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贤殿前方砖墁地,跪在这里总是觉得很漫长,如同困在无法入眠的子夜。

    天渐渐凉了,没多久苏姱的身子就跪僵了。她怀念起躺在床上的滋味,身上铺的整齐的锦被,棉被下是躺得端正的身子,赤条条雪白的身子,有柔软的肉与洁白的骨。她拥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失去之物也是这样,端然地摆在过去的岁月之中,待人拾取。

    有关罚跪的回忆她有很多,在她还算得母亲欢心的时候,跪就是常事。她从小就要学如何跪,又是如何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下身子去。她跪人,也有人跪她,她们或是谄媚的笑脸,或是惊惶的哭脸。而她自己跪着的时候会有什么表情,她似乎从没有注意过。

    “你可想清楚了,朕为何要罚你?”

    “儿妄议朝政。”

    “分清楚何事该你提,何事不该你提。这是朕的朝廷,不是你和苏钰斗法的地方。”

    “是……”

    苏姱明白所有的辩解都是无力的,她低头忍受着疼痛在膝盖上咬噬,渐次转变成十分锐利的刺痛。太阳亮得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而苏姱则像是树顶上孤零零的叶子,风一吹就抖个不停。宫门落锁前,她方得了赦旨。她心怀感激地扶着童瑚的手,试着站起来,痛得冷汗直往下落。一开始童瑚以为苏姱哭了,后来才发现那是汗。

    苏姱张了张口,她到底还是想为自己申辩。她想说她只是谏言,并无立场,更无授意借题发挥。却想起兵部郎中登她府门,谢她为小女请开蒙先生的事,导致那辜郎中一门上下的惨死。她喉咙里像找了火,愈发地不清醒,错将童瑚当做了母亲。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上了回府的轿辇。

    膝以下是麻木的,以上反而生出灼热的幻觉。天暗得很快,恍惚间会怀疑是自己被锥瞎了眼睛。沉然暮色穿过板与板之间的缝隙,破坏了内与外的界限,直直压在她肩头。来自远方的寒鸦发出旷古遥远的凄鸣,把浸泡在黑暗中的世界划得支离破碎。逼仄的处境带来额外的恐惧,苏姱不断淌下冷汗,试图以□□打破这静谧又诡异的黑暗。只是她常年生活在自制与压抑之中,早已丧失了表达痛苦的能力,却因此总能生出些绝望的力量支撑下去。

    回到府邸,待值宿的太医看过,天已经黑得如同墨迹。床头的残烛燃尽,她睁着眼侧躺着。轻纱的襞褶时不时飘动,熠闪着微弱的月色,像是蝴蝶翅膀上颤动的磷光。

    翌日她告了病,一日又一日,她自觉地病了下去,并无人上府门过问。尊贵的枷锁使她与她们成日无所事事;沉湎其中,便给浮华的生活浸泡成一具过于肥硕的尸体;否则便形同幽禁,在寂寞与孤独之间徘徊消瘦,形同槁木。这里没有万民期待的巍然神明,相反里面的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许病态。她称病不言,也算不得扯谎。

    日子如同水浪反复拍打着海岸,没有终结的那一天。不觉中秋节已过,华胥府门前依旧禁绝人烟,不曾有过任何来客。

    顾穆清再来的时候已是除夕前夜,天寒地冻,此地尤甚。苏姱像是具玉制的摩睺罗,美则美矣,并无人的生气。唯有脖颈上若隐若现的青筋,显示出生命独有的脆弱。顾穆清小心划破苏姱的手腕,冰蓝的血滴在白瓷盏中,表面漾着诡异的浮光。苏姱对此无动于衷,这是她失败的代价,或者说这是她渴求失败的代价。

    这会儿天已经很亮了,翠色屏风上流动着淡金色的光芒,水一样晃漾着。

    苏姱躺在顾穆清怀里,双目迷离,仿佛仍置身荒野之中,一切都给漫天漫地的白茅隐没。她好像哭了一场,乱纷纷的,说不清由来。她近来对贪睡的害处深有体会,撑着身子坐起来,就几乎耗尽了力气。

    顾穆清似乎说了什么,苏姱敷衍着点了点头。

    “嗯,嗯……嗯”

    顾穆清扶着苏姱躺好,只见她的头微仰着,露出了光洁纤细的颈项,像一只垂死的天鹅。窗外的风雪忽然吹得一阵紧迫,顾穆清低头拨开苏姱脸上的碎发,俯身注视那淡淡熏红的腮颊,苏姱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要喝茶吗?”

