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试探》

    【就在这死吧。】

    他语调似冰,漫不经心的神态没有半点怜惜世人脆弱生命的模样,一抬头一举目间,冷雪点点撒撒,真如高山之巅万年封存的尖锐刀锋,闪烁其光,不近人情。

    顺天府顷刻间面色就变了,心里直接咯噔一声,半晌回不过来,慌慌地直跳。

    大约沈章柾从未领教过赵怀遐‘温和如春’的另一面,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是派兵围了公主府;说得最狠的一句话不过是----你最好一生都在爱她...

    他太低估赵怀遐那颗愿意’成人之美‘的心了。

    寂静之中,哭声停止。

    沈章柾一低首,便瞧见地上躺着的那把长刀,锋利的刃,银光纤细得可怕。他清晰地听见夜风刮去树叶的紧绷仓皇声,尾音坠入天地,空洞而寂然,不过是一瞬间,落到他身上却漫长而恐怖。

    颤颤巍巍的冷意,爬上脊背。

    啪的一声。

    沈章柾猝不及防被打得脸目一偏。

    墨兰两步上前甩了他一巴掌,绣鞋一伸,直接踢开那把银刀。

    顺天府见状,抚着胸口,好生舒了一口气。

    【糊涂东西!你死倒是省事干净!既弃君王又抛却亲人儿女,怎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墨兰娇面冷凝,厉声作骂。【你四哥是你亲表兄,却教他来递刀,你一颗心是狼心?哪一日他被九卿上书弹劾,去找阎王爷放你上阳间来给他佐证!?多少年的诗书文章,教你白读一场!】

    这番话骂得掷地有声,屋外人皆听到了动静,沈玉珠本坐在远处,一番耳闻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屋内,沈章柾愧疚难当,低首默语。

    赵怀遐移过目看来,冷淡的眸中多一分细幽之色。

    墨兰轻叹一声,缓过一息,她深弯下腰来,细声劝慰,【我玉明妹妹待你那样好,你舍得她的孩子一出生没了娘,再没了爹么?想一想孩子,也想想你父亲母亲...】此话她说得语重情深,其中自然存了宽慰他的心思;但着意提及大邹氏实是有意为之,按说墨兰不该在人心口撒盐,只是沈章柾突如其来的‘死意’叫她感到非常突兀与违和。

    墨兰想要试一试。

    她思量须臾,又接着谆谆劝说,【舅母早逝多年,她含辛茹苦养大你,你这般去了,又怎对得住她?你活着,清明冬至还有你这个孝子添香烧纸,你没了,他们连个孝子也没得,在天上怎么安心?听嫂嫂的,为着你孩子爹娘考虑,也该好好活下去。】

    她细细盯看着他的目。

    可沈章柾只被她说得哭了。

    沈玉珠不久才来,听到墨兰的后半段也是懂了其中含义,她又不痴不傻,怎能不明白?洒泪之下奔去抱住兄长,只哭啼地劝他骂他,说他再去了这一家人散散尽尽,她和大姐姐怎么办?

    说到伤心之处,兄妹哭作一团。

    墨兰见试探不出,只好退让一步。听他们哭得凄凄惨惨,担心二人悲泣过度伤身晕厥,便让人扶持着下去。

    堂上剩下三人和盖着白布的沈从兴。

    墨兰回首望了一眼赵怀遐,不知他今晚是留还是走,等待他做决定。至于她自己,今晚自然是要回去。望着门外的景象,墨兰暗忖着。沈家今晚定是哄哄乱乱的一夜,审案问供是顺天府的事,再快看到供词也必定是明日下午的时辰;而沈家主母张桂芬并不待见自己,她心知肚明,所以她留在此地并无用处,唯一的只能陪他等审问的供词。

    想到这里,眸光里那一大块白布似乎更加显眼了。

    赵怀遐心细,瞧见她微微发白的面色,眉梢波动,甚为怜惜。她有勇气往前闯,却也是个会害怕恐惧的女子。死人就躺在她脚边上,如何能不怕?还有一桩悬而未决的案子,以及躲在暗处的凶手,她能撑着自身的胆怯陪同前来,已属实了不得。

    【我们回去。】他朝她点点头。

    墨兰大是意外。

    【好么?】她问,心中更是明白,比起回去,他应该留在这里。玉明的案子明明有了新的突破点,沈从兴却突然自杀身亡,又自认担下罪名,一桩一件接连发生,他更应该留在沈家,而不是回去。

    即便毫无头绪,他待在此处,不放过一丝一毫,那今夜沈从兴的自杀是真是假也必然能寻迹一二。

    【无妨。】

    赵怀遐目光柔和,上前体贴地牵过她的手,将人整个揽在臂弯斗篷中。墨兰抬头看他,正碰到他低下脸目,【待在此处也没什么用,让他们去查吧。】

    顺天府一听,立马肃身做出反应。

    如此,也算是给顺天府打了招呼。

    出了书房,外头几张椅子上人影空空,想是沈珍珠怀着孕歇息去了别处。他二人前去张桂芬处与英国公夫妇照了一面。

    对于英国公来说,赵怀遐身为亲王可以说是远隔如云端的人物,除了他位高尊贵的原因,也有他远离朝政的关系。当下一见,既是惊奇又是慌忙,很是意外之外他竟会深夜前来侯府,加上他并携了王妃....

