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中秋，秋风拂过京城的大街小巷。这时候不管是大户小家，都默允了家中小辈肆意上街玩耍，而家中长辈也在忙完祭祀事宜后，携着内宅男眷在街上闲逛。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几年京城的百姓在赏月游园之余又多了项娱乐活动，那便是“扮仙子”。

    戌时前后，皇城河畔的浅堤边，早早围满了看热闹的年轻人，连摊贩也都丢下手里的活计，踩在自家的矮木桌上眺望。如今这盛况堪比前些年的皇太女娶夫。

    待到最后一根香烛燃尽，全场像是被施了一个噤声咒般，众人屏息凝神朝河岸对面望去。然而河的那头是一座坟场，在这举家欢庆的时刻，又有谁会出现在那呢。

    片刻的寂静后，不知是哪个男子“噗嗤”先笑了出来，一声接一声，这种荒唐的笑声很快传遍整个河岸。

    一个身着绿衣的瘦弱男子扭捏地走了出来，一块白巾掩住半边面容。等人群都为他的到来而欢呼雀跃时，才假模假样地先是挪到人群这头，又是挤到人群那头，举着香囊垫脚眺望，不时捏着并不算尖细的公鸡嗓喊道：“仙女儿，仙女儿你在哪，我是裴儿啊。”

    话到此时，已有七八双咸猪手对着他的臀部和腰部又是掐又是摸，发出一声声隐秘的痴笑，好似那声“裴儿”勾起她们心照不宣的欲望。

    这世道虽已是女人做主，但不意味着男女秉性和体格都必须与从前的男权朝代截然相反。

    这个朝代的女人们依旧喜爱面容姣好，身形高大，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人。

    说归说，但女人们眼中那吃人般的精光却做不得假，有些眼神涣散的，似乎是在透过绿衣男子看向真正的“裴儿”。

    “裴儿？是你吗裴儿？”粗厚的男声从另一角传来。身材魁梧的男人扒开人群走了出来，“你在这做什么？”

    “裴儿”一惊，柔柔地靠进魁梧男人的怀里，“我在等您啊。”

    男人双手抵着他的肩，将他拉得远了些，郑重地问道：“等我？这么多年，你都未曾嫁人吗？”

    “裴儿”摇了摇头，脸上的白/粉蹭了男子一胸口，“裴儿的身，裴儿的心，全是属于您的。”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叫好声。

    魁梧男子一脸欣慰地低头打量着他，“我的好裴儿，那夜不过是两具寂寞□□的一场露水之缘，你又何必苦苦等我十二年。”

    前排的女人们看到这一幕都露出鄙夷之色，对着“裴儿”指指点点。

    “裴儿”呜咽两声：“不是的，不是的，裴儿已委身与您，您且收了裴儿的信物，裴儿定是要等到您来娶裴儿的。”

    “好你个贱货，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本将军的妻主！”又一角儿登场。

    一个扮作“将军”模样的男子一把将“裴儿”推搡到地上，长剑直指他的眉心。

    “裴儿”倒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地仰望着魁梧男子，“他、他是谁……”

    “我已成亲。”魁梧男子避开“裴儿”的目光，一甩手抖掉衣袖的泥点子。

    “裴儿”拖着脏兮兮的身子扒住男子的裤脚，一脸惊慌失措，“不、不、您别丢下裴儿，侧室、侧室也行，您带裴儿走吧。”

    “哼。”就凭你？一大把年纪了，给人当外室都没人要，还敢嚷嚷着进府里？！“”将军“欲要将他扯开，突然一声声咆哮从远处传来，”干什么，干什么！都给老子散开！“一队衙役举着棍棒，扫开人群，气势汹汹地进场。

    见衙门的人来了，一群人作鸟兽散。

    男人们拔腿就跑，地面上乱做一片。女人们则能飞天的飞天，能御剑的御剑，一溜烟就没影了。

    三百年前，一场铺天盖地的疟疾席卷了整个大陆，死伤无数，而活下来的人大多都重病不起。这场浩劫持续了数十年。退去之后，人们恢复了新生活。然而从这一代人开始，他们诞下的女婴或多或少都拥有仙灵之术，男婴长大后代替女性获得孕育生命的力量。

    皇城脚下，大司空府。

    “又到了这个时候。”

    坐在主位的女人看上去正值壮年，夹杂着白丝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着，一身绛色官服还未换下。她的目光越过高耸的围墙，望着远处未被照亮的夜空。

