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消失的路人》的进度拍到了一半多,顾烨星对主角的拿捏尺度越来越好,演的也越发得心应手。
片场的大家也都很和善,或许因为林导的威严,大家都不会主动表露出趋炎附势的样子,大多客客气气的。
至少表明如此。
只可惜,其中有个龙清明。
龙清明作为见习导演,每天就在片场瞎转悠。
因为忌惮林导,他也不敢当着面作威作福。
但顾烨星还是看到片场许多大大小小的女明星或配角上他的房车。
甚至还有男的。
“……”
玩得够花。
这日是拍感情戏,林之花在遭遇家庭变故后要去刺杀男主,剑捅到男主喉前不到两公分,林之花却停下了。
她倔强地瞪着男主,薄唇紧抿,一滴泪从眼眶落下,佛珠似的滚落在窸窸窣窣的枯叶之上。
顾烨星的哭戏很有代入感,眼眶梅红,黑睫弯弯树枝似的挂着满满的泪水。
肉肉鼻头一酸,也跟着哭了出来。
导演喊了声卡,这场戏算是过去了。
下面一场没有她和司云清的,二人先到路边对对戏。
“阿星,你也太牛了。”肉肉哭唧唧,“你是怎么做到的眼睛里一直含着泪,不用喘气眼泪就能一滴一滴地掉落还能不挂在脸上的啊。”
“天才呀呜呜。”
顾烨星挥了挥手,谦虚道:“练的啦。”
之前在赵允礼那儿培训时,专门练过哭戏。
赵允礼要求严格,自己业务也过强,做示范时不用入戏就能立刻哭出来。
顾烨星也因此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的练,练了上千次才有现在这个结果。
司云清把脑袋趴在臂弯里,歪过来,纯粹无邪地注视着她:“师傅,你们庙里还教这些吗?”
肉肉一愣,“师傅?”
顾烨星干干地笑了两声,随便找了个借口把肉肉调走。
她做回原位,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
“关于我是尼姑这事,是个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哦。”
“而且以后在外边也不要再叫我师傅啦,叫我阿星就行。”
司云清点点头,“师傅……阿星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到处去乱说的。”
“我只是想问问您的演戏技巧都是在哪儿学的,我也想去进修一下。”
顾烨星上下打量了圈,越看越想不通。
司云清温文尔雅,打扮着实看不出富贵与否,他的私服一概没有什么牌子logo,但看上去面料很好,很有质感。
一般这种男生反而非富即贵。
顾烨星试探性地问:“你和林导这么熟,也需要这么努力吗?”
司云清愣了下,好半天才小声道:“师傅你怎么知道林导是我爸爸。”
?
刚才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司云清压低嗓音,“但麻烦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是个秘密。”
“师傅既然把自己的秘密交给了我,我也告诉师傅一个秘密吧。”
顾烨星嗯了声,“那为什么你姓司呢?”
“艺名而已啦,我妈很迷信,找人算过之后起的。”
顾烨星想了想,看来娱乐八卦也不全是假的。
真真假假中,总有蒙对的。
顾烨星把赵允礼的联系方式推给了司云清,并嘱咐司云清不要爆出自己的名讳。
司云清点点头。
不远处来了几个人,有剧组的摄影师,司云清的助理和顾烨星的助理。
司云清的助理叫太三,他扛着个大大的相机对准他们这边,“两个大明星!往这边看。”
“剧组要排点物料和花絮,你们坐直点。”
说完,司云清和顾烨星便坐得笔直。
长风国际一向爱炒作绯闻,毕竟这个年代,流量为王,CP粉也好,路人粉也好,总之就是要不断提纯,找到最坚实的粉丝才能一步步走向顶流,司云清作为新人,肯定是一点机会都不能放过的。
更何况对象还是一上新闻就腥风血雨的顾烨星。
他们拿起剧本,开始对戏。
但干干对戏又太枯燥。
于是太三便主动提出:“凑近点吧二人,知道的晓得你俩演的是情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身背血海深仇呢。”
“……”
顾烨星僵坐着没动,司云清慢吞吞地靠近。
他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安慰她:“师傅你放心,我不会黏着你不放的。”
“我一会会告诉他们别往那个方向引导的。”
司云清目光熠熠,视线韧得慌。
看得顾烨星愣了瞬,恍惚起来。
“卡。”
林导喊了声卡,场务们开始收拾道具和场景。
林富国理了理帽子,转过脑袋来邀请大家:“今天的戏拍到这儿,晚上还有夜戏,大家先去吃饭吧。”
“没事别喝酒啊。”
“好嘞。”
底下一呼百应,大家纷纷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一块吃个饭吧阿星。”司云清拿了杯热水给她。
顾烨星摇了摇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点。
微微颔首笑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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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司云清到外头吹吹风。
嘴上咬了根香烟,火星亮着,一段虚色烟灰掉了下来,烟雾随着晚风飘拂堙灭。
对面大楼放着女人的广告,她笑得雍容华贵,落落大方。
他笑了下,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着转了圈,彻底熄灭。
掏出手机,对着女人的海报拍了张。
发给了朋友。
朋友们一呼百应,纷纷问:“我靠,这妞太正了吧。”
“长得有点像那个明星,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顾烨星?”
