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年前的时候,苏姱无意路过严华宫,发现许多处地方已经变了样。漆的颜色过于的新,不像是常年有人居住的地方。院中栽种的紫竿竹也全不见了,换上一水明艳娇嫩的丛花。她也不记得是什么年月栽种的竹子,似乎在她小时候还没有。严华宫内除了几个扫洒的宫女,什么人也没有。看得出窗纸已经有些旧了,边沿翘起的纸面上泛着淡淡的黄。这一带只有严华宫一座殿宇,稍近一些的是礼佛的安宁宫,除了做法事,寻常也是没有什么人去的。只有一些不大得宠的男宠,或许会从门前经过。他们或许听说过这里发生的事,或许没有。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天气不错,想绕一条远路,才会走到这里。

    苏姱叫扫洒的宫女过来,得知严华宫确实闲置了下来。先前也住进来过一个,只是那人进来不久就生了痨病,拖了一两年,终究还是死了。如今的殿宇就是按着他的喜好改的,至于外墙则是年前的新漆。苏姱走进内殿,在她的印象里堂屋里有四扇檀木大柜,柜顶上藏着一个装着八珍梅的瓷罐,罐口都被梅子汁染得殷红。那时她常常帮姊妹取这个瓷罐,因此记得格外清楚,如今却连柜子也不见了。内殿早已搬空,只剩下临窗的大桌案和一柄太师椅。

    宽宏的正殿挤得后殿紧紧地贴在院墙上,苏姱从前不会嫌这里局促,如今看起来却小得可怜。封闭的屋子里弥漫着土的腥气,虽然寝具大都还在,却看不出一点昔日的光景。苏姱有些烦躁,她不能相信自己的时光曾大把耗在了这里。她抱着想要证明什么的心态,走进了摆置书架的厢房,寻到的仍然只有失望。

    或许人不应该寻找记忆里的地点,相反,应该由记忆带人回到当年的地点。现实的世界里人与事与物彼此孤独地悬置着,只有在那个已经被遗弃的时刻,才彼此相连,永恒地存在着。

    仁嘉元年,慕容氏入主严华宫。

    宫人大都对慕容氏的来历讳莫如深。只是上了年纪的宫人不肯承认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而新入宫的宫人也不肯在同侪面前露怯。她们似乎都对此知道些什么,彼此交流时说得很暧昧,但却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唯一大家都知道的是,这个男子是邻国的王子。

    那时苏乔还在做太女,秋猎时在林中遇见了他。除了苏姱的生父外,苏乔只有他一个男宠。后来苏乔继位,于在偌大的后宫之中,他选了一处最为荒凉的殿宇,即为严华宫。

    慕容氏的五官柔和,皮肤白皙,身量高,却远算不上强壮。他的眼睛黑得不是很彻底,泛一点忧郁的蓝光。柔软的秀发长长地披散下来,美得不像是男人。

    只是他太过沉默了,让人不禁怀疑他过去的生活——就一个流民而言,他似乎没有多少苦难要与人诉说。他面对苏乔也不像是丈夫,往往更像是在躲避母亲的儿子。他能够履行丈夫的义务,然而时常仍会有压力。出于众多的理由,他从不与苏乔争吵,但即便如此,他和苏乔说话,常常会感觉到疲惫。

    他在异邦的宫殿中长大,他的父母和兄长都是很和善的人。为了不惹麻烦,他会跑到离宫殿很远的地方。他很熟悉都城茶肆与酒市的开沽之处,冬日可以喝七宝擂茶,暑天可以饮雪泡梅花酒。有时单单看街巷里人聚人散,就是一晌午,几次迫得兄长出宫来寻他。他喜欢坐在茶肆里,一面拿银盏喝酒,一面听楼上习学乐器,其中大都不成曲调,却偶尔也能听到触动他情衷的曲子,大与宫中所奏不同。他也会陪侍从去花茶坊,看他们买笑逐乐,然而在他年轻时,那种地方去一次就已感到厌恶。