    “饿了。”

    “昨晚上剩的点心?”

    苏姱笑着点点头,年节前后各色吃食都很多,腌肉炸鱼,杂果粥米,一日就要换一种礼俗吃食。或许是昨晚吃了那浓腥味的苦药的缘故,她觉着屋内给炭火烘得太过燥热,差使顾穆清去开半扇直棂窗。

    两人在这个除夕的早晨,默默吃着凉透的枣糕。再次相见已隔了数月,她们曾经是生疏还是熟悉,都叫人有点记不清了。苏姱低头拂去被面上的残渣,很突然地说,“你怎么从不留点东西下来?”

    “什么?”

    “发间的珠钗,颈项上的璎珞,就是一颗珠子你都没有遗落过。”苏姱拉过顾穆清,趴在她的肩上,低低地说:“就好像永远不打算再回来一样。”

    这哀恳似的语气,叫两人都生了诧异。不免先愣了一愣,方抱在一起。苏姱贴身的薄衫,给风吹打起来,正好蹭在顾穆清脸上,微微有些发痒。

    “回去后,我看人人都似你。丧事一完,我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你真让我发昏……”

    “谁的丧事?”

    “我的母亲。”

    这个冬天冷得出奇,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只有在暖室里薰开的牡丹花,在大插瓶里不合时宜地盛放。苏姱不说话,只是侧过头,枕在顾穆清肩上。她也许可以更近一步,告诉顾自己的生活是无望的,用脆弱的同情将她们短暂地连接在一起,可是她没有。苏姱注意到不远处那鎏金兽纹的炭火铜盆内,时不时迸发出的寥寥火星。风忽然大起来,堂上的炭火烧得热烈又盲目,现出隐秘的红色深纹。或许确实存在着电光石火的欢愉,然而终有化灰冷去的时候。正如浮云有聚散,人事大多不能长久。

    待苏姱沐浴后,顾穆清已经离开了,于是叫婢女为她梳头画眉。苏姱生的唇红齿白,略一施粉黛,即便身上还未换下素纱单衣,依旧明艳动人。

    除夕,意为除去旧历,另布新岁。天下繁华,咸萃于宫中,钟鼓铿鍧,管弦烨煜,只是寻常事。赴此等节宴,按礼制需着品服,而品服往往是沉重而繁琐的。侍者默然为苏姱一件件盛装,并无一句半句的吉利话,心怀里溢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哀。这之中有一个刚入府,尚在幼学之年的小女,扑倒在苏姱身上,跌破了大红漆盘。纵然她尚年少,也经过年长侍者的调教,能压抑住喉间的抽噎。唯有背脊一阵阵地耸动,眼梢上历历挂着泪珠。

    领头的侍者芊白一脸肃容,上前哀声劝道,“殿下已经接连告病多日,不去也不碍事的,今日万万不可进宫了。”

    苏姱远算不上一个好服侍的主人。华胥府的规矩一向比照宫中,能长久服侍她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唯有她的性情近人温和,鲜有疾言厉色,张口便骂,抬手要打的时候。年深月久,她们也明白,在这儿虽得不了太多的实惠,成日却也无需战战兢兢,能算得上一桩荣耀门楣的稳妥差事。

    一切种种,她皆看在眼里,亦受了些感动。却仍只是一再地摇头,话已说尽了似的。

    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主角若是缺席了,这等大典大礼上不知会少了多少趣味。苏姱呆滞的目光直对着镜子,颤抖着抚上了头上的木簪,稳定下了心绪。

    桃木果然名不虚传,压伏邪气,实属五木之精。

    “殿下去岁服用五石散,就是心魔未尽,新旧相交百鬼躁动最易祛除,奴一定将它赶出来。”

    “那你就和苟道人早早去吧,你不要怨朕,朕是在帮你。”

