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细柳

    下午的时候天色黑沉下来,隐有瓢泼大雨之势。

    秋季大多都是绵绵细雨,这样的雷雨也只在夏季时才常有,今秋真是反常得很。

    魏玉坐在屋檐下,面上表情不显,凝视着距她不远处的女孩。

    女孩没姓,只说旁人都唤自己细柳,因父亲生她时是靠着一株细柳在院子里降生的,没有娘亲,因父亲稍年轻些时候是庆湖小船上的船郎,说白了就是最底层的卖身男倌,意外怀了细柳将她生了下来。

    天边一道白光划过,滚滚雷声传来。

    女孩站在院子中央,被雷声吓得浑身一抖,往屋檐下的女人看去,她的脸原本隐匿在灰暗中。

    女人的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她的身上,强烈的压迫感袭来,细柳嘴唇发抖,她已经站在院中两刻钟了,她觉得这个女人从进这个宅院后就变了,与刚刚在外人面前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模样全然不同,她现在浑身散发着令人如坠冰窟的寒意,像是在阴暗潮湿里盘踞的毒蛇,阴恻恻地盯着食物。

    她觉得自己此刻如同木板上的鱼肉,任由这个女人宰割。

    细柳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闪电将她煞白的脸映照得更加明显,她挺直腰背道:“多谢姑娘愿意收留细柳,细柳愿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说完后她往地上磕了三个头,额头落在地上后便没起来,屋檐下那人迟迟没动静。

    一时疑惑,她略微抬头往上看。

    魏玉鹰隼般的目光投来,她喝道:“让你起来了吗?”

    细柳抖了抖,继续趴着。

    黑云压城,雷声逐渐变大,风刮得更加肆虐。

    半晌,魏玉才淡淡开口:“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跟我回来。”

    细柳单薄的身子被狂风吹得摇晃,她心中疑惑,自是不知。

    她趴在地上,声音有些嗡:“细柳不知。”

    魏玉看着她凌乱的头发,道:“你父亲惨死,你没想过查出凶手或者报仇么?”

    细柳匍匐着的身子一僵,立马道:“想必姑娘不知,我爹在庆湖船上的相好与仇家是一样的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如今手无寸铁,又何言报仇呢?”

    “哦?”魏玉薄唇轻启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一声炸雷落在耳旁,滂沱大雨随即下了起来。

    细柳浑身被淋湿,像只暴雨中无措的流浪狗。

    一刻钟以后,魏玉开口:“起来吧,进来。”

    女孩乖巧地走到魏玉身旁,脸上湿漉漉的,看着尤为可怜。

    魏玉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蹙眉道:“那男人打的?”

    女孩垂下眼眸,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魏玉蹙眉道:“去把自己处理妥当了来书房找我。”

    细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里的悲伤散尽,她咬唇捏了捏拳头,往厨房里走去。

    一个时辰过去,外头雨势渐小,魏玉坐在书案前睡了过去。

    屋外是簌簌雨声,草丛中偶尔有两声残弱的虫鸣。

    屋内静得很,是暴风雨后的平静。

    一股凉风将油灯吹灭,屋中漆黑一片。

    魏玉耳朵一动,蓦地睁开眼,眼中哪有睡着的迹象,全是清明一片。

    她歪头躲过突如其来的袭击,伸手将来人的手腕抓住,狠力一折便听到咔嚓一声。

    来人闷哼了声,手里的菜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细柳,果然是你。”魏玉捏着她纤细瘦弱的手腕,透过夜色注视着她。

    细柳脸色惨白,但全无刚才的胆怯懦弱,她挺直着脊梁,见偷袭失败,咬牙狠声道:“要杀要剐随你。”

    魏玉冷笑一声将她放了,拿出素帕慢条斯理擦手起来。

    细柳见她低垂的眉眼跟擦手的动作,心底发毛,不免有些后悔。

    她想要杀了魏玉,纯粹是临时决定的。

    是那盏灯忽然被风吹灭,是她刚好在厨房看到那把锋利的菜刀,是魏玉刚好睡了过去,一切都刚好,这不是老天爷给的时机吗,所以她拿上刀,熟稔地找准魏玉的喉咙,准备一刀毙命。