    他的出走,发生在他兄长娶亲之前。然而在看到苏姱的时候,还是难免忆起旧日的事情。就像无意触碰了毒藤之后,即便只是看到相似的花草,也会记起当初留下的红斑与刺痛。

    苏乔忙于庶务,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太会过问他过去的生活。她搭救和迎娶慕容氏,都只是因为他们初见的那一幕——伤痕累累的美貌男子倒在她面前,引得她生出许多遐想。

    和大多皇帝的子女不同,苏乔没有姊妹兄弟。她极少离开京城,更多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她不喜欢笙簧琴瑟,亦或是诗词歌赋。闲暇之余喜欢看易装戏——看台上衣着鲜丽的男孩子,戴花冠与珠翠,作妇人的装扮。

    苏姱的生父在苏乔继位的第三年就薨逝了。因曾为先帝办过丧礼,一切都井井有条。那一年仅有的插曲是,年仅七岁苏姱,在丧礼上很想抱起只有一岁半的苏钰,被苏乔训哭了。她的哭声很嘹亮,可以说响彻灵堂,就此引起了慕容氏的注意。

    “如果是由你来处罚我就好了。”

    “为什么?”

    “你至少会同情我,而母亲不会。”苏姱上前祝酒时,这样对慕容氏说。

    慕容氏并不惊讶苏乔会打苏姱,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然而他与苏姱见面的次数不多,自然不会想到苏姱会和他抱怨这些。

    那日是除夕夜,也是苏姱的生日。席间没有外臣,但由于爆竹声响彻天际,殿内也十分嘈杂。因苏钰要看烟花,于是殿上只剩他陪着有些饮醉了的苏姱。苏姱的腮颊上泛着酡红,他看出她心情不好,然而孩子的情绪是最难以琢磨的。他按住了苏姱的杯子,站了起来,“你不能再喝了。”

    “好。”

    苏姱笑了笑,放下杯子,转眼就侧着脸趴倒在桌子上,嘴角还挂着点残渣,脸上仍带着旁若无人的笑意。这时外头忽然静了,慕容卿手心有点发冷,他心里发烦,但是又不能走。旧日的一些生活片段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论是欢乐还是悲伤的回忆,此时此地都化作同一种痛苦。

    直到苏乔先回来,皱着眉叫乳母过来抱苏姱下去,慕容卿才回过了神。然而苏姱此时又醒了,闹着留下来和妹妹们待在一起。慕容氏当晚也按例留在了这里。

    当晚苏乔和慕容卿聊起了苏姱,她依旧略过了苏姱的生父,虽然慕容卿听说两人也曾感情深厚。

    她说:“那孩子倒是听话,但总爱胡思乱想,有时候还是有点烦人。”

    慕容卿没有接这句话,他侧过身,合上了眼睛。

    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慕容卿被前庭里弹筝的声音所吵醒,生涩的琴音彻底打碎了他的梦。他以为苏乔忽然来了兴致,便从床上坐起来,随意地披上长袍,走了出去。长发撒在身背后,一路上飘飘荡荡。绕过暖阁里的金丝绣花屏风,他看见苏姱坐在海棠形的圆杌上,眉头紧皱,肩膀僵硬,弹奏着毫无情趣可言的琴曲。而苏乔坐在苏姱正对面的榻上,一只手上拿着的好像是册戏本,而另一只手则按在醒目的乌木戒尺上。此时苏乔却叫住了慕容卿,让他拿上戒尺,务必教苏姱弹好此曲,免得在宫宴上丢丑。

    慕容卿这才发现,苏姱的左右手心微微肿胀着,泛着点红,脸上也隐隐有泪痕,与娱情的宫乐格格不入。苏姱站起来,柔软的眉眼间暗含着痛苦的神情。她走到母亲面前,拿起戒尺,递给慕容卿,低下头,柔从地摊开自己的手掌。

    慕容卿没有多想,甩手就将戒尺砸在了门框上,之后才终于注意到自己溢出的火气。他的怒火却对上了苏姱因惊恐而变得惨白的脸,他试着平复下去心情,“把手打坏了,怎么能弹得好筝?”

