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向你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为何唯独景周有？无论你如何回答，丹枫的心情恐怕都不会因此变得愉快。

    因为这个事实是既定的，完全无法改变。

    这也牵扯出了你对过去的追忆。不可否认，你时至今日仍然对那个地衡司的青年很有好感。

    在你初入仙舟时是他帮助你站稳脚跟，或许也正好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始终没人因为你化外民的身份歧视、排斥、欺负你，你始终感激于心，在发现他有可能用得上发簪时便起了心思、希望对方能接受你的感激。退一万步讲，仅仅是作为朋友，赠送礼物也十分寻常。

    你赠礼的理由十分正当，但不能作为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码归一码。

    这和你把丹枫忘了有什么关系吗？

    在这个问题面前，丹枫的理由显然比你更拿得出手。

    作为同样亲密的朋友，一个受到青睐、直接收到了亲手雕琢的珍贵礼物，另一个却冷冷清清，只能看着那支花簪在眼前晃来晃去——

    难道他从未帮助过你、不值得你的感谢吗？

    当然不是，丹枫对你的关心并非是浮于表面的，而是细致入微又及时，像春雨润物无声。不管是丹鼎司内的协助、篝火前的问询，还是微不可察的维护与体贴，都总能巧妙地让你忘记他龙尊的身份，感觉到他温柔的内心。

    因此，你真的很有厚此薄彼的嫌疑。

    你当然没有这么做的想法。

    ……但毕竟已经发生了嘛。

    要试图狡辩，说迟迟没有行动是因为想给他准备一份同样珍贵的礼物吗？

    ——还是不要了。且不说现在的你根本对此毫无想法，丹枫只要追问、你的谎言便不攻自破。就单单论欺骗朋友这件事，你就不太做得到。没错，即便现在的你已经能说谎不打草稿，不再会为此感到羞耻，也没办法对自己的朋友说出哪怕一句谎话。

    因此你爽快地认错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丹枫了解你百转千回的心思，对这件事选择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解决办法——

    虽然刚刚提起这件事时，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有一点强势，透出非要一个说法的意思，但现在听到你的回答，他又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翻篇，不再为难你了，好像被你的真诚道歉打动了一样。

    “无妨，”他说，“出去走走吧。”

    你答应下来，先他一步走出房间。你回过头，发现丹枫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向你走过来。

    他状态不佳，虽然已经不纠结你们方才提起的事了，但还是一副心情不虞的模样。没有笑，眉眼低垂，瞧着有点冷漠似的，随后，他掀起眼帘，目光透出零碎的、困惑的光，像是在问怎么了。

    你敏锐地从这坚硬的冰面下窥见涌流，疑心对方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更加深沉的苦楚，但没有放任自己在此时此刻陷入沉思，而是将心头隐秘的担忧与疑惑按耐下，专注地看向他。

    “我们去哪里？”你问。

    “可还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将军原本只允了你一天假期，今日应当是你压了些公务腾出来的，”丹枫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你发间金钗之上，他似乎过了心里的一道坎，与你之间的动作更亲密了些，“既然如此，便更要珍惜时间了。”

    而你很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昨日已闲逛许久，缺的东西已经补上。龙尊大人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难得偷闲，欣赏美景也好，品尝美食也罢，哪怕是在栈桥边与三两团雀做伴、吹吹海风，也比陪着我在那些摆了琳琅百货的店铺中穿梭来得舒心。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贪爱俗物？”

    “还是十分之贪的。”丹枫弯了一下眼睛。

    ***

    在你眼里，他好像变得易碎起来了——丹枫察觉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正被你攥住衣袖、拉到一个小吃摊前。

    他那双苍青色的眼睛因为这特别的瞳孔颜色总是显得孤高冷清，此时倒映出玉兆网络上的老饕们倾情推荐的人气小吃，一时之间竟然流露出一点犯难来。

    然而他这点几不可察的犯难被你敏锐地发现了。

    你拿起一瓶温热的羊奶，付过钱便不打算继续在这摊位前逗留。

    丹枫垂下眼睫，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说他久久不言，一时半会儿怕是挑不出来啦，既然如此，不如玩过一圈了再做打算。话音刚落，你便将温热的玻璃瓶塞进他的手里，丹枫略感错愕、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你的手总是很凉啊，”你几乎是自言自语，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认真地用他的手去裹住玻璃瓶，“要体验体验别的温度吗？”

    他并不抗拒——你应该是一早就知道的，在你之前用自己的手去捂热他的手的时候就该知道。他沉迷在触手可及的温度里，清晰地感知着你手心的掌纹、每一次肌肉抽动产生的细微动作……甚至是身体里那颗跳动的心脏。

