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风。”裴问景唤了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裴问风一向听她哥的话，现在再不情愿也只能站起身子，垮着脸靠在裴问景身侧的雕花木栏边。

    “所以……上仙不知那句诗词是何意？”裴问景淡声问，听不出感情。

    姜沿拧眉思索，青山……共相随……？

    好像是他想和这个叫青山的人一起去什么地方？

    不过看她们的表情，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她点点头。

    姜沿虽不想承认，但就世人的观点来看，她好像是个文盲……

    女子可修炼仙法，是从她这一辈开始的，可以说她们修炼是没有什么关窍可言，更无古籍记载可凭，靠的是自身天赋。她常年修法悟道，对世人来说耳熟能详的书卷经文，她倒是一概不通，一概不晓。

    “我知道了。”他早知道，早该知道……

    姜沿动了动手脚，似乎恢复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

    她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同众人抱拳行礼，“既然误会已解，小道先告辞了。”

    “等等。”裴影出声制止。

    这一声喝令也让众人回过神。她们沉浸于这微妙的故事中，竟未察觉姜沿这么做有何不妥。

    裴刃伸手擒住姜沿的肩膀，想将她扔回原位，却骤然发现自己丝毫无法将她拖离半分。

    裴刃沉着脸，暗暗往右臂加了几分仙灵之气，却不曾想这灵力刚攀到肩处就缩了回去，始终无法再进一寸。

    时间似乎有一刻静止了，直到裴云喊来守在外头的侍卫，拿着尖刀将姜沿团团围住。

    “你说相识就相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框我们的。”

    裴刃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将手背到身后，衣袖掩盖之下，隐约可见手心被灼烧的痕迹，“给我绑了压进地牢。”

    得了裴问景眼色，裴问风伸了个懒腰，扫开挡在她前面的侍卫，手肘一把卡住姜沿的脖颈，就要离开。

    “她还是嫌犯！”

    “出了什么事都算我头上不就好了，你们不是早就想找由头把我这下任司空的位子给除了吗？”裴问风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没有裴影的命令，没人敢出手拦她。

    平安也赶紧推着自家公子的轮椅跟了出去。他猫着腰，尽量减少他俩的存在感。

    来到院里的空旷处，裴问风将她松开，捏着她的白发问道：“你真是我哥的情人？！”

    姜沿的眼皮跳了一下，“误会。”

    “你、你、你、你！”裴问风气不打一处来，“误会！你一句误会就完了？！”

    她小时候缠着她哥讲了不少关于她的事，一直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那么厉害又漂亮的修士。这一路上过来，光听平安在那絮絮叨叨，她就发了一通火，现在看到她这样，更是恼火。

    她转头对着裴问景嗔道：“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公子？”

    平安打小长在裴问景身边，自从他被软禁后，都是自己照顾公子起居。他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如此“悲伤”？

    说是悲伤，平安也不知道这个词形容的是不是准确。明明被黑纱遮住大半张脸，平安还是察觉到裴问景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无望感。

    即便是发病时终日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被不明所以的下人羞辱，裴问景都始终一副大家公子的仪态，从不喊痛，也不抱怨。

    平安曾经一度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柱才能让自家公子倚靠着度过那十二年的漫漫长夜，直到他得知了那位仙人的存在。

    就在平安出神间，裴问景摇着轮椅到姜沿跟前，抬起头，透过黑纱望向她，“仙长，从未对在下有过一丝情动，对吗？”

    好像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遥不可及。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走到她身边，与她之间的距离近到他抬手就能抓住她的羽衣。

    姜沿斟酌片刻，郑重道：“裴公子，我想我可能做了什么令你误会的事，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羽衣划过他的掌心，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她还是和当年一样，近在咫尺他却始终看不清触不到。

    裴问景顿了顿，僵硬地低下头，十指把玩着香囊。看得出来这个香囊被姜沿保管的很好，麒麟纹绣依旧如当年他绣的那般灵动，如同他这十二年间对她的心意一般。

    食指抚过麒麟双目，突然停下，哑声道：“无碍。”

    “哥！！”裴问风被气得直跺脚，这些年她虽在外求学，但哥哥的处境她怎会不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老妖婆，她哥早成当今皇太女名正言顺的正夫，母亲也不会枉死。

    她裴家又怎会沦落到需要靠联姻来维持朝堂地位的地步。

    “若无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姜沿见她们三个一时间无人说话，就算再怎么迟钝，她也察觉到了这奇怪的气氛。

    “你忘了此物。”说罢，裴问景将手里的香囊呈了过去。

    姜沿无言，伸手去接，指尖无意间相触，顿感一阵“死气”从他指尖散出。

    她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裴问风搡了一把，“滚滚滚、别再让我和我哥看见你！”

    说完，她还做了个鬼脸。

    离了裴府，踏入宽敞的石板街，姜沿便迷了方向。

    她现在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一路上问了十好几人，走到天已泛黄，她才终于站在那家挂着“锦辉堂”的字画铺子外。