    苏乔并没有见过慕容卿发火,这还是头一次。然而她并不以为意,只是平静地说道,“去捡回来。”

    四下的婢女手脚发僵,满眼恐惧,苏姱定定站了一会儿,从慕容卿身旁走过去,拾回了戒尺,交还到母亲手里。

    苏乔接过戒尺后,点了点床榻。苏姱会意,闭上眼,趴了上去。她趴在榻沿上,膝盖并不能跪到地上,而是空悬着,只有用鞋尖点地。她根本来不及细思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也来不及借助红毡上精致的花纹分散注意,疼痛就已经将她吞没了。她一开始还攥紧了拳头,试图不让自己发出可耻的声音,但是严厉的戒尺却并不会给她留下任何尊严。她没有料想到母亲会责打得这样狠,戒尺卷着疾风呼啸而下,而她身材瘦小,皮肉细嫩单薄,臀腿那么点地方,两三下就已经打遍了,再打伤痕就叠到了一起,足以痛得刻骨钻心。她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柔软的泪光,伴随着口中断断续续的哀求。

    这一切同样落入了慕容卿的眼底,然而更令他心碎的却是苏姱的模样,她的哀求和泪水,像是尖刀刺入他的心。

    但是苏乔仍不为所动,戒尺结实有力地抽在苏姱单薄的皮肉上。再三地哀求无果后,苏姱也不再求饶了。她只是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身子微微蜷起来一些,两腿却绷得僵直,不曾有些微的挣扎与反抗。她想要忍耐,尽量只是吞声哭泣,然而却还是抑制不住那一声盖过一声的抽噎。

    慕容卿再也无法压抑住愤怒,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两个字:“够了。”

    “你自己说,朕该不该罚你。”

    苏乔停了手,苏姱这才扶着榻,挪了身子下去,跪在地上。她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润,紧紧地贴在面颊上。贴在身侧两手,正用指甲死死掐在掌心的肉里。然而无济于事,她还是止不住地抽噎着,根本说不了话,只能一边落泪一边点头。

    慕容卿见苏乔如此不可理喻,径直拂袖而去。

    苏乔这才低头看向苏姱,“哭得这么伤心,是嫌朕委屈你了吗?”

    苏姱捂住了嘴,只是惊恐地摇着头。苏乔见此也不再为难她,让苏姱趴在自己腿上,抚摸她颤栗着的瘦削脊背。一趴到母亲身上,苏姱的身子就彻底瘫软了,哭得却更伤心了。

    “好了,好了。朕知道你疼,但只有疼你才会记住不是吗?”

    苏乔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琴却还是要弹。苏姱渐渐平静下来,在母亲膝上侧头望着琴案。她已经不再抽噎了,眼中的泪却还没干,看一切还是很朦胧,只有一个虚晃晃的影子。她站起来,擦了两把泪,跌跌撞撞走了过去,继续坐在坚硬的楠木圆杌上,试图让自己融入乐曲中欢快的气氛。弹过一遍又是一遍,她不知疲倦,也不知厌烦地弹奏着。琴音仍然生涩,但较之前已经好了太多,再无不和谐的音符,她因此也没再挨打,似乎正印证了她母亲的道理。然而她又不敢故意弹错来惹恼她的母亲,这使她更痛恨自己。

    她仍在这里持续地弹奏着,借由空荡荡的琴音,她能感受到慕容卿确实离开了,后来连母亲也去别的宫殿用午膳了,只留下她在这里继续弹琴。她渐渐开始想哭,但是曲子正弹到起兴的地方,她甚至来不及擦一把眼泪,只能由着泪珠撒落在琴弦和湘妃竹的琴板上。