    “这他妈第几年了？年年如此，年年如此，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坐在进门处的左手边，一个身着劲装的矮个女人喝了一大口茶，把茶沫子淬到地上，又“啪”地一下把茶碗砸在桌上。

    坐在她对面的瘦弱女人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三姐姐，你常年征战在外，自然记不得，我可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整整十二年，那孽障害得大姐抑郁而终，又害得二姐频频被陛下敲打。也是二姐心善，才容他继续做他这司空府的嫡长公子。”

    裴影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住嘴，“四妹不必如此，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小景这孩子就是长情罢了，只不过眼下孩子也大了，再不替他寻一门好亲事，才是寒了姐姐的心。”

    裴刃听到自个儿二姐有意将他嫁出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她面前，“这还不好办，随便寻个塞外人家将他发嫁便是。也是大姐心软，才容他给裴家惹了这么多祸事。现在裴家是二姐你做主，可别滥发善心。”

    裴家老四裴云听到此处，鼠眼滴溜一转，抿着笑也凑到裴影跟前，“说起来，我倒认识个在南疆做督军的许大人。听说她上月第十七任正夫刚刚过世，那孽障过去就能做人正夫，也不枉姐姐的在天之灵了。”

    裴影沉着脸点了点头，抬眸怔怔地望向裴府嫡长公子的院落。

    司空府，隐逸居。

    “公子，公子。”稚嫩的男声从院外传来，夹杂着呼哧带喘的呼吸声，一路忙不迭地跑进主院的卧房内。

    “怎么样，大夫肯来吗？”黑暗中，裴问景那有些憔悴的声音问道。

    屋里没有点灯，平安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家主子在月光下单薄的背影，搓着手不安地答道：“没，没有。大夫已经歇下，药童说等明日起了再说。”

    “我知道了。”裴问景的声音似乎又沉了几分，夹杂着微不可闻的无助，“平安，你过来替我守着。我亲自去求。”

    “不可啊公子！”平安“扑通”跪到地上，拽着裴问景的衣角，“您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德行！一个个扒高踩低！原先大司空在的时候她们一个个乖的跟猫似的，现在她们见您没了主公，早就另投门楣了！哪还会管原主的公子！”

    他根本不敢告诉裴问景，自己刚进医馆的院子，就让人拿着笤帚打了出来。那伙人说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实际心思都钻钱眼子里去了。如今本家式微，分家强横，她们更是瞧不上他们院子。

    更何况他那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从来没求过人。他实在见不得自家公子去见那样的脸色。

    “对了，要不我还是去请示下主母吧，有她开口，什么样的大夫都会有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公子您生母的亲妹妹啊。只要您秉明实情……”

    “不，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裴问景弯下身子，青丝垂到地上，青白的手指抚上榻上之人的鬓边，好似在抚摸一件上古瓷器，“上天垂怜，让我等回了她。待……生米煮成熟饭，再声张也不迟……啊。”

    那榻上之人突然皱了皱眉，发出几声低吟，登时让他又惊又喜，“平安，快把库房里的人参、石斛、雪莲子照之前的方子再熬一盅，快。”

    “可是，可是那雪莲子只剩最后一朵了。那可是公子您的药啊，要是熬了，您的眼睛……”

    “我的眼睛算不得什么，多少还能看见些。你听我的话就是了，快去。”

    平安不敢再踌躇，到底跑了出去。他心里很是嘀咕，这到底是怎样的女人，能让堂堂司空家的嫡长子苦苦等了十二年，现在又是耗尽家财的要救她。想当年，他家公子可是整个京城最显贵的男子，放眼世俗大家，也怕只有当今皇太女才能配得上。

    平安转念一想，那女子想必一定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嫡女，既能修得仙法又美貌惊人，不然怎么能勾了他家公子的魂儿去。

    几个钟后，平安端着小小一碗汤药进了房，“公子，按您的吩咐，四勺晨露熬成一碗。”

    裴问景扶起榻上的女子，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将药碗拿了过来，一手举着碗，一手绕过女子的肩头，舀起一勺，放在唇下吹了又吹，拿舌尖试了试温度，才让女子服下。

    平安好奇地凑了半个脑袋过去。

    窗外的月光恰好随着裴问景的动作，映照在他怀里女人的面容上。

    这一看倒是把平安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哪是什么高门嫡女！

    这分明是一个面如枯槁的老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