    苏姱从椅子上站起身,颔首低眉,“是,母亲。”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殿内弥漫着恬淡的檀木香气,苏姱跪在兴乐宫大佛低下,在一片木鱼声中捧卷诵读。佛光使人渺小,人需要借由这硕大的佛像忘却俗世之中的痛苦与苦难。苟道人则蹙眉站着,她听不懂苏姱读的东西,只觉得聒噪。苏姱离开祈贤殿,就往兴乐宫而来。她不曾用过飧食,茶也只喝了一点,只为润润唇。她不想一会儿弄得太难看,也省得别人麻烦。忽然窗外响起花炮的震响,满堂烛火跳跃,人影也随之不安地曳动。

    御驾当已升座,正是万家团聚的时候,她也不应当再迁延下去。

    苏姱放下经卷,由婢女搀起。回想到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远没有今日这样平静,又或者仅仅是麻木了而已。

    “殿下不必担心,奴做的一切都是为殿下好。殿下是除夕出生的,妖魔侵体,只要每年此时驱一次魔,可保接下来一年无虞。”苟神婆媚笑着上前。

    苏姱也笑了。

    十七岁那年她杀死母亲的宠妃,此后的一段时间,她满口尽是荒唐的胡话。或打或关,折腾了一整年,反叫她差点烧了皇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有传言说她是身上附了魔,于是一张皇榜招天下能人异士治她的癔症,企图从愚昧中寻得妙方,然而竟找到这个姓苟的神婆。

    奴婢上前为苏姱除尽衣饰,只留一身单衣。苏姱自己趴在预备的条案上,麻绳牢牢把手捆在案腿上,紧接着是腰上捆了一道,腿弯上捆了一道,脚踝上捆了一道,几乎要勒进肉里。身体上丰腴或贫瘠的肉,借由绳束残酷地凸显了出来,雪白的衣料裹着的似乎不是□□,而是纯白的□□。

    所谓驱魔,就是将魔从身体里赶出来,通俗易懂,行之有效。疗效最好的法子,要拿烙铁在脚心烙一烙,再拿鞭子板子从小腿抽起,一路打到脖子底下,皮肉烂得越厉害,效果就越好。苏姱贵为皇亲国戚,自然不能任由她做的彻底。苟神婆曾向陛下暗示,或许是因为做不彻底,导致苏姱一直不能痊愈。只是苏姱日渐长大,又手握实权,苟神婆不大敢得罪,也不好旧论重提。

    桃木制成的木杖约有一指厚三指宽,大约展臂那么长,挥舞起来显得有些笨重,打下去与廷杖没有多少差异。从挨的第一板子开始,苏姱就发出不可思议的惨厉叫声,却因为还堵着嘴,沉闷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喉间抑制不住的尖声悲鸣。即便活动的范围实在有限,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在颤栗,拼命地想从身上逃了去。

    挨到二十下,雪白的袴子上已经染了血,但这远不到皮开肉绽的地步。监刑的还有太医,她快步上前来探苏姱的脉搏与鼻息的时候,苏姱这才恢复了一点神志。待打下一个二十的时候,皮肉早已溃败,旧伤与新伤一齐叫嚣着。她则自虐似地绞动着手腕,两只腕子皆是血迹斑斑。

    再打下去,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然而并没有。她有些忘记之前的毒打是怎么挨过去的,为何如今她竟觉如此难以忍受呢?

    不知何时绑在脑后的布被解开,湿透了的棉布被抽了出来。她总算能顺畅地喘一口气,这才发觉板子已经停了很久。睁开被汗迷住的眼睛,强忍着酸痛看清了来人的十二章纹衮服。

    “母亲,母亲!”她先是急切地叫出来,声音却又弱了下去,“饶了我……不!杀……杀了我……”

    “杖她。”

    这一次却又与先前不同,凌厉带风的板子连连打了下去。

    苏乔再一扬手,众人退下,只剩苏姱垂头趴着。

    “这本该是一个好日子,你非要毁了它,你非要毁了你自己。你们松开她。”

    苏姱被人解下来,架着她的双臂,托起她那被冷汗浸透的沉重身体。她一抬眼,看到佛堂两壁上的硕大画幅,描绘的是尸毗王割肉贸鸽和摩诃国王子以身饲虎的故事。阴森可怖的割肉场景令人不适,苏姱望着望着身上突然悚起了阵阵恶寒。她的手脚冰冷发麻,强烈的不适感使她几度欲呕。

