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姱难捱的日子是从十七岁那年生日开始的。

    她每每挨打,那动静不论多远都能听得见。她惧怕棍子鞭子,以及一切会给她带去苦难的东西,以至于后来每次被传召,都要到打哆嗦的地步。然而她实在有太多挨打的机会。往往背上的红印子刚消下去,小腿就又被抽得一道一道的,衣衫下的身子没有全然不痛的时候。

    苏姱忘了从何时起五石散成了她的解药。她在幻觉中试图忘记一切,忘记自己,以此获得安宁。从宫中回来,或是诸事完毕后,她会躺在卧榻上,熟练地将药粉倒入口中,佐之以酒水冲服。不消片刻,既已神明开朗,哪儿也不痛了。

    直到今日,当母亲突然驾临时,见她双眼迷离卧在塌上,不作任何反应。苏乔见过服用五石散的症状,登时抽了她一记耳光。苏姱见苏乔气得如此,只得跪在地上请罪。她四肢大约都有些麻木,险些从床上栽下来,还是左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苏乔脸色依旧难看,童瑚带着人里里外外搜了一圈,竟是连五石散的影子都没见到。五石散并非禁物,反为佯狂垢污的名士所推崇。苏姱这里全然搜不出什么,才是有鬼。

    “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乔命童瑚手持竹鞭站在苏姱身后。冥冥之中,痛楚好像又要落到背上,苏姱不住地打颤,全然没了模样。

    “儿不记得了,大约……大约冠礼后用过。”

    苏姱脖颈上一凉,下意识一缩,“再……再就是……儿怕痛怕得紧,所以……”

    “你先好好养病,明日入宫再论你的罪。”

    “恭送陛下。”苏姱再度叩首。

    苏姱由人扶起,她卧回塌上,闭上了眼。

    苏乔带着失望和龙禁卫离去,苏姱应当为自己忧心,可苏姱偏是不忧心,非但不忧心,反而成日里摆出安然自得的样子,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太女苏钰听说母亲去了华胥宫,如今正是清算苏姱残党的时候,恐事有变,去找亲姊妹苏琪商议。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华胥宫送来世女苏牧的生辰贺礼。苏琪当即将东西都在阶前摔了,唯有苏钰为之可惜,但转念想想苏姱好像没有什么割舍不了的,笑过之后不再留意。

    苏牧看着母亲和姑妈,或是敷衍或是逢迎地捧上一张笑脸。她虽然仅仅年满六岁,可是成人所能表达的恶意和善意已然完备。她母亲是个天生的跛脚残废,全然与皇位无缘,如今一府的荣华,一半依靠着祖母对自己的怜爱,一半依靠着姊妹二人共同的仇恨。

    二龙不得相见,皇女全住在宫外,这是前朝留下的规矩。苏钰牵着苏牧的小手上了进宫的抬辇,看着那双天真的眸子,算了算自己的年纪,不免神色黯然。

    翌日,苏姱进宫请安兼请罪。她双手叠十,身体完完全全叩下去。这一套动作,她早已经习惯了,以至心中不再有任何波澜。只是身上却渐渐难受了起来,想是余毒未清,幸好已经跪下去了,她恐怕是站不住的。

    苏乔走下来,一片阴影盖住了苏姱的身子。

    “昨日你还见了谁?”

    “儿旧友的亲眷,”苏姱尽量保持着镇定,身子方没有动。

    苏乔冷冷道,“旧友?是结党的叛臣,你可要为他们求情的?”

    苏姱不想这次发作的这样快,又是这样烈。身上的寒意一阵阵翻上来,眼前全黑,双唇发僵:“儿不敢求情,皆是儿臣逆党,母亲处置的是,儿不敢辩驳。”说完这一句,她再咬牙坚忍,奈何已至极限。

    “朕怎么忘了,你从不曾为任何人求过情。”苏乔说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原来苏姱昏过去。苏乔站起来,命人速诏太医。

    苏姱脉象极为凶险,双唇发紫,皆像是五石散服用过量的症状。或是误食晓寒花之后中毒的症状,只是此花仅生长于西郊南面的崖壁上,且具有剧毒,若真是此花大概苏姱活不过来。

    两位奉御只得直言,苏姱再这样用五石散恐怕有性命之虞。苏乔只令宫人将苏姱褫夺衣冠,拖出大殿,一桶水把苏姱滚烫的身子浇了个透凉。苏姱在酷寒中惊醒,冷已化作利痛如同在割她的皮肉。

    “畜生,你还不改?”