    哪知魏玉腿脚不便,手上功夫却了得,她的手劲大得全然不同于那些满脑子之乎者也的书生。

    魏玉见她愤恨的眼神,露出讥讽的笑,声音冷得如冰:“你杀你父亲时,也是这般熟稔吧。”

    细柳倏地看向她,疑惑、惊恐、害怕······所有的情绪都堆积在眼里。

    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我为何会杀我父亲?他是被仇人所杀,那人早早潜入家中,父亲回到家后要到厨房饮水,所以才被那人从背后抹了脖子,她同样准备了结我,但当时成护卫从屋外跑了进来,那仇人便翻窗跑了,我怕来人是她同伙,情急之下便躲进米缸里。”

    魏玉静静听她讲完,说:“这番话在你心里反复练习了多久?”

    细柳顿住,一脸防备的看着她。

    魏玉见她如同惊弓之鸟,轻笑道:“放心,我不会将你弑父一事告知世人。”

    细柳绞尽脑汁想办法推翻魏玉的猜测,哪知她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话,她怔怔地看着这个比自己仅仅大了三四岁的女子。

    她又恢复了一身的光风霁月,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说些什么温馨可亲的话。

    细柳自知事情暴露,她直言不讳道:“你想干什么?”

    魏玉笑了笑,弯着眉眼看她:“你还算伶俐,却不该这么急切地想要杀了我,若我是你,也得在我身旁多伺候些时日,将我的习性摸个清,再确定以什么手段来杀死我,而且,抹脖子这样残忍又突进的方法实为下策,还是说——”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油灯点亮。

    屋内被温暖的灯光照亮,驱散了些秋雨带来的寒凉。

    细柳还是打了个冷颤,她看着魏玉红润的薄唇轻启。

    魏玉的声音如同空谷清泉,徐徐流淌在黑夜里:“还是说,是谁教你的这样的法子。”她又有些不屑,“实在是愚蠢至极,下毒、落水、坠崖、走水,各式各样的手段方法不选,选了个手段残忍又脏手的法子。”

    细柳如雷击中般怔愣地看着魏玉,她忽然想起在孩童间时兴的一个玩法。

    将池塘里的蟾蜍一个个抓来,放在盛满冷水的锅中,下头燃火慢慢加热,最后这些蟾蜍在一片和谐安逸中死去。

    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细柳看到死去的蟾蜍和哈哈大笑的顽劣孩童,她第一次认为学堂里的师傅说错了。

    魏玉的态度好比这温水,在她轻柔的语气中,差点让人迷失。

    细柳答:“不过是临时起意,他打我骂我,我受不住就将他杀了,同杀鸡的手法一样,还需要人教?”

    魏玉不认同地看了她一眼,像个谆谆善诱的老者:“所以我说你还算伶俐,但不够聪明,做这些事没考虑过后果?瞒得了一时瞒得住一世吗,你瞒住我了吗?”

    细柳一时拿捏不准她想要表达什么,试探性地说:“那,那是因为您聪明吧。但世上聪明的人本就不多,我今日不过是运气不好,要杀要剐随你便。”

    魏玉摇头叹气:“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懂,我的意图还不明显吗?我知晓你弑父,还妄想将此事栽赃给曹家,若是将此事报官,你认为你面对的会是什么?”

    细柳抿唇,还能是什么,左右不过一死,但她还没活够,她才十三岁,这十三年在她生父手里全是打骂,她好不容易杀了他,她的人生才开始,她还想再活几十年。

    所以她立马明白了魏玉的意思,蹙眉道:“你是,想要借此事威胁我?”

    听到自己要的回答,魏玉笑了声默认了她的想法。

    细柳沉默了下,抬头看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姑娘,您说您要我为你做什么事,我今后定听姑娘差遣。”

    魏玉点头,拿起她脱臼的手腕,巧劲一拧,便将手腕复原。

    她点了点桌上的瓷瓶,道:“自己拿去上药,我不用废人。”

    细柳怔怔地看着那个瓷瓶,拿起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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