”你在内心暗暗叫苦,这下算是知道景元偏偏在自己家里学到了怎么个奇妙的招数。

    就当是对小孩子的奖励吧,就跟你做好功课后、江行舟会给你做一顿大餐是一个性质,就是这样。你心虚地想,这下嘴快答应了,还得把你和丹枫景周之间的事拿出来说。

    问题是你们之间能有什么呢?

    “并未为难,只是我与他们二人没什么可说的精彩故事,是以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讲起罢了。”你如此找补,不忘记打发景元赶紧进营地参加考核,“快进去吧,我就在这树下等你。”

    他恢复活力,答了声好,随后便走远了。你无奈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等到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才彻底静默下来。

    景元的话让你开始回忆,你像在垃圾堆里寻宝一样、东翻翻西翻翻,最后在一堆热烈的篝火旁,找到了几十年前的一片剪影。

    这时你才想起:原来最初的你是有答案的,只是时间被拉得过分漫长,你因此将它忘记了。

    ***

    记忆中的那场战争持续了整整八十年。

    彼时,你方才成为骁卫两三个年头,便跟随腾骁奔赴前线。

    你们在某颗星球上开战,另一个星球上仰望星空的人一定不知道那璀璨的星星上战火纷飞,一批人倒下,另一批人又填上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护卫在将军左右,每有一名丰饶民扑来,你便毫不留情地举起手中寒芒、将他们的身躯杀死,一次又一次,一剑又一剑,打退丰饶民时,你的神情已经变得麻木又冷漠,脑子里除了死去的敌人与杀招、什么也填不下。

    周围的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场战争,出征的是欃枪卫、垂虹卫和春霆卫,你与欃枪卫、垂虹卫不太合得来,面对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抵触——大约是因为你觉得在经验这方面,你远远不如他们。

    因此,休息时,你与腾骁说了一声,到春霆卫的篝火旁坐下,与那些同样初到战场的新兵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名声甚广,年纪轻轻便位至骁卫的你也会有说不出口的苦恼吗?

    你很想和坐在附近的其他人诉说心事,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都距离你很有一点远。你搭话时要扬高声音才能让别的人听清楚。你意识到他们也像你抵触那些老兵一样抵触着你:一个年纪轻轻又偏偏职位极高的人。而意识到你是这里的异类后,你自讨没趣地不再说话,安静地仰起头、观赏头顶天鹅绒一样漆黑神秘的星空。

    ——有一个人一定也在这么做。这个人或许是你的哥哥,也许是你的老师,也许是远在罗浮地衡司办公的景周,不管谁都好,他们如果还记得你,刚好想起了你,一定也会像你想念他们一样想念着你。

    你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篝火旁,或仰望着夜空发愣,或思考第二天战局的对策,就这样度过了七十年。

    但你在七十年里并没有假设过这种情况:这个人是持明龙尊,丹枫。

    你发现丹枫的时候,他正由剑首镜流护送、迈步走向腾骁将军的营帐,周围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龙尊备受尊崇,他亲临战场无疑令军心大振。而你知道认识的朋友来到战场,心情是相当复杂的:你庆幸终于有人可以同你说话解闷,又忍不住担忧这片战场对他并不友好。

    “那你实在是多虑了。”

    你回过头,丹枫双手环胸,正踱步至你身旁。

    他冷清的声音让你倍感亲切。实际上,除了腾骁,你没什么人可以说话,而对腾骁将军,你也不好说公务之外的事,每次催促对方好好吃饭休息、你都会非常轻松快乐。

    “我既来此,自然胸有成竹。”他说。

    “你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没问题。”你有意哄他,果不其然瞧见他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丹枫看出你的想法,在你身旁盘腿坐下。你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会直接坐到地面上,但只觉得对方是想平易近人一把,因而并未多言。

    “龙师惹人厌烦,还是你说话让我欢喜一些。”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龙尊大人厚爱?”

    “哦?倒也不必。”丹枫说,“你迟迟未归,丹鼎司栈桥前三两团雀无你做伴、甚是担忧,缠着我要来一探究竟罢了。我央它们不过,只好来此。”

    “……战事胶着,我未曾料到。不过,倒是同样心中挂念。”你愣了一下,品味到对方暗含的关切心意。

    “嗯,哪里敢叫大忙人想?”丹枫哼笑一声。

    夜风送来他的呼吸,你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隐隐温凉下来,侧过头去、平静地注视着他。他的心情不太平静啊,是因为你过分专注的视线吗?丹枫绷紧下颔,像是在与自己较劲一样,他闭着眼,双手搭在膝上,坐在篝火旁汲取这寒夜里稀少的温暖,长长的睫毛却颤了颤,就像察觉到你的目光、有点不知所措似的。你顿时有点好笑起来,长时间紧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但并没有戳穿这件事让他尴尬。

    “你来支援前线,龙师那边是如何说的?”你转移话题。

    “一如往常,各执一词。”丹枫面不改色,说,“哦,他们倒还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指责我一意孤行,必将付出代价。他们如此想倒也有点道理,只不过与我的道理并不相通,是以……”

    “是以,你又当耳旁风了。”

    还在罗浮时,你与丹枫的交集不多不少,在与丹鼎司打交道时,对方总能恰如其分地帮衬一把。因此,你对他的强势作风有所耳闻,甚至有推波助澜的嫌疑。丹枫将龙师的话当做耳旁风,你只当午餐又吃到青菜——这种消息已经让你习以为常、心无波澜了,实在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我不过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怎么从江姑娘口中说出来,倒仿佛我很听不进人话一样。”