    苏姱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漆红的杖子眼见就要抬上来,她只是往外躲。两边的女史几乎擒不住苏姱的膀子,快让她挣脱出去了。

    “陛下,公主此时身子最弱,实在受不得杖打。”两位奉御虽不敢插手皇家的事,但更怕闹出人命来,纷纷求情。偌大祁贤殿前正飘着鹅毛样的雪,只是苏乔却仍旧不为所动,独自回了殿内。

    无关之人尚且不忍。苏姱垂下头,由着人将她单薄的身子托起。她眼中只剩茫茫的白,深深一眼看不到尽头。

    杖子终没有打下来,苏姱却不知这些,她醒时人已在偏殿。童瑚见此,速命人回报苏乔。

    “内将军等等。”苏姱撑起虚弱的身子叫童瑚。

    童瑚知道苏姱有话要和她说,吩咐人都退下,上前掀开帘子:“陛下怒气已消,殿下放心。”

    “多谢内将军相救,某没齿难忘。”苏姱咳了两声,骨头一阵颠动,眼前发昏。

    “殿下不用谢奴婢,殿下一向聪明,靠的是自己。”

    苏姱苦笑道:“某决计不敢在陛下面前弄假。何况聪明之人往往忙于俗务,大道是无需聪明和巧计的。由此看来,聪明大抵不是个好词。”

    “殿下好好休息便是,勿要多想。”

    苏姱转头睡了,中间迷迷糊糊地给人喂了一次药。药汁苦涩,苏姱孩子气地躲了几回,却因急急想睡过去,胸中躁郁,无奈听话喝了。再度转醒之时,已至黄昏,屋内静得使人心思闲闲。苏姱命人掀起窗户来散散药气,见雪还未停,苏姱提出去院中走走,却无人敢应。

    “朕真当打死了你,好好的身子让你这样糟践。”

    苏姱这才注意到帘后坐着的人,上前行礼时,脸上给母亲拍了两下。虽是惩戒的意思,却带着种扭捏的亲昵。苏姱本该顺势而下,可她却盖着苏乔拍过的地方,抽了一巴掌,将惨白的面皮上抽出了分明指印子。

    她答道:“母亲教训的是。”

    苏乔渐渐从愤怒中抽离,“你好自为之。”

    送走苏乔后,苏姱一下子瘫在婢女身上,心力和体力皆耗尽了。

    因沧宿二州赈灾不利,御史弹劾二州的官员。以此起底,上下清查根系。该抓的都抓了,该死的也死了,该入狱的入狱,该为奴的为奴。苏姱则乖觉得紧,此后一连数月皆告病在府中。太女一党闹了些日子没什么结果,也就消停了。按理也不该有什么不满的了,只是若无党争便有内斗,总是个没有消停的时候。

    朝中虽然依旧打得火热,唯有苏姱是个没心肝的,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苏姱总这样闲着,苏乔又偏偏不放心。自苏姱因罪被囚禁了一年,她那双水一样澄澈的眸子,变得阴沉沉的,晦暗无光。

    苏乔不会明白被关押在墉室整一年,见不到任何人,偌大荒芜败落的庭院里只有一个人的滋味,甚至如今苏姱也有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一年她因无聊读了许多书,其中有先生教过的,也有很多从前从未读过的。凭着这些,她离开那里时,总归还像个人的模样。

    苏姱除去把玩物件,赏景闲谈,煮酒煎茶外,如今又有了新的兴致。她打开府门设坛,招揽起能人方士做法论道。

    苏姱正合目盘腿端坐着,对面是一个方士模样的人,面黄肌瘦,他的□□仿佛是为展示痛苦而存在的。二人已经坐了一整日,都未离开此地半步,饮水也不曾,怕是快要成了仙。白空进来,匆匆瞥了那方士一眼,与苏姱耳语。苏姱听完,忽然睁眼说道:“先生,我昨日又做噩梦了。”

    “施主心中还有牵挂。”

    “外面一直在传,说我是祸乱的源头。沧宿二州的饥民,也总在我的梦中挥之不去,这如何能解?”