    铺子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因为没有客人，正缩在高台后面打瞌睡，听到声响也不抬头，只露出半个脑袋，含糊道：“客官随便看。”

    姜沿走过去，抬手敲了敲隔板，“角木蛟，不知何故？”

    老板闻言坐直身子，薄眼皮一掀，刚要开口，却见女人一头银发，面露老态，心中升起一阵疑虑，犹豫了半响后，才谨慎答道：“青龙角，多凶。”

    这一路走来，姜沿已经习惯了路人对她外貌的指指点点，颔首道：“青龙山姜沿。”

    老板一怔，那久远的记忆好像在脑海中迅速收拢。她收起那副懒散模样，从高脚凳上蹦下来，招呼角落里的两个伙计守着店面，自个儿则拉起柜台后的一席厚重的帘子，请姜沿进去。

    老板不远不近地跟在姜沿身后，搓了搓汗湿的双手，“宫主？”

    她只在多年前见过宫主一面。那是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娃，跟在祖母屁股后面偷偷瞧了一眼，就被她一身浩然仙气震慑到失神。

    不过现在她却几乎感受不到眼前之人的丝毫仙气。

    “是我。”姜沿在主位坐下，打量起这个胖墩墩的老板，“李薇不在？”

    老板神色一肃，“李薇是小人的祖母。祖母百年之后，就由我奉命守在此处接应。”

    姜沿没作声。李薇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没想到转眼间她也逝去了。

    “最近几个月城里可有什么异事？”

    “异事？”老板思索了好一会儿，如今天下国泰民安，也无妖邪作祟，除了些许小偷小摸等常事，她确实想不出近来有何怪事发生，犹豫道：“……倒是一切与往常无异？”

    姜沿点点头，把自己丢剑的事简略地提了下，老板听得连连应声，打着包票保证必在十日内寻回。

    这处锦辉堂是青龙山埋在京城的一处暗桩，她们虽不过问世事，但为报先帝恩德，在朝内十七城内均设有名为“锦辉堂”的情报机关，以池鱼为号，传递密信。

    下山前，她曾找师妹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与她结有因果之人就在河东，金木堂下。

    很明显，卦象所指正是京城，也是她最后一次下山之处。

    她虽不知自己与那人结下的是何种因果，不过等她一个个寻回旧人，应该也就明晰了。

    不知为何，姜沿眼前浮现出裴问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宫主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一会儿一块给办了。”见姜沿犹豫，老板以为宫主是不信任她的能力，便说：“别看小的刚接手此处三年，那些个轰动京城的九朝名臣灭门案、花魁藏尸案、司空府湖底浮尸案都是……”

    “司空？”姜沿抬手打断她，“你是指裴府？”

    “正是。”老板愣了一下，答道，“宫主可想打听裴府哪件秘事，可是三当家贿赂朝……”

    老板来劲了，这么难得一个能向童年仰慕之人表现自己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抓住了。

    好在她最大的兴趣就是听八卦，接手此处也算是发挥其所长了。这但凡经过此处的秘闻她皆能如数家珍般一一报出。

    “那你可知裴氏长公子裴问景？”

    “那自然是晓得的呀！”老板听姜沿要打听的人正是裴氏的话题人物，一拍大腿，将她这几年吃到的瓜一一和盘托出。

    “你说他等了那女子整整十二年？”

    “对呀！你说他那么一个堂堂裴府嫡公子，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不说是那女子有十分责任，至少也是对半开吧？”

    “要我说，那女子但凡有点良心，就该将人八抬大轿娶回家，好好给个名分才是吧！”老板愤愤不平道，好似是自家男娃被如此对待了般。

    “……说不定是误会。”

    “误会啥呀误会！俩人互送荷包定情了都，咱们锦辉堂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还是个玉色麒——咦！！！”

    老板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八卦，视线一歪，落在姜沿腰间那个玉色麒麟纹香囊上，失声尖叫。

    她不会这么倒霉吧，难得能同人分享个八卦，这八卦的主人公还就在自己面前。

    甫一开始，她其实就注意到姜沿穿得是裴府的衣裙，但她并没多想，只觉得宫主这般身份高贵的仙人，去裴府做客，不小心弄湿衣裳，再换上裴府的也都属正常。

    她见到仙人的喜悦与分享八卦的快乐一下掩盖了这不寻常之处。

    “宫、宫主……不会是您？！”老板张大嘴，紧紧地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扒着茶几。

    姜沿点头：“好像是我。”

    “那您、您……”

    “我并不知晓男女之间互送荷包竟有如此深意。”姜沿无奈地摇摇头，若她知晓，怎会做出如此令人误会的举动。

    “那、那您也没有看过荷包里面的东西吗？”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什么！”老板再一次失声，“您知道还……”

    姜沿再一次发现自己好像又曲解了裴问景的意思……

    她记得香囊里放的是自己的一束头发和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裴问景亦是。

    他会在上面写下什么？

    姜沿难得起了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