    赵怀遐拦了他们的行礼,问过张桂芬的近况后,添了一句在后头,【可见了顾侯?】

    英国公只道来了一会儿不多时又走了。说到这里,不免问起赵怀遐对此事的看法。他年迈的脸上露出沧桑之色,细细端看,不乏懊悔。沈从兴这么轰然而去,留下几个孩子给他如珠如宝的女儿,他回想起当初答应先帝嫁女的事儿,犹是悔恨交叠..

    他的神色心事好比一块雕琢好花样的翡翠,一眼探底,清清楚楚。这一份慈父之心,墨兰看在眼里,令她想起父亲盛紘,慨然之余不由生出一片羡慕之情。思及如今处境的张桂芬,亦对她饱含同情伤感,眼眶里染了几分温润。

    即使张氏因与明兰交好而讽言暗语过自己。

    赵怀遐无意多言,他只道,【让顺天府查吧。】他不明白英国公脸上的后悔是在表现什么。新旧联姻是彼此的利益交换,将领的更迭、权力的蚕食,得到的----可不仅仅是当年先帝背后的君权稳固,也是张家子孙仍在军营担任着的武职。

    惟稀缺之物,他人蜂拥而至。

    出了威北侯府,便见到了刚刚提到的顾廷烨,墨兰二人正在台阶上,就见顾廷烨骑上马奔入夜色中隐匿去了身影。

    墨兰见他骑马,不禁想起从前传唱的歌谣,目光留在那匹马身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

    夜色渐浓,月儿皎皎。

    坐进马车里,车帘垂放下的瞬间,赵怀遐点起一盏小巧的罩灯,星火般的光焰驱赶着黑暗蜷缩在角落。

    他将罩灯捧在手心。

    【有没有觉得沈章柾】

    墨兰摇头,回想适才沈章柾的一言一行,【并不能确定,但他却在我们逐渐能查出眉目时金蝉脱壳...】沈从兴的死无疑转去了沈章柾自身的嫌疑,他死的时间太巧合了。【我始终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不简单的何止这一件..】

    宽敞的车内,赵怀遐心累地一叹。墨兰目含忧心在一旁听着,听他说起朝会上那一段小插曲。

    【你可知,寿山伯黄家与顾廷烨是否有交情?】

    那天的事,他在心中保留了个猜测。

    【寿山伯爵府?】墨兰没想到还会和他家扯上关系。听他一提不由沉吟一番,羽睫微垂,眸中泛着金光,缓缓道,【寿山伯爵府的大娘子是袁家的人,若说关系,当初顾盛两家的亲事是大姐姐夫妇从中牵线搭桥...】

    墨兰很快又想到另一层,【袁家有个妹妹文缨,嫁的寿山伯府,她与明兰十分要好。】不晓得有没有这个原因在。盛家家中几个姐妹,袁文缨单单只看得中盛明兰一个引为闺中好友,至于她与如兰.....不是吃别人漫不经心的冷眼,便是含沙射影的讽话。【我与她们俱是交情泛泛,如今关系如何却说不准。】

    赵怀遐点了一下头,无论他怎么看,朝会上的那个人都太过‘木秀于林’,顾廷烨前来的提点不说刻意,也是留下了过重的痕迹。

    或许他以为他提点一下,表露他的善意所在,便可以撇清这一场朝会弹劾里的牵连关系?

    【交情泛泛?我看未必...】

    罩灯的昏黄氤氲,映在赵怀遐俊逸的脸上,好像水波荡漾的纹路中暗藏着薄薄的冷意。

    他的黑眸转过来,唇边泛着一点冷讽的笑。

    【嗯?】

    墨兰不知他所言何意,难道自己与袁文缨交情如何,她自己却不知了?

    赵怀遐见她困惑不解的模样,笑了笑,眸中的冷意化成了柔和,【他朝会上奏弹劾的一事,已被定为子虚乌有的捏造。他若为官清正自然无事发生;若是为他人所指使利用,此刻当然满怀惧意,毕竟得罪皇帝的亲弟弟是俨然事实。如此,你和那位袁家女怎会是交情泛泛?】

    他说得清晰明白。

    有些事男人之间不好搞定,交给女人家们交际应酬,往往事半功倍。

    墨兰是王妃,昌王府唯一的女主子,高贵的身份天然使她往昔冷淡廖廖的闺中之情被他人无端深厚几分。交情泛泛...那已仅限于墨兰一方的看法罢了..