    慕容卿并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这里于他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陌生与熟悉。后院里疏疏落落的树影下,阳光像是碎金一样散落一地。但这里没有鸟鸣,只有裹挟着冷气的晨风拂过。这样的早晨漫长安闲,一如昨日,然而他却感受不到其中的任何乐趣。

    他在院落中绕了两圈,吹了点风,喉咙有些发涩,就沿廊回到正房。他未料想到这里琴声不断,有些退却,但得知苏乔已经离开后,还是走了进去。

    见慕容卿进来,苏姱左手按住了弦,琴声戛然而止,眼皮却一颤震碎了几滴泪珠。她深吸着气渐渐平复了,站起来,试着笑了一下,“父亲。”

    “还疼吗?”

    苏姱摇了摇头。

    “为我弹一遍好吗?”

    苏姱坐下,又是一曲弹罢,倒是没有再出错。她看慕容卿摇头,便问道,“有哪里不对吗?”

    “你喜欢弹琴吗?”

    苏姱轻轻摇了摇头,低头看着琴弦,并不说话。

    慕容卿令人再取一架筝,并排摆来。他弹的曲子和苏姱所弹无二,但曲调悠扬,琴音高畅,是涓涓细流的宁静和缓,也可以是万丈瀑布溅落时的悲壮,仿佛是截然不同的曲子。连四下宫女为此都感到不可思议,毕竟经过这半日的折磨,她们并不相信听乐曲竟可以是种享受。

    一曲终了,四下里静得竟使人可以听见自己鼻息。苏姱彻底忘记了先前挨的打,甚至被曲调中的欢愉之情所感染,但眼泪却仍从眼眶里渗出来,悄无声息地,就像是血从划破的伤口里流出。她看着慕容卿拂动琴弦的样子,心底实实在在生出了痛觉。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幕会毫无缘由地牵动她的心绪,她好像突然开始担心起自己将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何?”

    “和我弹得没多大区别吧。”

    苏姱说完自己先笑了,慕容卿也笑了。他教苏姱想些快乐的事,然后再弹琴,试着在技巧中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慕容卿不是低头看琴,要么就是走到苏姱背后,指点她的指法。至多盯着苏姱头上的发饰发一发愣,然而钗黛什么的他又全然不懂,只是茫然地看着乌黑浓密的发丝之中,那些藏不住的眩目朱饰。他摸了摸耳鬓,才发觉自己的头发仍披散着,很不成样子,这才叫婢女和自己过去梳妆更衣。

    待慕容卿出来,传上午膳,婢女在正堂靠门窗一侧摆好两份杯箸。慕容卿仍只叫苏姱坐在身旁,苏姱也只好落座。黄花梨的凳面晒得发烫,苏姱坐上去,手撑在凳沿上踮着脚。灼热坚硬的凳面,挨着两团柔软又充满痛楚的肉丘,她的耳根也随之热了一热。慕容卿不和她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苏姱随意吃了一些,只是为了做出吃东西的样子。搁下筷子,漱口后她放下茶盏,忽然说,“她们都说父亲讨厌我。”

    天气晴朗无云,阳光像是凝固在慕容卿身上,他没有放下手中筷子,“谁说的?”

    “因为我挡了妹妹们的前途,因为……我不是父亲的女儿……而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

    这绝不是苏姱料想到的回答,但慕容卿不愿意说那些套话,除了套话之外,他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甚至憎恶苏姱与自己说这些,她当自己是什么?是父亲,还是敌手……不,他不想要这样或者那样的身份,他只想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继续教苏姱练习,只是这一次他命人去折一把花枝。此时尚是初春时节,室外的花并未开放。但暖室每日都要送一捧来,留待修剪后插入瓶中,摆在室内各处,如花在野,香郁动人。

    花朵被残忍剔去,鲜嫩的花枝末端还沾着水,增添了分量。慕容卿不再靠近苏姱,他只握着一端,指点苏姱弹琴节奏与指法。花枝坚硬中带着柔韧,深绿色的枝干上并不光洁,有刀剔过的疤痕。苏姱出错的时候,枝头点到她的肩上,不轻不重。