    她突然记起了,母亲和自己不同,母亲她从不信神佛。

    顾穆清没有想到,只是隔了半日,苏姱会是这副模样。那些她不肯相信的故事,如久张的大幕掀开露出底下彻底的不堪来。她舌头发麻,然而看着身边乱纷纷的人,更觉茫然。恍惚时想起苏姱白日那凭空热忱的情绪,又带着出奇地感伤。此时,一切才终于明了。

    直到渐入黎明,庭院内落雪无声,顾穆清才得以避开众人的耳目独自进到屋中。苏姱睁开眼,她面上的皮肤柔软,应当是睡了一会儿。然而伏卧地久了,身子又不能动,胸口发闷肋下亦隐隐作痛。

    苏姱本已近乎瘖哑,然而她还是强行发出声来,“现在就去提和亲,带我走。”

    “皇弟丧期未过,容我……”

    苏姱仰起头,眼泪瞬间滴落下来,“我一时一刻也忍不了了。”

    苏姱一扫往日的矜重自持,顾穆清试着抚上苏姱的脊背,说道,“不要怕,都过去了。”

    “每一次醒来,我都会想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只是为什么死的那个一直不是我。”

    苏姱说完一拳捶在床脚,然而牵动了伤处,只好趴下去不再乱动。她苍白的面色,显得人十分虚弱,“我们明日就走……”

    顾穆清没有听懂苏姱没有前因后果的话,但她仍说,“明日就走。”

    苏姱背上没有盖任何东西,只有血痕盘踞在干净的皮肉上。她的头首约有身量的八分之一,两腋和臀等宽,大腿正面与脸颊厚度均等。身体则以脊柱为中线,乳、肩与四肢均生得十分匀称。她伏卧在床上,略显得有些瘦脱。她幼年时曾患过瘾疹,发起病来红点如栗,十分骇人,幸而没有留下疤痕,肤白洁净得像一尊石塑。

    苏姱望向窗外,天空中飘散着鹅毛似的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单调,乏味,显得极端冷漠。

    顾穆清或许还想问清楚缘由,然而看苏姱的模样,她也只能静静相陪陪。此时堂上只剩黯然的静寂,瓶中丛花低垂着头,幽幽散发着酸涩的腐败气息。

    苏姱沉沉睡下,醒过来已经是太医来换药的时候。顾穆清不在屋中,她也已经习惯了。伤处的恢复出乎太医的意料,然而却又患上了严重的冷哮,几乎不能发声,也咳不出痰液,只有用驱寒温肺的汤药慢慢调养。

    三两日过去,正在节下,却什么风声也没有。为避嫌疑,苏姱也见不到顾穆清了。她知道顾如今住在苏琪府上,由其照料,余下一概不知。探听了这几日,却听说太女府的官员即将大批地撤换,具体事尤不详。入冬之后朝中本无甚大事,为“感召天和”,各地送的奏本大约都是降瑞雪云云。苏姱心道,不是母亲的疑心病发作,便是苏钰近来过于得意,放纵手下早是由来已久的事,为此苏琪和她之间定是要撇清干系。

    这于苏姱而言算不得好事,然而她将养这几日,府中确实多了几分节日的气氛。待到初八日这一天,苏姱的病已经全好了。她一早出门,踏着残雪上红色的爆竹蒂,往苏琪的登王府去。

    纵然春风紧峭,枯梢上仍积有寸余的雪,尽是皑皑的玉色,大有可观之处。

    如今京中房舍皆被白雪覆盖,苏姱走在路上,仿佛置身于一片白色的沙漠。

    因为雪还在下,道路两旁的雪面有如羽毛一样松软,踩下去一点声息也没有。而人行来往的道路上,落雪已给踩得石硬。行路的人都走得都很匆忙,即便他们并不必着急去做事。苏姱也不自觉地加紧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加紧了脚步。

    雪后的京城格外的安静,只有孩子兴奋地冲到街上,好像丝毫察觉不到寒冷,哪怕雪已经下了月余。对此同样保持新鲜感的则是官场中的人,“瑞雪应时,丰年有兆。恭喜恭喜。”自打头一场雪过后,这就成了官场中见面最常见的一句话。