    “门中有戒鞭能破除梦障,可借与施主一用。”

    苏姱终于睁开眼,对着眼前的人展颜一笑,撩起衣袖,露出洁白的腕子,用手指在其上面轻轻画过几道道。

    “你不是第一个提这法子的人,听得多了,我有时也不免会信。若是留疤,你大概会吓到,可见是没有用的。”苏姱抿唇笑着摇摇头,轻松得好像在讲别人的事,“先生大概不懂,人在穷极无聊的时候,连疼痛都能成为乐趣。”

    夜色深了,外面杀声渐止,堂上烛火掩映,安宁中却有可怖之处。白空脸色煞白,贴着墙发抖,直到御林军推开了门,腥风翻卷进来。

    那方士身子反而松懈下来,露出了些许笑意:“贫道知此事多半不成,多谢殿下给贫道解脱。”

    苏姱抬手让御林军统领下去,“某知道先生一向不受一钱,想知道你为何要来?”

    “为了天下正道。”

    苏姱由白空扶起,俯视着说道:“你可有什么遗愿,某愿洗耳恭听。”

    死生之际,他本以为自己会问沧州的饥民,宿州的疫病,他要问达官权贵为何看不见旷古的不公和疾苦。只是他也仅是弄权者的手中刀罢了,漩涡之中的人,哪里有什么选择,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枯萎了。

    “殿下待自己都这样狠,是因为不怕痛吗?”

    “怕,自然怕。可就是因为怕,才要割出许多伤。”

    “为了什么?”

    “为了不再怕。”

    白空陪着苏姱走出去,尸骸的皮肤上有冰蓝色的幽光,四面灯笼照着如同白昼,纵然是得胜者,也不容不看这人与人厮杀的惨剧。在快走出无间堂的时候,白空再也忍不住扶着户枢呕了许多酸水。堂上那名方士,已经自绝于当场。

    地上的血污了苏姱的衣摆,使她行走起来如一条红尾玉锦鲤。而方才那番话,轻飘飘的,更像是编的故事,一点重量的都没有。

    尸首抬到府门外,世人皆知华胥府里闹出了祸事,或好奇窥探死尸模样,或匆匆拿着此事演绎以作谈资,就像腐肉上总是贴满了苍蝇。

    苏姱遇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乌台风闻,言太女牵涉其中。有大臣顺势奏请将东宫十率悉数编入南衙十六卫中。苏钰虽有不甘,但让母亲深究下去只有坏处。为了撇清干系,不多日苏钰上书自请交还禁军。

    此事发生后的某日苏姱突然给召进宫,只问了她一句话。

    “你不是挺讨厌方士的吗?”

    苏姱只是沉默不语。

    “算了,朕可以不深究,只要你把朕安排的事做好就行,下去吧。”

    两场风波一过,苏乔便带着三个女儿一同出京,摆驾温泉行宫,也算定了案。苏姱窝在马车里,一路上大都睡着。其实路上景致也没什么新意,不过是连绵的群山,冷艳的溪水,苏姱时不时望着它们出神发愣,提不起任何兴致。

    行宫周遭百里插满明黄色旗纛,待到众人下轿,只觉峰岫峣嶷,云林森渺近在眼前。数楹宫室,有择水而栖,有半山而建,高低错落有致。内共有七馆亦为七景,各处奢华不必细说,御府之珍自是不胜其数。苏姱随内官去了寒江独钓,眼前寒潭一望无际,只觉天地宽远,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惟余叹息。

    馆内则满目润泽之光,皎洁无暇。珠帘之后的内室有屏风在外遮掩,纱帘随风轻漾,天光云影变幻之时,屏风上的花鸟图案有如人眸明灭。

    “你们都退下吧。”

    苏姱坐在浴斛中,撩着水,丝毫不在意身边还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

    顾穆清赞道:“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苏姱偏过头,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稀薄的雾。

    二人沉默了许久,顾穆清坐到了椅子上,苏姱也只静静地坐在水中,唯余水声。

    苏姱从浴斛中站起来,带起星星点点的水花。顾穆清随着站起来,递上绵巾,又递上衣袍,最后低下身为苏姱系上玉带。

    “你看起来不像病人。”

    顾穆清没有接话,苏姱隔着衣袖一把按住了顾穆清的手:“你还想要什么?再苦再难,我不过一死而已。我既然都肯委身做你的药引,没有什么不敢的。”

    “也许人不如自己想的豁达。”

    苏姱不愿再搭理顾穆清,出去叫婢女的功夫,顾穆清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用过午膳,苏姱预备去拜见母亲,只是还未入内,便听里面有激烈争辩的人声,故此站住了脚。

    “母亲素来偏袒苏姱,儿的父亲,儿的一双腿,母亲都不在意,如今更是连黎民苍生都不顾了。母亲可记得,我也是母亲生的。”

    “放肆!你的腿和黎明苍生与她什么干系,她不论如何都是你的长姐,你可要气死朕才能安心?”