    “重新来。”

    苏姱有些害怕。抽打的滋味并不好受,皮肉疼得像是要往两边裂开。新鲜的花枝极易挥舞出风声,等待是附赠的一种煎熬。刚挨上的那一刹那并不觉得什么,但紧接着,利痛像是要往肉里钻。即便皮肉上并不会留下可怕的伤痕,甚至只是有一点泛红,但痛楚却是极其强烈的。更可怕的是晾干后的枝条,虽轻上不少,但干瘦的细棍无比坚硬,每一下都足以痛入骨髓,望之便觉心惊肉跳。

    然而慕容卿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对她,苏姱甚至有些失望。

    “可以了,天色不早,你先去吧。”

    “是。”

    夜幕低垂,其上闪烁着晦明不定的群星,远处浓烈又沉寂的夜色使人心神不安。歌与舞,只是沦为风雅的附庸。苏乔坐在首座,她转过头去与慕容卿说,苏姱是有天分的,应该让她继续练下去。慕容卿看向此时抚琴的人,没有使他再一次蔓生出难言的情绪,他只是兀自后悔着。

    苏姱的受难,倒使慕容卿看清了他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屈辱。男女尊卑倒置的国家固然是荒谬的,然而他曾经生活的国度也生活在同样的逻辑里。不论是是此时此地,还是在彼时彼地,他都没有任何办法动摇世界分毫。世上的一切似乎只剩丑恶,无望的情绪席卷了他。而他又非婢妾贱人,绝不至于为感慨而自杀,终究不是不可以活下去。

    慕容卿忘记了当晚自己是如何睡去的,翌日他在朝暾初升前的黑暗里醒来。他的头很痛,昨晚发生的事大都记不得了。窗户上的微光使他察觉到了冷意,身子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能很清楚地听到屋外的风声呼啸。他这会儿才想到苏姱昨日应该有受伤,至少需要叫太医看看,但他同样明白,他似乎不应该插手。

    忽然门外有人声,处在安静的环境中,他对任何声响很敏感。之后有人进来禀报,苏姱半夜高烧不退,也许是夜里受了风的缘故。苏乔醒过来,匆匆走了,床架上垂下半截扯裂的帐帘。

    等慕容卿赶到的时候,苏乔正握着苏姱滚烫的手掌。苏姱昏昏躺在床上,偶尔才睁开湿润的双眼。她面色变得蜡黄,鼻翼间吞吐着滚烫的呼吸,懒怠地抗拒身边的一切动静。天色大亮之后,苏姱的轮廓被照亮,烧也退了一些,然而就经验来看这并不足以使人安心。果然到了正午,苏姱再度烧了起来。

    苏乔一直留在这里,她嫌宫女做事不利落,亲自照顾起苏姱,还和太医们说:“你们不要慌。”

    然而她自己的手却在颤抖,慕容卿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交给我,我会照顾好她。”

    慕容卿只留下苏姱的贴身婢女,指挥她们煎药,拿手巾为苏姱做冷敷,忙乱了一会儿,屋内渐渐安静下来。苏乔仍站在床前发愣,直到慕容卿身子贴住她,才回过神来。

    “只是寻常的小病,不要紧的,朝中多事,这边有我替你看着。”

    “好。”