    【看来是交情匪浅..】墨兰眼梢含芒,说得颇具讽刺。【她若聪明,便知道不该来。】

    同当年的盛明兰一样,从登门开始,便是错。

    深夜寂静,车辙轱辘的声音犹为刺耳。

    【大哥九月底的围猎....】赵怀遐想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我想劝他别去了.】

    从林元復说起马余亮一事开始,他便有了这个念头。

    墨兰一晌沉默,低眸望在他手上的那盏罩灯上,光影如浮萍游晃。

    【陛下喜爱围猎,又是太安年的第一回...】她想这番劝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墨兰伸手覆上他的手腕,【不会被准许的,蕴安..】

    是啊..不会被准许的。

    赵怀遐轻轻一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罩灯被他换到左手的手掌上,赵怀遐自然而然向右侧靠去,他靠在了墨兰的肩上,缓缓闭上眼睛,眼睑内恍恍惚惚地可以看到微黄的光。

    【九畹..】

    【嗯?】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在只有车辙轱辘的夜色中,显得温暖而可爱。

    【我会不会很重?】

    【很重。】

    【嗯?】

    他不满的质疑很快从薄唇间溢出,墨兰心里一笑,轻声说,【但很喜欢。】

    她很喜欢他的‘分担’,即使只是‘重量’。

    如赵怀遐所料,那位‘交情匪浅’已经嫁给黄家作妇的袁文缨亲自登上王府大门,不曾递有伯爵府的拜帖,只拉着好友明兰与她的嫂嫂华兰来到王府门外。

    比起拜帖,自然是和昌王妃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更为便利。

    华兰本不想来,但袁文缨求了哥哥袁文绍,袁文绍又百般甜言蜜语说情到她跟前;兼之袁夫人为了女儿又明里暗里出言挑刺,她不堪其扰,只得放下心中对墨兰的芥蒂陪着文缨来了。

    明兰更是不想凑这一趟,她对文缨说了,四姐姐见了我,怕是你能成的事也成不了。可架不住袁文缨把着明兰的脉门,隔三差五地投喂猪蹄肉脯,直接美食俘虏。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又吃又拿,很难不屈服在对方‘淫威’之下啊。

    站在这王府门外,明兰心里暗暗摇头:当真猪蹄误我。

    角门开了一侧,出来一位小厮,【夫人们来得不巧,王妃不在府中。】

    【去哪儿了?】华兰问。

    【王妃不曾吩咐,小的不知。】门子上的小厮一问三不知摇摇头。

    这嘴巴倒真严实,明兰想。

    华兰见问不出,瞟了一眼神色黯淡的袁文缨,于心不忍她一场落空,眼中便含笑了些,【可知我四妹妹何时回府?】她不动声色地让丫鬟塞上银子。

    那小厮默不作声地接了,面上缓和,露出一点笑意,【这教小的难为,主子行踪小的哪敢有耳朵听..】他转过话锋,妥妥地稳住她们,【小的可前去问问二管事,夫人们且稍待。】

    袁文缨听到这话,才算踏实了一颗心,脸上不安的神色渐转喜意。

    那小厮入了角门,进去问话。原来抱厦里有人在。

    管事听完回话,答他道,【按王妃的吩咐,请入花厅等候。】

    【明白。】小厮点头,从袖中掏出华兰打赏的银子,【这些...】

    管事眼神不动,笑道,【赏你的你拿着就是,只要谨记住门上的规矩,把心放端正了,王妃不在乎这些小事。】当年处理柳家那小子,盖是因为那小子打着王府的名号,在外头与人争女夺色,撂下狠话讲自己还没怕过谁。

    如此放肆猖獗,王妃岂能容他。

    三人在花厅等候大半日仍不见墨兰回府,袁文缨不免增添焦急,她坐在椅子上,脸上一副忐忑之色。早在来之前,她已把从前与墨兰交往的情形细细回想一遍,越是想得明白,越是后怕激起一层冷汗。

    当年盛家三个姑娘,她看如兰骄横暴躁,墨兰斯文做作,而明兰俊俏清艳,说话风趣,她最中意她,是以几人在一块儿时,言语接待中慢待冷落了如兰墨兰二人。

    虽不曾真正的交恶,却也不曾交好。

    袁文缨搅着搭在膝上的帕子,伯爵府千金的手指像一根鲜嫩的葱,素色帕子扭成一股绳索缠在上面,禁锢的紧迫与压抑让那一根手指宛如吊死在白绫上。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花厅外的侍婢扬手击起一掌。

    袁文缨回神抬头。

    明兰她们自椅子上起身。

    不多时,听得外头环佩丁零,几个侍女拥着墨兰进来。

    袁文缨上迎行礼,蹲身屈膝,匆匆大拜。华兰明兰随后拜之。

    水蓝的柔软衣裙如流云自袁文缨低垂的眸中滑过,散落几缕淡淡的幽香。

    袁文缨蹲身朝门,她全程只听见几声环佩的清脆。

    【免礼吧。】

    自头顶响起的柔声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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