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玠摇了摇头没出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裴父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你不用说什么长幼有序,大殿下的孩子都出来了,二殿下没正君不好说什么,你和殿下都成婚一年有余了。”
“也该要个孩子了。”
裴玠眼睛落向半空中,不敢开口说自己要与秦桢和离的事情,若是今日告诉父亲,父亲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可是今日不说,迟早要说。
“父亲,我……”
裴父好像想到了什么,瞬间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打断他,“是不是殿下她不行?”
这让裴玠卡了壳,这他怎么知道。
刚要摇头替秦桢否认,裴父就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你定然是能生养的,许是殿下因为前些年的事伤了根本。”
裴玠刚被前一句话说的面色绯红,又被后一句话说的心跳骤停。
“当年……有什么事?”
裴父也愣住了,当年那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朝堂内谁人不知,小玠作为殿下的身边人,就算不知道,也应该有些苗头……
“殿下还喝药吗?”
裴玠不知,之前两人相处时没听珍珍说过,后来变成了这个秦桢,更是没见过了。
他记得秦桢身体一直很好。
“当年殿下被灌了和沈贵君一样的药。”
裴父瞧他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轻描淡写的将话带过去,他比谁都担心秦桢的身体。
他听了不少人说三殿下是早逝之相,顶多有十年寿数可活,若是没有孩子,小玠会被人吃绝户的。
现在怀上一个,要真出什么情况,孩子也八九岁了,什么都好打算。
若是小玠想改嫁也是好说的。
裴父这边陷入了对未来的假设中,若是小玠一直没有孩子,或者孩子晚些再来,都是要重新打算的。
“唉,那里是人吃人啊!”
裴玠却因为裴父这无心一句话,定住了身型,眼睛也有些飘忽不定,沈贵君应该不止是宫中勾心斗角的牺牲者,更是朝堂上各方势力角逐博弈的牺牲者。
那么秦桢是怎么变成另一个人的?
裴玠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和秦桢去见一面,秦桢一定会给他说实话的 。
裴父思考完有些乏了,裴玠扶着他去了屋里休息,出来后整了整衣衫就要朝着外厅走去。
“小玠!”裴子珪忽然出现,他喊住裴玠,“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问了又能怎样呢?”
裴玠瞬间被他劝下来,他叹了口气,收回朝着外厅迈出去的脚步,脸上又露出来那种失望的神色,总归那人已经不在了,在执着有什么用呢。
只是不甘心罢了。
等他转过身,又缓步踏回自己未出嫁前的小院后,裴子珪心里松了口气。
现在秦桢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他怕裴玠问了之后,秦桢就会全部托盘而出。
若是裴玠知道幼时的秦桢就是现在的秦桢,他肯定不会心甘情愿的和离。
而裴子珪的计划就是先让裴玠与秦桢和离,自己在偶尔借着两人合作上的牵连与秦桢见面,慢慢图谋总不会出错。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秦桢确定自己与裴玠的不同,自己对她是特殊的是不同的。
毕竟秦桢很缺爱不是吗?
她后院四个人没有一个可以弥补她的缺失,但裴子珪自信自己可以。
*
百日宴结束后,裴珊递给秦桢一个样式奇特的陶罐,打开来,看着里面层层叠叠的绢花和金桂的花蕊掺杂在一起,秦桢蓦地笑出了声,原来不是桂花油。
这绢花不知道在这里面窨了多长时间,才沾染上这般馥郁的香气。
寒噤知道主子对桂花有执念,可没想到主子竟然将陶罐往自己手里一塞,说让自己给寒栖送过去,给寒栖送过去不就意味着要送到裕人巷吗?
寒栖不是说两人掰了吗?
“不乐意?”秦桢瞧了一眼寒噤的表情,她脸上那明晃晃的不情愿,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主子,圣人可是又拨了一批暗卫......”