    虽然慕容卿看不出苏乔眼角有泪,但她还是拭了拭眼角才走出去。

    苏乔走后,屋内愈静,苏姱痛苦的鼻息声也愈加明显。慕容卿坐回床边,无意识看向苏姱滚烫的面颊,她的两颊通红,嘴唇却显得比往日更加惨白,眼帘紧闭一副任人摆布的傀儡模样,忽然心底一阵揪痛,使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汤药已经熬好了,滚烫的褐色药汁呈在素净的白瓷碗里端了上来。慕容卿扶着苏姱坐起,她的眼睛只微微开了一条缝,紧促着眉头,试图用胳膊推开慕容卿。苏姱的不配合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唯有不厌其烦地扶正了苏姱沉重的身子,给她理额前浸湿成缕的碎发。瓷碗上空氤氲着白茫茫的雾气,那苦涩的味道使他也忍不住皱起了眉,隔着这一层苦涩的雾,他喂她一勺勺喝下了医治她的药。他脊背有些发酸,似乎脖颈上也染了汗气。他扶苏姱重新躺好,让这具酸软的□□重新回到舒适的状态。

    用过午膳时分,天空忽然浇下一盆冷雨。层云拢闭,阴霾密布,慕容卿留在这里更觉压抑。他撑了撑胳膊,走到花园廊下,庭中的青砖上布有积水,晶晶如镜,便在廊沿上坐下。风吹得久了,寒意渐渐从衣领袖口处透进来,身子也略有些发僵。他便使人取来一柄鹤颈银酒壶,就在这里自斟自饮,又是一个下午。

    苏姱躺了三日,三日后这病旋即好了,只是胳膊还有些发酸,没什么力气,常常咳嗽。在病愈之后,她经常去往严华宫中陪伴姊妹。只是每当她想要慢慢消磨时光的时候,时光总是流逝得非常迅速。

    不知不觉已经入了冬,苏姱换上了新制的冬衣,鲜红织锦的缎面,深色云纹镶绲窄窄地绣在衣边上。她从紫宸宫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往严华宫去。雪霁后天晴气朗,苏姱脸上纤细的绒毛在耀眼的光芒下隐现。新鲜的空气使她感到愉悦,她甩开了追随她的侍从,脖子上所挂的红珊瑚珠,正在她的胸前上下颠动碰撞,似乎想要挣脱线的束缚,飞将出去。

    此时早朝刚刚散去,严华宫内安静无声,如同一整块冻得很坚实的白冰。慕容卿一向晏起,他总是难以成眠,常常要等到苏乔去上朝后,才能短暂地入眠。他虽无法入睡,却难以在黑暗中保持清醒。他并不是在烦恼什么,他没有什么烦恼,唯有无数混乱的思绪飘在帷帐的半空中,它们没有凭依,只是在一片沉寂中浑浑噩噩地飘荡。这些没有根由的思绪却将他和轻盈的梦境彻底阻隔开,无比沉重,如同深落湖底的巨石。

    苏姱站在檐廊底下,偶尔有风从楼头树梢吹下飞雪,迎面正好落在她微红的面颊上。她不拿手炉,也不入偏房等待,只是捧起手和了一和,白气从指尖溢散开来。待到屋内渐渐有动静,她进入正堂,甫一抬头,正见慕容卿一身绯袍出来,随后两个妹妹也从殿后出来,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苏姱使人拿上来两只食盒,亲自揭开,里面摆着两小碟黄米凉糕,甜丝丝的香气中又带着一线冰凉。

    “昨日我去膳房开验金银器具,尹膳正呈来点心司新制的糕点,这个凉糕是其中最不错的。我想妹妹一定喜欢,特地请她们早早做了带来。但不可让她们多食,免得肚痛。”

    慕容卿放下起筷箸笑道,“你既不想叫她们多吃,就不该让内膳房用这些心思。”

    “我听说膳房逐日开单具稿,何人烹调,何时呈上均有记载。何人掌勺,何人配菜,何人打杂,如何择,如何洗,如何切,皆有序有制有迹可循,却也十分迂腐。现如今乏善可陈,该用些心思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摆午膳的时候。饭毕后,慕容卿问起苏姱近来读过的书,苏钰却已经玩得累了,倒在苏姱怀里睡去。二人无奈,叫来乳母,嘱咐带她们下去。随后她说了自己近来的课业,提起了《韩非子》其中的篇章,但是或许是看得出慕容卿对此兴趣寥寥,她又说起偶然翻到的《凤求凰》的诗和琴谱。