    苏姱来到登王府,苏琪当然不出来见她,她只说来看望世女。距离她上次来登王府就是苏牧出生的那日,情形有几分凶险,苏钰当时在外抚军,苏乔就命她来登王府主持局面。也是在那次,她第一次看见苏琪的病腿,那就像是一截枯死的褐色硬木,她再也不想看第二次。她在被废之前从来没有思量过,那种成日生活在旁人的打量与怜悯当中,被人抛弃的感受。有时她也会同情苏琪,她知道苏琪的张狂并不是源于无知,而仅仅是在虚张声势。仅就苏琪的生活而言,她需要这样保护自己。

    苏牧正在读书,她倒是勤奋好学,苏姱听同宗的说起过。然而又能如何呢,她们出生在一个不需要多努力就能得到荣华富贵的位置,同样也有再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然而苏钰无女或许给了族中不少人痴想,但痴想终究是痴想,母亲不会允许这样的事。苏牧见了苏姱仍是十分拘谨,一则是苏姱的美貌令人艳羡也使人不安,二则苏姱于她而言过于陌生,以她们的血胤亲疏原不该如此。然而她对于苏姱更多的是好奇,苏姱身上的传闻,以及她本身的神秘,都让她觉得苏姱与众人讳莫如深的秘密有关。

    书房炭盆烧得太过,空气有些滞闷,让苏姱想起母亲寝宫后头藏书阁里的味道,陈旧的,了无生趣的味道,也许是那些被书本囚禁的灵魂散发出的味道。她的小的时候经常被关在那里,在那里渡过的每一个午后,都显得无比漫长。

    “给姑母请安。”

    苏姱拿起书,“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你可见过鹞子,青黄色的一种小鹰。左传说,’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说得正是它,却也是昏君和浪荡子的专宠。”

    苏姱的话苏牧并不能完全听懂,于她而言同这些四言诗句一样,深奥难测。然而在尊长面前,她必要谨慎恭听,这是先生教给她的。苏姱忽而低头喃喃道,“我又究竟为何要和你说这些。”

    苏姱从心底蔓生出了一种无力之感,不仅是因为她自己无法摆脱如今的局面,也是为今后许许多多的人。终有一日,苏牧也会走到与自己相似的地步吗?她不愿再想下去。

    婢女为苏姱端上了茶水,苏姱接了过来。胸中的郁闷使她竟未察觉到茶水灼热的温度,直到跌翻了茶盏。苏琪从门外跌进来,一把推开了苏姱,护住了苏牧。

    “你要干什么!”

    “我再无耻些,总不至于向孩子下手,你多虑了。”

    苏琪瞪着苏姱,苏姱脸上也没有丝毫笑意,她背过手去遮住了被烫伤的掌面。从屋中出来走到阶下,她们的脸色也并未缓和,迎着风雪站了许久。直到苏琪安顿好苏牧出来,直至走到亭下,两人都未说一句话。

    虽然雪仍在下,但并不能算得上是十分寒冷。苏姱穿了件狐裘大氅,进屋也不曾脱下,纵然不显得突兀,但却使得苏琪想起苏姱素日穿衣都比寻常人穿得厚些,即便是在难以言表的酷暑之中,她也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或许只是因为苏姱格外的怕冷,但苏琪觉得在她的衣裳下面,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你一向恨我。”

    “不。”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苏琪说的话并不带尖锐的情绪。

    “那么是避祸。可是我若告诉你,自古以来,借灾荒整顿吏治,本是极常有的事,今朝的荣辱,算不得什么……”

    “你不必试探我,我是害怕你,我也害怕我那亲姊妹,你们在我眼里都一样。”

    苏姱惊异于她的坦诚,苏琪虽跛着脚,仍尽力不落后于苏姱,“或许还是怕你多一些。不论你信不信,母亲再厌恶你,但终究还肯护住你,或许还是想要你继承大统,也许真有先帝的遗旨呢……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苏姱不免想冷笑,却并不接这话茬。她们二人在沿湖的廊下走着,屋檐底部的攒尖上闪烁着富丽浮华的光。苏姱因而回过神,才逐渐注意到登王府内各处地方安置,令人赏心悦目。新雪甫下,便有仆人出来清扫,堆成小山。□□的残疾足以摧垮精神,然而这里却丝毫不沾染颓靡的气息。苏姱减慢了脚步,苏琪最希望的或许只是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纵然权力可以尽其所能地为苏琪提供便利,然而这终究不能改变身体上缺陷,以及缺陷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失望与痛苦。

