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的瓢泼大雨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宫院中积下了满院大大小小的水坑，天色也不再那样阴沉。
殿内接生产婆们的声音喊得更加急促了，她们对着贵妃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晚上的话也不见疲惫，反倒此刻还在为贵妃鼓劲道：“娘娘再用些力，已经能看见孩子了，娘娘可千万别卸了劲儿。”
她们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都暗道不好。贵妃是早产，胎位不正，再加上疼了一整夜，现在早已精疲力尽，也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再生产。
宫人们备了参汤与点心为贵妃补充体力，可她因为阵痛什么东西也吃不下，郑昭回硬要给她喂一些吃食，也被贵妃尽数吐出，只能让她饮下一些参汤，好吊着体力。郑昭回此刻正在给贵妃施针，好帮她调正胎位。贵妃的状况说不上危险，但她已经被疼痛折磨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魏夫人早已哭肿了眼睛，心痛如刀割一般。
“郑三姑娘，贵妃娘娘何时才能生下孩子？她到底是什么情况呀？催产药也饮下了，针也施过了，娘娘到底要疼到什么时候呀？”魏夫人握着贵妃的手，恳求一般地问着郑昭回，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郑昭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夫人放心，贵妃的胎位已经转正，产道也已经完全打开，她现在只是太累了使不上力气。夫人先头也说过，妇人头胎生产本就艰难，贵妃又是早产，故而格外痛苦。我现在就去开些提神的药，好让贵妃提些力气，还请夫人再同贵妃说说话，让她再用一回力。”
给贵妃接生的产婆也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最有经验的，她们也知道郑昭回说的对，只要贵妃能打起精神再使一回力，孩子便可顺利娩出，于是也跟着劝魏夫人。
魏夫人其实也知道此间道理，不过是实在心疼女儿，关心则乱，不忍女儿再继续受苦。她道：“我刚说话急了些，还请郑三姑娘莫要怪罪。”
“夫人哪里话，夫人也是心系贵妃，现下莫要说这些，还是先保贵妃平安生下皇子才好。”郑昭回行医经验丰富，什么样的病人亲属没见过，自然也不会怪罪魏夫人一时情急之言。
外面的向氏一直专注地听殿内的动静，高瑗佩服她佩服的紧。自己熬了一晚上早已坚持不住，伏在桌上打了好几个盹，而向氏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殿内，生怕错过了什么风吹草动。此时的风虽然已经小了，但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洒在身上仍是一片寒凉。
“从前只知道女子生产不易，此番见了，才知果真如此。”向氏再度感叹，高瑗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夜她第几次这样说了。向氏从不是这样伤春悲秋之人，今日却再三慨叹，果真触动良多。
高瑗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我听老宫人说，母后当年身子本是很好的，就是在生我的时候伤了身子才早早薨逝。不过皇嫂也不必担心，有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贵妃一定能平安无恙的。”
正说着，就听殿内产婆们的声音越发急促了：“娘子再用一把力，就要出来了！娘子！娘子！”
本就嘈杂的室内变得更加吵闹，向氏再度站起身，仰起头看向贵妃寝殿。这次没让向氏失望，只过了片刻，便听见贵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娘子产下公主？恭喜娘子！恭喜夫人！”产婆的喊叫声不仅是欣喜，更带着如释重负一样的解脱感。