    慕容卿取下琴,弹奏了《凤求凰》的古曲。不知不觉间,苏姱的眼眶里已噙有泪水。

    慕容卿说苏姱可以下午过来学琴,随后也回房歇息。苏姱却没有走,她留在这里,趴在窗前的大案上,看着外头的院子。窗外没有一丝喧嚣,经秋已枯的草木都看不见了,只有素洁的一地白雪。她喜欢这白,这让她想起春天枝头迎风的白玉兰,和夏日盆中展颜的栀子花。四下里格外寂静,小婢子也都轻手轻脚。苏姱把脸埋在臂弯里,半蜷起来的姿势使她心安。

    慕容卿也喜欢午后久违的安静,他换了一身宽松的寢衣,一个人坐在窗下看书。雪光刺眼,他看一会儿眼睛就觉得累了,走到门外使人去拿参茶。送茶的婢女走进来,放下茶水却没有离开。

    “过来坐吧。”

    后殿的书房里,苏姱挨着慕容卿坐下,身子挺得笔直。他们坐得很近,她可以嗅到他身上的衣香,一种十分醇厚的香气,但她希望慕容卿察觉不到这一点。也许是某种檀香,闻起来像是奶水。她将手搭在琴弦上,深深吸气,振作精神,倾尽全力弹了一曲。但随着慕容卿一次次为她纠正指法,热情便如霜打似得极速萎顿。

    天□□晚,苏姱暗暗动了动坐得发僵的身子,借着室内的昏暗,不自觉地看向那凝神专注,极似女子的侧颜。她有些恍惚,她的目光难以对焦却又难以抽离,每每两个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她的双肩便会堆积起微小的战栗,仿佛快乐也可以是一种煎熬。这里的一切使她感到困惑,以至在回寝宫的路上,她仍在回想方才种种。然而每次想起时,又似乎总有一些地方与先前不同。

    从此之后的每一日,苏姱午后都会来严华宫学琴,就在素日里空置的后殿中,由慕容卿亲自教授。苏乔甚是欣慰,将先帝的焦尾琴送给了她。她仍然厌恶练琴,但日复一日训练出的技巧已经足够打动人。慕容卿心知苏乔只是掌控欲在作祟,为此也从不苛求。

    苏姱的生日正是除夕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宫内自黄羊祭灶之后,内臣都穿起了应景补子的蟒衣,二十四衙门无有不忙的。待到三十日,挂画,贴符,插秸,焚枝,窗明几净,人人争相恭贺揖拜。

    苏姱一早就被叫醒,先是接受奴婢拜祝,之后婢女将礼服呈进来,赤缘黼黻纹中单,绛纱长袍,红罗蔽膝,三尺三寸的佩玉,九寸五分的长圭,还有一条纹饰精美的雕花白玉带。其后再插戴头面,口衔玉珠的金凤发簪,云头凤纹的金掩鬓,宝镶耳坠,具是成对整齐摆在盘中。穿戴好后,几乎行动不便,但这仅仅是一日的开始。

    今年的家宴摆在重华宫,今年家宴没有外人,除了慕容卿,只还有一个苏乔纳的新宠。苏姱之前从未见过那人,这样的事本没什么特别的。倒是听说过那人之前唱过戏,颇通音律,只是不知比慕容卿又是如何。

    苏姱和母亲一道来到重华宫,慕容卿还没有来,那个新宠已经到了。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和自己年纪上下。他头发乌黑,脸上带着明净的笑意,声音格外的温柔动听,这使苏姱想不到他恼怒的样子。苏乔带着女儿去园中赏梅,绝口不提慕容卿的事,苏姱也不好多问,她已经很久没去过严华宫了。

    园中摆了炙羊肉,烩春饼和一些零嘴。苏姱没有什么胃口,打开吉盒,吃了个甜得齁住嗓子的柿饼,竟就算吃了个半饱。直到众人散去之时,她也没有等到慕容卿,便护送着妹妹们往严华宫去。

    她们三人同乘一轿,在路上苏琪问过她两次,是否感到头痛。她知道苏琪是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病酒,可母亲都觉得今天让自己多喝一点也无妨。

    “我的脸红了吗?”苏姱拔掉了头上沉重的凤簪,丢在地上,头发扯散了一些也不觉得。

    “有一点……要不要喝点醒酒汤,我让她们先回去预备着?”