他很快回了句,“嗯,是她。”
“草兄弟艳福不浅啊,这女的挺漂亮的。”
“不过我好像她和龙范宇龙清明他们两父子做过,功夫了得哦。”
“这么吊?一女侍二夫??”
“云清你玩完了也给我玩玩呗?”
司云清笑了下,慢慢输下一段字。
“行啊。”
“过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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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行驶在奔流不息的城市里,万家灯火大放异色,高楼大厦外自上而下亮着硕大的字幕,猩红色的“我爱A城”显得格外瞩目,街道成了皓光闪耀的银河。
车开到了距离A城相对偏远的区,他的车在一幢破旧的单元楼外停下。
单元楼是原先的国企分配房,里面的人家大都彼此认识,楼龄稍高,起码有一个中年人这么年迈,墙外砖红色的渐渐褪去,墙皮也开始起翘。
大黄狗趴在小区外睡觉,几个小孩也在肆意疯跑嬉笑,保安在玩手机,现在的道闸都是自动的,响了声“外来车”,便让他进去了。
这个时间点,似乎还有好几户人家没睡,淡黄色的灯从花色地板外袭来,锈迹斑斑的阳台上全是浪条条的绿萝和君子兰。
纪满熟悉地走进一单元,声控灯不灵敏,喊了几声都不亮。
还好他家住三楼,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到了。
纪满拿出铜色钥匙,开门进去。
电视机正播着新闻联播,房间有些小,但很干净,正中央还挂着一个黑白色的男人遗像。
余晓岚枯黄的脸上夹着一副银色的老花镜,她听觉不好,直到纪满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行踪。
“哎哟,是阿满啊。”余晓岚立刻放下遥控器站起来,“吃饭了没啊,妈妈去给你做。”
边说,她边起身要往厨房里去。
纪满拉住了她,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原位。
“吃了,你别瞎忙了。”
余晓岚点点头,眼角流泻出几缕褶皱,温柔地笑了起来。
“阿满,你今天怎么有心情回来啦。”余晓岚说,“想妈妈了?”