寒噤说的期期艾艾,殿下莫不是忘了这些日子明显多出来的身影,那日殿下从宫里带回来的不只是伤,还有明目张胆跟着回来的暗卫。
秦桢被她说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又从寒噤手里把陶罐拿了回来,又不是见不到了。
除夕那日,暗卫应该没有胆子还跟着她。
坐在马车里面等着裴玠出来,秦桢自觉今日两人配合的不错,虽不是裴珊妻夫那种恩爱佳偶,但也算是平常妻夫那般举案齐眉。
既然如此,那除夕夜,可以光明正大的以裴玠身子不适为借口离去吧。
秦桢算计的好,可到了除夕那夜,这个理由压根没用上。
她正要起身请辞,朱露却突兀的进来。
她脸上罕见的露出了失态的神色,急匆匆的靠近秦辛,俯身在她耳边说话。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听完后秦辛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怔愣,接着她便站起身摆了摆手,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去醒酒。
陈皇贵君搭眼一瞧,陛下走了,他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去了。
秦桢随着陈皇贵君身后请辞离去,她走后,人也都三三两两的离去。
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一到除夕便戛然而止的皇家宴席,自沈贵君去世后,这便是皇家的常态。
“你先回府。”
秦桢出了皇宫没几里便从马车上下来了,也没多做解释就让裴玠先回去。
裴玠听后也没问什么原因,只冷淡的点了点头,他自前些日子从裴府回来就整日觉得疲倦,把自己锁在院子里,连卫蘅都被他赶在了门外。
秦桢今日将和离书写给了他,上面有秦桢的印章和她的字迹,那薄薄一张纸,落在手里却又千斤重,家里谁也不知道自己与秦桢和离的事情。
等自己也签上自己的姓名,两人便一点关系也没了,连带着之前的所有情谊,都会随着这张纸消失殆尽。
马车摇摇晃晃,马蹄咔嗒咔嗒的声音也因为寂静无限放大,悠悠百日那天,他回家翻到了秦桢给自己写的书信。
从一字一句都饱含情谊到一字一句都冷漠疏离,其中落差只有自己才知道,裴玠忍不住用手盖住眼睛,他心里酸涩的难受,世事变迁,人非物也非。
秦桢下了马车后,直直朝着寒栖停靠的地方去,时辰还不晚,今日能和阿隐待许多时间。
寒栖被秦桢吩咐买了许多年货,她也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大早上起来就去了市集,别人怎么买,她也跟着有样学样。
买完全都送到了裕人巷,她记得温席很高兴的收下了,她也算不负殿下所托吧!
笑眯眯的目送主子拿着陶罐进去,寒栖将马栓到木桩上,感叹自己又做了符合殿下心意的事情。
高兴了没多长时间,一踏进门,她便听到了温席隐隐约约的抱怨,“主子送来的东西也太多了,正月过去都吃不完。”
寒栖气的眼睛瞬间瞪大,你收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无碍,总会吃完的。”
是主子在偏向自己!寒栖克制了一下面上的喜悦,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温席这般小男子计较。
阿隐面色不太好,但面上还是挂着笑,“东家可要吃些饺子,今日包了......”
“行。”秦桢回答的利落,眼睛依旧停留在阿隐的脸上,他应该是瘦了,面皮紧贴在骨头上,看起来羸弱不堪,“怎么瘦了?”
阿隐装作没听见,扭头让温席去厨房里端那在锅炉里温着的饺子。
看着他与温席说完话,秦桢又开口问了一遍,明明前些日子,脸上还是有肉的,尽管现在身上裹着几重衣衫,可依旧显得轻飘飘的,好像风一吹就要走了似的。
阿隐笑了笑,搪塞她,“近来胃口不好,吃的不多。”
他的嘴巴在笑,眼睛里却是止不住的悲伤,秦桢避开他的眼神,默默地将手里一直拿着的陶罐放在桌上。
陶罐与桌面碰撞,发出“咔塔”一声,秦桢的声音随之响起,“这是朋友给的,你拿着放到衣柜里,是金桂。”
阿隐手指在桌面滑动,试探的寻找陶罐的位置,秦桢放的离自己近了一点,他也不知道在避什么嫌,手指也不敢伸过来。
秦桢没了耐性,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拽着他将他的手放到了陶罐上面。
阿隐被秦桢的动作弄得面色发红,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要用桂花熏衣柜的事情,但他想收下来。
他像只小动物一样,抱着陶罐,轻轻地放在鼻尖,很是满足的嗅闻。
秦桢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里也沾染了喜悦,他怪好哄。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不开心,但瞧着他这副神色,秦桢提起来的心也不自觉的回落回原位。
“阿隐。”秦桢轻轻唤他,等他抬起头目露疑惑时又道,“搬家吗?我还有一处房产,那里有一棵六七丈高的桂花树。”
“为何要搬家?”他不明白,秦桢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还没开始说,就看见阿隐点了点头。
“好。”
秦桢忍不住轻轻挑眉,眼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不怕我把你卖了去?”
可阿隐没听出来她语气里的促狭,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可还是弯起嘴角,努力装作不在意的看向秦桢。
可握着陶罐的手却用力到发白,他怕秦桢真的不要他。
若是不要他,他也没法子,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是没想到这么早。
“东家说了五年,能不能......”
阿隐忽然记起秦桢之前说的话,这好像即将溺水的人握住了一根脆弱的稻草。
可他不敢朝着这棵稻草使劲,若是秦桢否认,这根稻草就会变成加剧他死亡的利器。
瞧着阿隐与自己猜想截然不同的反应,秦桢突然后悔了。
她发现自己在阿隐这里毫无信誉可言,而且总是阴晴不定,每次背着他做的决定,面对他时就会再度更改。
无论说服自己多少遍,可面对他时,本来坚定的信心就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未来,她也要开始!
只要现在开始,再短的时间也不会觉得遗憾。
她不想抱憾而终,面对阿隐,她就要当下!