向氏都没等宫人为她打伞，直直就冲进雨里往寝殿门口走，她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期待与喜悦。
就算是高楷听见贵妃平安产下公主的消息也不一定会这样激动，高瑗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向氏来到贵妃寝殿门口。
吱呀一声，寝殿的大门打开，郑昭回抱着个大红的襁褓出来。她忙了一晚上，此刻满头都是汗，头发也乱蓬蓬的。“恭喜皇后，恭喜长主，贵妃生下大公主，母子均安。”她将手里的襁褓打开，露出里面婴儿的小脸。
贵妃是早产，生出来婴儿也比寻常的婴儿瘦弱，小脸上也没什么肉，刚才听她的哭声也不如何响亮，现在孩子哭累了，躺在郑昭回怀中睡着了。
郑昭回本想把孩子递给向氏抱一抱，但向氏并没有接，她将手放在唇前呵热了，伸出手摸了摸婴儿的脸。她道：“我并不擅长抱孩子，怕不小心伤了她，还是你来抱吧。贵妃现在如何了？”
“娘娘放心，贵妃一切都好，只是贵妃难产疼了一夜，耗费了太多体力，现在已经睡着了。”郑昭回答道。
向氏担心了一晚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道：“好。贵妃诞育大公主，今夜在场所有的太医、医女和宫人都有功，全都赏半年月例，都来沾一沾大公主的喜气。”
寝殿门前的几位宫人都行大礼道：“多谢娘娘，多谢贵妃，多谢公主。”
“现在外头雨还没停，快将孩子抱回去吧，要是着了凉就不好了。”皇后将公主的襁褓盖上，催促郑昭回将孩子抱回去。
郑昭回行礼告退，转身入了殿中。
向氏长舒一口气，转身对绾月道：“去安华殿禀报陛下，贵妃产下公主，让陛下放心，”她苦笑一声，接着说道，“现在是真的能放心了。”
高瑗心领神会，国朝的公主虽也能登基即位，但只有无皇子时才会由公主继承大统。这便是为何先帝文宗有高琏这个果敢善谋的长女，但却仍将帝位传给了优柔寡断的高楷。高楷如今正当盛年，他必然还会有其他的皇子出生，这样一来贵妃所生的公主便不再有继承大统的机会，魏氏也不再有成为皇帝外祖的机会了。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结果了，贵妃得以母女双全，高楷也得以解除心头一患，除了贵妃早产受了太多的苦之外，基本能称得上是皆大欢喜了。
安华殿外上夜的张彦听宫人来报，他瞧着天色，估摸着高楷也到了该起身梳洗上朝的时辰，于是进了内殿唤醒高楷。
“何事？”高楷被他唤醒，声音仍旧带着几分迷蒙。
“恭喜陛下，刚才宫人来报，说贵妃生下大公主，母女平安。”张彦招呼殿内的宫人齐齐跪下给高楷道喜。
高楷似乎清醒了很多，他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公主好，公主好。赏，你们统统有赏，均赏半年月奉。”
满殿宫人都甚是喜悦，叩谢皇恩道：“多谢陛下，多谢公主。”
“公主出生，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要庆祝一番。国朝常例，凡是皇子皇女出生时都要赐给朝臣各色珠玉串成的包子钱，除了这个外再让阁臣与礼部拟了朕赠与朝臣的礼物，好让大家都沾一沾皇长女的喜气。”高楷由着宫人们为他穿上衣服，他自己则一直嘟嘟囔囔着，当真是有些喜悦的。
“陛下可要去看看贵妃与公主？”张彦问道。此刻时辰尚早，前去看一看贵妃与大公主还完全来得及。
高楷却并没有一口应下，他迟疑了良久，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最终还是说道：“罢了，贵妃辛苦了一晚上，现在应该正在睡着，朕还是不去打扰她们母女了。待朕下了早朝再去看也不迟，到那时贵妃也醒了，朕也好再给她与公主行封赏。”
他这般说也有理，于是张彦也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说道：“昨夜贵妃生产，皇后娘子可是实打实地守了一整夜，连眼都不曾阖一下。此刻公主虽平安降生，但贵妃宫中还有一堆子事等着皇后料理，她的确是辛苦坏了。”