    苏姱意识到,她们身上有一些共性,不同的是自己对痛苦留有一分难以言说的痴迷。别无选择也好,高尚感也罢,总之她甘于忍受,牺牲使她陶醉,难以清醒过来。即便她所谓的生活,只是一种精致而又漫长的刑罚。□□上的残缺和精神上的残缺,究竟是谁更悲哀,苏姱说不出。她转头看了眼苏琪,连同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苏琪不像母亲,也不像慕容氏,她与她们格格不入,或许这才是痛苦的根源。

    她们的痛苦固然是痛苦,终究并未涉及到更为深重的苦难。苏姱抬眼看向湖心亭,有一个隐约的人影伫立在那里。

    “那是谁?”

    “领国的使者,你没有听说和亲的事?”苏琪笑了,“你竟然没有听说吗?”

    苏姱忍不住生出厌恶,然而苏琪却紧接着说,“你放心,我不会坏你的事,那于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母亲想要孤鸿城,此事恐怕没那么好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无防,我来为姊姊引荐一位朋友,请。”

    湖心亭上八面来风,只有空旷的湖面,原来绝佳的密室并非都要藏在无人的暗处。拨开水面的浮雪,苏姱的舟先行了一步,她回身望去,苏琪的船一直停在原地。

    顾穆清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了,四下里只有茶炉烧水动静,并无多余一丝声息。天地则是一派苍茫,其美无俦,饶是痴人的一切梦见,都已冻结在这尺幅无限的一色画卷之上。

    “几日不见,你瘦了。”

    “不用大惊小怪,我从来没有胖过。”

    苏姱大病初愈,粉黛不施,头上仅有的几只细银钗,深深嵌入鬓发里,几乎看不见踪迹。氅下的领口露出一点不显的蛋壳白,这里衣虽是松江细布制的,只是泛了旧,在她们相识不多的时日里,顾穆清见她穿过几次。

    两个人坐下,或许是彼此过于的亲近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什么都没有说。苏姱座前是一盏新沏的芽茶,盏上并无彩饰,只有淡淡的雨过天青色,似乎并不堪轻轻一握。她将手搁在碎石斑纹的光滑桌上,身子前倾,“我后悔了。”

    “什么?”

    或许是风吹得过于紧峭,顾穆清真的没有听清。

    “我想见你。”此时世间一派静美,天高水阔,落雪靡靡,她自己却说这话,想是一定发了疯。

    顾穆清松下肩膀,眉头也舒展开,笑道,“昨夜我又梦见你了。”

    “那你可有拉住我?”

    “一刻都不忍松手。”

    顾穆清忽然发觉苏姱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到了此时此刻她们该说正经事,然而正是在此时此刻,她才理解了周幽王。

    这个故事她也给苏姱讲过,但不知是说的人讲错了,还是听的人记错了,苏姱所记住的结局是周幽王和褒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雪才刚停,不想令官来得这样快。苏琪派人引苏姱见使者,并备好进宫的车轿,预备送她进宫。沿路的树上纷纷挂雪,往季被绿叶隐没形体的枝叉皆显露了出来。错综交织的枝干像是从天汇聚的细流,复杂的事物总能带来一种别样的美的情趣。

    时候尚早,沿街卖杂货的吆喝声,在耳边渐渐响起。这个点街上卖现成吃食的很多,毕竟百姓总要生活。

    肉价自入秋之后就开始飞涨,沿街商铺卖的最多的食材也只有咸肉干和从窖里抬出来那没味儿的冬菜。苏姱知道宫里有晾腊肉与白菜的地方,一冬天往往都是各类燕窝配的炖菜端上御桌。菜品全靠高汤吊着,也不曾换过配方,谈不上好吃与否,更何况侍膳于她绝非愉快之事。唯有四至六月,才有从驿站送来的新鲜鲥鱼……回忆像是在口中碎成小块的甜糕渣,越搅动便越易渗生出不愉快的甜和酸。

    她忽然后悔没有和顾穆清一起吃饭,那一定有意思得多。她们或许也曾坐在一起吃过东西,她只是不大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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