    他不止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你的生命力，但第一次如此想要止住呼吸。

    随后，丹枫认真地回答：“好。”

    两个人并肩走入人海，耳畔充盈各店家的吆喝声。天空洗过一遍，拟态出的颜色似乎更洁白了。

    雨后清晨的空气潮湿又干净，你迈出一步的时候，馥郁的凉气贴着小腿往上爬，你下意识去看丹枫。他神色如常，似乎已在雨中穿梭过数百遍，注意到你的目光，便下意识向你贴近了一点，想要在这片喧闹的空间里将你的声音听得更清楚。

    “我今天来的时候在一家人的院墙外见到了桂花。”你说。

    丹枫为你的说辞恍惚了一瞬。

    他今天确实在你身上闻到了桂花的香味，那股香气浅淡得几乎要散入风中消失。奇妙的是他很快就联想到了枝头密密匝匝的细碎桂花，来自记忆中的浓郁香气害得他有些分辨不清你是悄悄藏了一点还是换了香水。

    “开得很好啊，主人家肯定照顾得细心吧？”你接着说道，“没好意思折人家的，但可以带你去看一眼。”

    “哦？”

    “光是看看也能感觉到那种心意。”你和丹枫并肩，他偏过头来看你。

    从你的角度看去，他低垂的眼睫被白天的光染出明亮的晕点，眼下艳丽的红影衬得他漫不经心，绸缎似的浓黑长发从肩膀上滑落、擦着你的手背垂下去了，你下意识捻捻手指，感觉他的发丝比丝绸还要光滑。

    “江江以为，是何种心意？”丹枫问。

    他的话语中不乏乐趣，心情好了一点。而这个时候，他正过身子，对上你的绿眼睛，为这双眼睛酝酿的、坦诚又沉重的担忧心中一惊。

    他意识到他根本没用那支花簪的事把你糊弄过去——他有意不想要你发现他的难处，也不希望你为他时时煎熬的心情担忧不已。

    可你敏感的心又一次发现不对，而他已经找不到理由回答你了。

    “是那种不想要珍惜的事物受伤的心情吧。明明有好好地照看喜欢的花，却被没礼貌的路人折走了最漂亮的一枝，换作是谁都会非常非常生气。”

    你一边说话，一边带着丹枫朝一条窄窄的矮巷子拐去。

    这条巷子处于两边居民庭院的院墙之间，狭窄，潮湿，阳光和空气很稀薄。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这条小道上，实在有点拥挤。你们一起踩在长了一层薄薄青苔的路上，时不时抬手拨开沿着一旁院墙伸出的树枝和轻飘飘落在你们身上的叶子。

    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你们的肩膀总会不经意碰到一起，耳畔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任何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会让对方听见，空气被两人的体温烘得很热。

    丹枫没有说话，时不时随肢体上的接触瞥向你、好像什么都说了。你知道他在无声地提出疑问，因而顺势微笑了一下，示意对方跟上你就好。

    目的地是一处四方庭院，朱红院墙上画了热门评书《星海侠侣》的插图。院子的主人或许是这篇评书的忠实粉丝。

    一棵高大的桂花树矗立在庭院里，橙色桂花开满枝头。或许是因为前夜下了许久的雨，院墙上、窄巷里都铺了一层厚厚的桂花，浓郁的花香裹挟着潮湿水汽扑鼻而来。

    你深吸一口气，很放松地停下脚步。

    “到了，很好看吧？”

    ——其实桂花树本身并没多高观赏性。一定要丹枫来看，他会更喜欢种满丹鼎司的枫树，秋风一过便是满目的红。

    可他闻着风中浓郁的香气，开口便道了句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他的眼睛倒映出你的脸，不自觉地去捕捉那双绿眼睛中闪烁的碎光。在跨越某道心里的坎之后，他和你接触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这有什么关系呢？

    丹枫做出了判断，而这个时候他听见你迟疑地询问道：“需要拥抱吗？”

    果然送上门来了，丹枫想。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内心始终在做一种斗争，而在你说出这种话、可以视作你将要伸出手来拉住他的预兆的话时，他内心的天平陡然倾斜了。

    丹枫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抚摸你的脸，却在将要触碰时动了动手腕、只轻轻将你额前略长的黑发别到耳后去。

    他正对上你的眼睛，湖水一样的绿眼睛倒映出他的脸。他借此与那双眼睛里熟悉又陌生的脸对视，捕捉到那其中微小的一点苍青色。

    ——那是他的眼睛，历代龙尊永恒不变的龙相。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在他心间爆裂，像山呼海啸，又像万物荒芜。

    而他仅仅是沉默着将你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