高楷略一抿嘴，看得出他也实在佩服向氏。然而他话说的仍是有些不情不愿：“皇后辛苦，此番贵妃平安生产，皇后立有大功，朕对她也有封赏。晋阳长公主与郑三姑娘昨夜冒雨前来助贵妃分娩，她们俱是有功之人，自然也是要赏的。还有贵妃宫中上下所有人……”
“陛下，贵妃宫中宫人及为贵妃接生的太医与产婆，皇后俱已赏了他们半年的俸禄，您看可是还要赏？”张彦思虑再三，还是将此事禀报给了高楷。
虽然规矩里没有这样的说法，但皇子公主诞生后行赏都是由皇帝下旨，如今向氏先于高楷赏赐宫人、太医与产婆，倘若帝后关系好了，那便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向氏与高楷二人并不大和睦，只怕高楷知道了要心生芥蒂。
张彦一向觉得向氏是个谨慎之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想来也许是见公主出生太过喜悦，一时忘记了这些弯弯绕绕。张彦叹了
一声，在心中默默帮向氏找到了回复此事的理由。
果然，高楷的脸色瞬间不如何好看了，他冷哼一声道：“自然要赏，皇后赏的是皇后赏的，朕赏的是朕赏的，二者岂能一概而论了？既然皇后赏了半年的俸禄，朕便赏给他们一年的俸禄。”
张彦轻笑一声道：“臣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怎么仍像小孩子赌气一样，硬要压皇后娘子一头？贵妃好不容易才生下公主，一院子的宫人太医都跟着忙了一晚上，既有功劳又有苦劳，皇后娘子对着满院子的人，不先行些赏赐也实在说不过去，倒是如同寒了大家的心一样。陛下这般硬要压皇后娘子一头，岂不是明说您不赞同皇后娘子的所做作为了吗？如此这般皇后娘子的面子该如何呢？现在皇后娘子先给贵妃娘子的宫人们赏了银钱，接着您又要赏赐，待贵妃娘子醒来后为了嘉奖他们忠心护主，定然还要赏。若是只有贵妃的宫人得了这么多的赏赐，其余的宫人岂不要艳羡？您不如直接赏赐满宫宫人，让他们都能感陛下与大公主的恩德，比起皇后与贵妃只赏赐贵妃宫中的宫人，岂不是更显皇恩浩荡？”
高楷是有些与向氏赌气的意思，但他也知道若他真这般做恐怕是要被朝臣说教一番的。赏赐全宫上下的确是要从他的内库中出不少银
子，但他也认同张彦所言，于是道：“这个主意的确有几分道理，容朕再想想，待朕下了早朝去贵妃宫中再宣布这个旨意也不迟。”
“是。”张彦答道。
众人服侍高楷用罢早膳，随后便拥着高楷上轿上早朝去了。
贵妃那边也已经安排了妥当，向氏也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她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又灌了一口浓茶。
“娘子，您都一整天都没阖过眼了，昨日就在忙长主归宁之事，您又守了贵妃一整晚，您赶紧去小睡一会儿吧。就连长主都顶不住先去明英宫休息了，您这样熬可是会熬坏了的。”绾月与梳月两个多多少少睡了一会儿还这样疲惫，她们都不能想象向氏会累成什么样子，看着向氏的眼神都分外心疼。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了，向氏也实在觉得顶不住了，于是便道：“也好，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们让贵妃的宫人收拾个床榻给我，我小睡一会儿。你们先让小厨房给我拿些吃食来，让我先多少垫垫，否则只怕是饿的睡不着了。陛下说什么时候来看贵妃与公主了吗？”
“张都知打发小黄门来传过话了，说陛下了朝就过来，此刻还有好一会子呢，主子您先安心休息会，不必担心接驾之事。”绾月说道。
向氏背过身去，她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说道：“那便如你所说，我先去睡会儿，你们也都下去歇息一会儿吧，都是跟着守了一晚
上，怪辛苦的。”
绾月扶着向氏去了偏殿，那里早就备下了被褥，向氏略吃了几口羹汤便睡下了。她累极了，头刚挨到枕头就昏睡过去，绾月给她焚上
了安神香，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