    苏姱搂着怀里已经睡着了苏钰,摇摇头笑道,“不必了,若说醉,小妹倒是醉得更厉害一些。”

    “姊姊,就送我们到宫门口吧,我带小妹进去便是。”

    “无妨,你腿脚不方便,我哄她睡下就走。”

    紧接着久久无话,苏姱的头靠在厢板上,渐渐闭上了眼。

    轿子停在了严华宫,下轿前苏姱已经醒了,她扶起趴在自己腿上的小妹,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嗅到了小孩子身上特有的乳味。她带着二人进去,轿子随从还在宫门外等她,只是仍不见慕容卿的踪影。她将妹妹交给乳母和婢女后,觉得头确实还有点痛,想走一走,就来到了后殿。

    今年冬日里下了许多场雪,后殿的庭院中垒起来一个小雪山。如梦的月光倾泻在庭院里,雪面上亮晶晶的。苏姱沿着回廊走到后殿的房门前,她并不打算进去,只是想在安静的地方独自吹吹风,让她想想几年前来此弹琴的光景。忽然她听见身后的房子里好像有什么动静,屋内没有掌灯。自从苏琪苏钰搬去前殿,后殿便彻底空置了,平日里不该有什么人。她第一想到的是老鼠,酒瞬间醒过来了。

    可那动静并不像老鼠,苏姱透过窗棂向里面看去,屋里很暗,物影模糊,可她凭借着对屋内陈设摆置的熟悉,还是分辨出了两个人影,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苏姱转身径直走向庭中,踩在雪地里。她不敢回头去确认,却猛地将手插入雪堆深处。寒冷到了极点,诡异地转为了炙热。她痛得咬紧牙关,却不愿将手抽出。待她抽出时,左手已红得吓人,晶莹的水珠滑入她的袖口,冰冷的触感一下子蹿得很深,让她几乎要惊叫起来。她不声不响地进入前殿,取下了焦尾琴,用桌上的匕首狠狠斩了下去,琴弦一齐迸发出了狰狞的绝响。

    终究谁都没有救下,苏姱浑身沾满了腥臭的血,就这样被押送到苏乔面前。而苏琪和苏钰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另一柄极锋利的匕首,贯穿了她的胸膛。

    在被关押的时候,苏姱的内心终于摆脱了如油火烹炙的煎熬。她总是无所事事,却被一些杂乱的想法填满。她迫切地想要从婢女口中打探到一点点消息,她想着明日就可以出去,她会让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甚至认为慕容卿没有死,她宽恕了自己,不再梦到慕容卿,更多的是一些她很久没有见过的人,那些想到他们的名字,都会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人。

    她的脑海里还时常出现死刑犯的面庞,虽然她只见过母亲手里勾决的名单,但在她的想象中他们的模样却是极写实的,瘦削的面颊,深凹的眼眶,那是一副多夜难眠,又不堪被死亡恐惧折磨的倦容。他们吊在绳子上,吐出肿胀的舌头。或者是头颅从高台上滚落出去,血喷洒在前排观者的脸上。还有拦腰切断的受刑者,在上半截身子如蛆般疯狂蠕动,面目更是扭曲骇人。

    她无法自拔地困在这些恐怖混乱的幻想里,但日子长了,她也不再恐惧。因为与可怖的死亡相比,活下去才是难以言喻的折磨。人人都不得不独自承受痛苦,她不是唯一一个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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