“我可以抱抱你吗,阿隐。”秦桢站起身,她声音不自觉的发紧,尽管两人之前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但总是自己趁机上手的。
秦桢想光明正大的抱他一下,不对,秦桢在心中否定,不止要抱他一下。
阿隐沉默了一会儿,将陶罐放在桌上,刚准备答应下来时,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就像梦一样,秦桢身上的香味环绕着他,秦桢身上的温度好像也隔着层层的衣衫烫到了他。
阿隐忽然一个激灵,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眼泪也不自觉的落下来,沾湿了他的口鼻。
秦桢以为他在抗拒,抿了抿唇,心情也有些沮丧,好像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阿隐并不喜欢。
“抱歉,这般不顾你的想法。”
“无碍的无碍的。”阿隐察觉到她放松的拥抱,急忙伸手抱住了她的胳膊,让她接着环抱自己,“是愿意的心甘情愿的。”
是愿意被东家抱着的,阿隐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始料未及。
或许他是在等东家来时便睡着了,现在就是在梦里遇到了东家。
东家还在说话,她说,“阿隐,就陪我这四年好不好,我很自私很贪心,可我就想要这四年。”
“东家是个好人。”阿隐不喜欢秦桢这样贬低自己,急忙转过头反驳,东家是他遇到过最好的人,无论是对叶竹还是对阿隐,她都是顶顶好的人!
秦桢凝视着他,那一副认真的神色让秦桢哑然,只有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虽然没有动过手,但她手上依旧沾满了一些人的鲜血,但秦桢不后悔,那些人死有余辜。
“这辈子我遇到的最好的人就是东家。”阿隐再次强调,他能感觉出来,东家从未嫌弃过自己眼睛不方便。
“你也很好,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秦桢没有敷衍他,他确实让秦桢看到了人的另一种展现。
“是梦吗?东家。”阿隐被她说的不好意思,转过头去问她。
他眼里还带着点点泪光,睫毛都被浸透了,可那颗泪珠依旧欲坠不坠的垂在眼睫上,真是个哭包。
秦桢慢慢收紧了怀抱,在他耳边低语,“是梦,是黄粱一梦。”
“是个好梦。”阿隐似懂非懂的点头,轻轻问她,“那东家以后还会来我的梦吗?”
真是个傻瓜。
秦桢刚要应承他,他那颗泪珠便掉了下来,砸到了秦桢的手背,还来不及反应,就有接连不断的泪珠砸下来。
“有什么好哭的,我又没有拒绝你。”秦桢挣开他的手,从腰间拽出来帕子给他擦泪。
还没把泪水擦干净,那手又被阿隐捉到了怀里,他还是要秦桢抱着他。
“东家没怎么来过,上一次还是冬至那日。”阿隐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说话也没了什么顾及,将自己的委屈浅浅的展露出来。
“冬至?”秦桢倏地一愣,转过头去看他的脸,冬至那日两人做了一样的梦?
“是你躺在树底下哭吗?”秦桢避开了死亡的字眼,可事实如何两人心知肚明。
阿隐点了点头,“我不是故意的,可你总是不来。”
“不然我就被表妹卖了。”
“其实那天天气很好,我喜欢下雨天。”
“撒谎。”秦桢将下巴放在他的颈窝,开口打破他的谎言,“明明一到下雨天就哭唧唧的喊疼。”
“那天又冷又潮湿,你怎么会喜欢。”
阿隐不说话了,秦桢确定了他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侧头贴着他的脖颈轻嗅,果然闻到一丝清淡的酒味。
阿隐被她蹭的发痒,也侧着头逃离,秦桢按住他的头,骗他,“现实不让我抱,梦里也不行吗?”
他果然不动了,呆呆愣愣地让秦桢闻,等秦桢离开后他才轻松反驳,“都让你抱了,你抱过我两次。”
秦桢是一点不记得,但意外他的记得,他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那你是叶竹还是阿隐?”
秦桢终于问出来了自己的困惑,阿隐对叶竹这个名字很是抵触。
“在梦里是叶竹,在现实是阿隐。”
“叶竹好还是阿隐好?”
“叶竹!”阿隐说的时候眼里很是坚定,可秦桢看出来了他眼底的悲伤。
“阿隐也很好。”只要是你就很好。
“那你喜欢阿隐还是叶竹?”
他眼底的期待这都遮不住,可眼睛又飞快的眨动,秦桢看他入了神,他没得到回应,眼里的期待变得躲闪,眼睫毛都弯成了悲伤的弧度。
秦桢终于开了口,她说,“在梦里喜欢叶竹,在现实喜欢阿隐。”
其实对秦桢来说,叶竹阿隐都是一个人,她或许明白阿隐的执拗,但还是尊重他的选择。
他不承认便不承认。
爆竹声突兀的响起,把阿隐吓得颤抖了一下,不是梦吗?
“新年快乐,阿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