    “人人都说,我的腿就是她掰折的!”

    苏姱平日一向对苏琪避而远之,没想到今日正撞上。苏琪因先天残疾的缘故,性格也最为乖戾。如今遇上了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一进门两道目光就从斜刺里剜了过来,苏姱只作没看见。

    “你拿我父命来!”

    苏琪见苏姱走到近前,就从轮椅上扑了过来,闹哄哄拉扯之下,众女钗横鬓乱,很不成样子。苏乔虽然生气,也不忍责备苏琪,只能让人护着苏姱出去。苏姱鲜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但面上却还是坦坦然,毫不在意的样子。

    当晚苏姱早早安寝,她一贯睡得很轻,身边从不留守夜的人。清晨醒来,她发现自己的胳膊搭在顾穆清身上。怎一个惊字了得,当即从床上窜了起来。一时不备,将额角撞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醒了?”顾穆清睁开眼,满足的笑容一如暖人的春光:“顾某他乡流离,无处容身,多谢昨晚收留。”

    苏姱镇定下来,从容穿上中衣,遮掩春色。洗面净口后,回身来与顾穆清说话。

    顾穆清笑道:“昨晚你搂我搂得紧,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苏姱不接话,只将头歪着打量顾穆清,顾穆清见她看得这样出神,好奇问了句:“想什么呢?”

    苏姱直白得过了分:“想着该怎么杀你好。”

    顾穆清嗤笑道:“听说你不近男色,那么女色也不行吗?”

    苏姱脸色不大对,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顾穆清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过了会儿,苏姱突然冷嗤一声,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指尖,说道:“那你得小心,别死在我手上。”

    这几天当苏姱在外的时候,总是想回着来。一是少人打扰,二来顾穆清又不够讨人厌。由于这几日安眠,苏姱白日里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顾穆清吃不惯这里的饭食,每天总要抱怨两回。苏姱有次干脆让婢女都撤出去,亲自拉风箱生火,叫顾穆清掌勺掌案,看她能做出什么好的来。苏姱倒是会生火,她被关在墉室的时候,几次差点点了宫殿,不过都被有惊无险的扑灭了下去。虽然没出得去监牢,可生火的本领倒是因此熟练起来,她还曾指导炊火的奴婢,怎样烧生得烟少。饶是如此,她们都是第一次亲自下厨房来,不知竟是这样烟熏火燎的,弄得两厢狼狈。

    不知是不是太累的缘故,两人边做边吃,将厨房造弄得和贼兵闯了一样。回到内室,真真洗脱了烟火气后,顾穆清与苏姱并排躺在床上,一面抚摸着手上的燎泡,一面说:“我今日是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要君子远庖厨。”

    苏姱反唇相讥:“你竟是个君子。”

    顾穆清翻身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绺湿发从顾穆清身上垂在苏姱颈间,两个人的身子贴得很近,顾穆清双唇开合:“我不愿做君子。”

    苏姱身子一僵,戒备地推开顾穆清,侧过了身,已无需多说什么。

    苏姱忘记了顾穆清什么时候离开的,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再没有来过。从此,苏姱又睡得不好了。

    秋风不分昼夜地吹,站在院中看去,唯有一壁萧索。苏姱将手拢起来,这才发觉身上已经凉透了,这才打了寒颤,回屋去了。此时生炭火未免费事,近来又实在需要低调行事,屋内屋外也只是一样的冷。自打被苏琪那么一扑,她便不常出去走动,话也就更少了。她本就无所谓有没有话说,一坐就是一整天,两眼空洞地落在某处,十分吓人。

    她向来纤瘦,细嫩的两只腕子仿佛轻轻一捏就断了。近来又轻减了许多,周身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后院里栽了一庭的白玉兰,幽幽垂着头,满是吊丧的气息。

    为了和顾氏交易,她身上种了毒,勉强用五石散掩盖了前期的症状,但这毒发起来厉害,能不能活下去谁又知道呢,她不免想到一死了之。但一想到死,她却连一点哀伤的心绪也没有。

    或许这世间唯有死才是正事。

    天灾人祸未平,太学生中传出请愿的先声。一众人等都有了回宫的心思,便已预备起来。动身前夕,姊妹三人都要去向母亲请安,苏姱又不得不忍受他人怨怒的目光。妹妹们恨她也有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揪住她的错处,必是要彻底扳倒自己才肯罢休了。

    苏琪甚至一眼都不看她,只盯着手里的茶盏,恨得切齿拊心,指尖都发了白。

    苏钰知道苏姱触及了母亲的底线,否则要铲除她的党羽,哪里能像如今这样顺利。只是不知是哪里来的蠢货派人去刺杀苏姱,害得她也吃了挂落。苏钰看了眼苏琪,又专心低头吹着茶叶。

    童瑚从内室出来,向这三位说道,“陛下不豫,还请几位殿下稍坐。”

    苏姱生出一点茫然,她抬起手喝茶,眼前被白雾罩着。

    她搁下茶问,“陛下如何?”