    “倒也不是。”

    话虽如此,但你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如果龙师完全无可取之处,丹枫就不可能继续留着他们了。因此,你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话,丹枫只抬眸瞥你一眼,随后也跟着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当我没说吧。”你随口补上一句,便顺势将这个话题翻篇。

    你们两个人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身前热烈的篝火。夜风习习,火焰飘摇,温暖的空气从衣袖领口钻进来、紧贴着皮肤,你下意识裹紧了衣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火光映在你们两人脸上,显出一点温情来。你看着丹枫被火光照亮的脸,目光细致地描摹对方冷清如月的眉眼,他眼底的艳红弯了弯,那双苍青色的瞳孔便同样注视着你呆愣的脸。

    “江姑娘,”丹枫不笑时,冷峻的五官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有点残忍,绷紧下颔的模样就像要做出艰难的抉择一样,“我听腾骁将军说,你不苟言笑,总是沉默又按部就班。我很好奇,你笑起来分明很好看,为何现在总是沉默,也不爱笑了呢?”

    他丢出的问题无疑是残酷的。

    这个问题逼迫你去思考你的现状,逼迫你面对内心的不堪。他当然知道这有点残忍,但他非得残忍不可:否则,难道要让他见证寒夜中的火焰熄灭,放任一个人灵魂中的光亮消失吗?

    你裹紧衣服,觉得夜晚真的是太冷了。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沉吟片刻,只给出这样一个迷茫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

    这和你当初想象的生活不一样。你应该在星槎海中枢的大街上奔跑,笑声点亮四面的风;你应该在长乐天的烟火中夜游,伸手接住越过院墙的纸星槎;你应该在茶楼中纵情欢笑,与三两好友谈天说地,听着人声鼎沸直至日落西山。

    但你真的很讨厌现在吗?也并不是。你很清楚,你想要的平安顺遂、繁华长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有人倒下了,再也回不到盛大的日光下;有人忘记了,在黑夜里枝繁叶茂,在火光中烧成灰烬。

    又或者,他们从未倒下,也从未忘记,他们仍然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身边。

    你抱着腿,望向聚在篝火边的人们。他们各有长远目的,有人求名利,有人求安宁,有人求情谊,有人求理想。但不管如何,你们现在都有一个共同的、微小的愿望——好好活着,回到罗浮的袅袅炊烟中去。

    “但或许,一直都是这样。”你感慨地说。

    丹枫起身,他走到你身旁,伸手将你从地上拽起。他拉着你向营帐中走,语气平淡又温和:“无论如何,夜里风大,还是去帐中说吧。”

    他的手掌贴在你的手腕上,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力道很巧妙,你这时感觉到,他的手有点凉,纤长的手指环上一圈、能轻而易举地裹住你的手腕。

    他觉得这个问题是有点沉重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面临这种伤脑筋的问题。他有心缓解气氛,因而走进营帐后,他另起话题:“你不在这七十年,星槎海中枢新开了家小吃店。景周赞不绝口,倒是很遗憾你不在身边。”

    你心中的疲惫慢慢散去,被人牵挂的喜悦又涌上心头。

    ——你想起星天演武时的豪言壮语,那些话让现在的你来看其实很有一点羞耻,但也确实是你的肺腑之言。把“扫除奸恶,荡平妖寇”这样的远大理想当作人生目标,让人心潮澎湃,但澎湃之余,不免有一点空虚。

    真正的爱是落到实处的,爱天下苍生的人也深深地明白如何爱身边的人,爱远大理想的人更应该明白如何爱现实的点点滴滴。

    在过去的七十年里,你放任内心的空虚逐渐扩大,忘记如何去爱身边的人,忘记如何去爱你忙碌的生活。你放任战场上的记忆将自己吞噬,却忘记自己始终被人牵挂,星辰注视你的行迹、神明赐福你的身躯。

    你应该好好想起来的:你是为了罗浮的繁华长留踏上这条路。只要一想到罗浮平安无事地翾翔,你一回到家,就能再次买到喜欢的衣裳和可口的小吃,能听到说书人讲述的精彩故事和地衡司卷宗中的鸡毛蒜皮,你就由衷地感到快乐。但与之相反,如果吃了败仗,回家听说喜欢的小吃店关门了,你会非常不开心。

    爱与快乐才是人生的答案,痛苦不是。

    你要爱众生,但也要爱自己;你要爱理想,但也要爱生活。

    你无法改变很多事情,但你可以保护好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我也是,每次看着头顶的星空,我也很遗憾你们不在身边。”你坦诚地说,“很遗憾那些死去的同袍无法在身边。”

    同袍们也常常沉默。事实上,在如此漫长的战争中始终保持乐观积极是件相当艰难的事。

    他们的沉默像星星一样,遥远而明亮。

    “罗浮肯定会赢的,”你说,“等我们回罗浮,找机会出来玩吧?”

    丹枫注视着你的眼睛,发现你是真的恢复了活力、放下心来。他对你微笑了一下,很真心实意地考虑了这样一个问题:“不带景周?”

    你挑起一边眉毛,说道:“那我们看到景周的时候掉头就走。”

    “如此甚好。”他说。

    你们不再说话,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了出来。

    “还是不要了,他一定会气死的。”你说。

    ***

    这只是那八十年里十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很奇妙的是:它确确实实让你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保持着活力。

    你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真是不该,你一边这么想,一边抬眼朝着春霆卫的营地方向张望。

    景元向你跑来,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并带来喜讯:这个机灵的小家伙居然真的通过了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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