    “前几日钓鱼的时候吹了风,身子不大爽利,病情竟重了许多。多亏三殿下与四殿下,现下已经大好,明日就可启程。”

    苏姱无言。苏乔进来,身上披着长袍,也不系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她病容憔悴,坐在堂奥处显得苍老了许多。苏钰看着伤心,没说两句话,就侧过头去拭泪。

    请过安,苏乔留太女有话说,苏琪徐等奴婢抬辇过来,童瑚就只送苏姱从深堂琴趣里出来。

    “母亲一向体虚,我们姊妹又不济事,还请内将军多费心。”

    “殿下客气。”

    童瑚曾是苏姱的奶娘,如今时移势易,苏姱待众人愈发冷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苏姱刚踏出门槛,童瑚就踅身回去,身影消失在红墙的转弯处。

    暮霭沉沉,天际无边,眼见就要落雨,苏姱与侍女穿了花园近道回居所。此等时节,蝉鸣已稀,园中蝴蝶也不多见,零星的几只也如枯叶一般散在草尖上。

    然而雨终究没有下,行程也没有耽搁。苏姱坐在车辇之中,隆隆的雷声扰得她心神不宁。忽然腹中绞痛不止,她一把扯住帷幕,俯身扶着车槛干呕。冷汗已下,腹中甘酸的气味泛了起来,但终究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她擦去嘴角的涎液,从匣子中取出一个瓷瓶,取几片丹参垫在舌底,嘴唇才渐渐有了血色。然而她又畏冷起来,在厢中瑟缩打抖。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恍惚间零星的记忆争相浮现,她分不清这是出宫还是回宫,亦或是童年的一场寻常游幸。她伏在厢底,想起了许多已经故去的人与事,那些她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原来只是被归整好了安置在角落。正是这一点点安慰,两相有了比照,寒冷才显得愈发刺骨,竟是一分也不能忍受了。

    苏姱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华胥宫的,灌下了两碗苦涩的汤药,面上才泛起了一些温润的浅红。看见顾穆清扮作医官侍立左右,苏姱来不及生气,先落了泪。她不是一个能喝惯苦药的人,她永远也喝不惯。

    顾穆清神情自若,抖展了袖口,上前合手躬身道,“蜜饯果脯已经备下了,殿下勿要再哭了,下臣是要受牵连的。”

    白空瞪着这冒失的新太医,却见苏姱破涕为笑,也只好置之不论了。

    苏姱一直沉沉睡着,天黑才醒过来。在她满是滞碍的漫长梦境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她明知是幻象,却仍乐得自欺,因此得到痛苦的满足。她躺平了身子,伸开了胳膊,却在幽昧中摸到了十分柔软的东西。她还不大清醒,下意识捏了捏,摸到了那东西隔着衣料递过来的温度,才知那原不是梦。

    “还不松手?”

    苏姱讪讪地缩回了手,“稀罕这劳什子,谁没有。”

    顾穆清给她气笑了,“你倒好意思说,多大了?”

    苏姱自己颠了颠,“兔兔那么大。”

    “我是说你多大的人了,谁问你那个!”

    苏姱只是笑,而顾穆清也笑了,不过她却是笑苏姱如此好哄。这时屋内忽然有了明朗的月光,照亮了苏姱的下巴颏,也照亮了两人身上盖着的龙凤锦缎。顾穆清握住了苏姱搁在被面上的手,柔软白净的手。顾穆清自己的手是暖的,十指交叉,像是夹了几块易碎的冰。苏姱翻过身,借着这一点光打量着。如果她见过十五六岁的顾穆清,她会觉得还是如今的相貌好。五官工整,脸偏方,两颊肉收得很紧,下唇薄上唇更薄,有点男子气,唯眼睛独得女人的媚态。

    苏姱很想记清楚这个人的长相,可是她越用力却好像越记不清楚,或者说她根本无从验证自己是否真的记得了这个人。

    “你的名字怎么写?”

    顾穆清在苏姱的手心写字,苏姱掌心里痒痒的。

    两人本以为自己都可以躺到天明,结果还是经不住前后睡去。天明时分,还剩一些寥落的晨星,长空落下冷熠的光。床上没挂帐子,两人睡得很浅,都醒了。

    四目相对之后,只听苏姱温温说道,“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你不愿我走?”顾穆清抚摸着苏姱细弱的鬓发。

    “不过是一首诗,蓦地兜上心头,说与你听罢了。”

    顾穆清面色如常,拿指尖拨弄那发端,“你母亲未必容不下你,果真是待不下去了吗?”

    “你在试探我?”

    “也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愿答便算了,何必着恼。”

    顾穆清又搂过苏姱的腰,苏姱狠狠地拍开了她的手才消停。

    “你没有见过先时的光景,”苏姱眼皮一颤,已无半分玩笑的意思,“哪一日脱了衣裳,身上没有红迹子……”

    “都为了什么事?”

    “为了什么?这话你该问她,不该问我。”

    “听说你杀了你母亲的男宠,有这么一回事?”

    苏姱惨惨笑了一下,“你都知道,又何必再问?”不觉眼框红了,要转身却给顾穆清扳住了肩头。苏姱在顾穆清怀里用力地挣动,直逼得自己哭了出来,“你放开,放开!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又何必落到你手里!”

    顾穆清刻意效仿风流,去啄苏姱眼角的泪,人家却并不配合,反而撞到了自己的鼻梁。她下意识使了劲,捏得苏姱很痛。

    苏姱不必再哭下去,面上已带了凄凉。她沉静地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眼梢挂着的泪,清熠晶莹,如同朝阳下枝头融化的冰雪。顾穆清无法抵御她的泪水,低下头去在苏姱耳边说。

    “这也能算是兔子吗?顶多俩兔崽子。”

    “登徒子。”

    苏姱顺势一把推开顾穆清,扶了扶鬓角,从床上下来,正色道,“你该离开了。”

    “怕我坏你的名声是吗?”顾穆清笑道。

    “我早没有名声了,没得给你败坏的,快滚。”苏姱拎起下摆,踢了踢脚踏,床也微微震了震。

    “若是你母亲知道了……”

    “她会打死我这个浮浪的畜生。”

    顾穆清不再说话,自起来穿衣,临走前在苏姱耳边啄了一下,唇上的温度似乎是从被子里带出来的,“你这么厉害的脾气,挨挨打也是应该的。”

    苏姱狠狠瞪了她一眼,顾穆清这才笑着住了嘴。

    顾穆清走了,苏姱见天只是微亮,复又上床上躺着。只见她肩膀抖了一抖,从床上扔下一个纸头或是手绢子,似乎又哭了。顾穆清显然是知道她的痛处,可还是要狠狠戳一下,看看到底会不会痛。苏姱想顾穆清该是满意了,她却只唯有哭一哭来泄恨。苏姱确乎动了哀戚,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生动的感情,一时也不大适应,有些许的生疏与茫然。

    早朝的时候到了,婢女进来打开了窗,苏姱的精神十分不足。刚刚入了秋,天亮得还不大晚,天幕当中偏西的地方有寡白的一轮月,像是一小片儿薄冰,轻盈地挂在那儿。

    家里管事的人上前来禀事,苏姱出大门时也没说完。这次母亲携她们三人出游,意思相当明显。她似乎彻底回归了之前的日子,登车前还叫人准备好中秋节庆时的礼单和账本,今日得空预备细看。白空从旁领着食盒,提醒她还要去户部销节礼的账,她因想起一件旧事。指了个心腹持她的手书去往吏部考功清吏司,找夏郎中要六部衙门考绩的造册。

    华胥宫距皇城不远,红墙对望不过一里。待到下朝,冰月也融得无痕无迹了。今晨合议修补城墙的事,闹了半日还是按旧制定了。其中可克扣的,可减省的,宜加补的科项她早已一一题本奏明,却无半分用处。她原可一力承下,如今却也不能了。她渐渐明白,一人之力终究是有限的,她连一人也无法改变,更何况是众人的面目,只要不是蠹国殃民也尽可忍受。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又能苛求什么呢,尽是可以理解的事。

    她这样想着,初时胸中如大江惊波,继而归于海流漫漫,终沦为郁郁无味。她沉默着,一心只想回去,却见童瑚拦在眼前。

    “陛下看了殿下的题本,请殿下去祈贤殿前跪着。”

    苏姱无以报之,唯有惨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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