纪满嗯了声,“过两天是爸爸的忌日。”
“……”
余晓岚沉默下来,稀稀疏疏的流泪。
这么多年了,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在纪华勇死的那天流干了。
可现实告诉她,无论再过多少年,她都忘不掉这个男人。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膝盖总是隐隐约约地犯疼,连胸腔也是,忍不住哭。
纪满把余晓岚漏在怀里,余晓岚捂着脸,哭出了声。
他的手越攥越紧,血液静静地流淌,却又好像在某一处的管道内遭遇堵塞。
呼吸不畅,连肋骨都在痛。
哭了好一会,余晓岚止住了。
用毛巾擦了擦眼镜重新带上。
她慈祥地摸着纪满的头发,心疼到:“阿满,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要不是因为我和你爸爸,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年那个小女孩也不会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离开。”
纪满顿了几秒,十指紧紧地交叉在一块。
他侧过脸,白炽灯光在鼻尖泛着淡淡的白,轮廓分明,唇线绷直。
“没事,我和她又遇到了。”
“啊,这么有缘。”余晓岚说,“那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
“还没。”纪满抿了抿唇,“但应该不会很远。”
“但愿吧,你总是这么有自信。”余晓岚拍拍他的肩膀,“那个小女孩我记得人很好,你可别辜负了人家。”
纪满嗯了声。
五指插入发隙,风吹散了额前的碎发,他向后捋去,眼底却溜过一丝落寞的光。
他好像。
也没自己想得那么有自信。
昨晚他失眠了。
纪满很少失眠,活到现在总共两次。
一次是纪华勇死的那天,一次是昨天。
起初还睡得好好的,但后来做了一场荒谬滔天的梦。
纪华勇去世不久,他家便彻底荒落下来,房子,车子,什么都没有了。
高考分数出来的前一天,又有一伙人上门讨债。
余晓岚苦苦哀求,求那群人放过他们孤儿寡母,但他们却不屑地一笑,甚至企图猥亵余晓岚。
纪满冲了上来把余晓岚拦在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像条野狗。
男人们也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小子的眼神里带着刀子,格外剜人。
抬手擦了擦鼻子,张罗着搬掉他们的家电。
纪满趿拉着拖鞋,泛黄的白T在风里飘着,身体空空的。
他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是如何把纪华勇的家一点一点的掏空。
这个夏天,连风都是凛冽的。
巷子口有家小杂货铺,他把余晓岚安顿好后去买水吃药,夏夜漆黑,路灯歪斜,几颗生锈的铁丝缠绕着灯泡,整条路显得暗沉沉的。
耳边有嘈杂的蝉鸣,难听。
他买了点水,递过去一张破旧的十元,手肘立在透明玻璃橱柜上,身下全是红色壳子的香烟。
略略瞥了眼,弓着腰从里出来,却又猫了回去。
外面有顾烨星。
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刚和那群人扭打完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的。
可她不一样。
她穿着干净的白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带着玳瑁色发卡,还有崭新的姬发。
她身边还有个朋友,手上抱着只猫,发型也很像,身上飘着浓烈馥郁的洗发水香味。
“小林,你们下次还是别剪这个发型了。”顾烨星站在树边,声音很轻,“不太适合我……”
小林不以为然,“哎哟,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你啊,超级酷的。”
“而且剪都剪了能怎么办嘛,怕你家纪哥哥不要你了?”小林坏笑,使了股劲,用肩膀撞了撞顾烨星。
“……你别胡说了。”
少女为这则玩笑羞红了脸,低头把猫咪抱了过来。
猫咪乖巧,纯白无暇,肚子圆滚滚的,蓝宝石色的眼也大大的,鼻子陷下去,格外可爱。
可这猫的性子并不如外表那么可爱。
爪子一挥,差点抓伤了她。
顾烨星吓得差点撒了手。
小林哈哈大笑,趁乱把小猫咪抱了过来。
“你这样以后还想养猫。”小林说,“别到最后是猫猫养你吧。”
顾烨星没说话,娇粉的脸红扑扑的。
“我去买点牛奶给它喝,你等等。”
落下这句话后,顾烨星拨开泛黄的塑料门帘一股脑钻进去。
纪满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要逃开,躲在黑暗里。
顾烨星选了瓶三元的牛奶,递过去一张红色的钞票。
店小,零钱也少,老破的实木柜里哗啦啦地响了几阵,老板才补出一沓厚厚的零钱硬币。
五十,二十,十块。
那堆缤纷的色彩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张。
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短袖和肮脏的手心,又抬眼看看她。
差点没吐出来。
少女走后,他买了包烟,没有靠近,就这么一边抽一边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
缥缈的烟雾里,他扯着嘴角轻慢地笑。
他好像看到了他们之间的那条线,长长的,很细,但绷得很紧。
只需要这样,啪,的一下。
他就可以把她拽进他肮脏的漩涡里。
他靠在树上,忽地放声狂笑。
那夜他睡得迷迷糊糊,高考成绩出来后,余晓岚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笑容,可他却睡得很不安稳。
一闭上眼就满脑子都是她朱红的唇,无暇的眼,怀里赖着的白猫。
还有那沓钞票。
那沓厚厚的钞票。
过了零点后,大家都查到了分数。
有人恭喜他,也有人嫉妒他。
唯独见不到她的影子。
外面下起了江南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个梅雨季还没过去,空气湿漉漉的,连窗户都在哭。
雨越下越大,这廉价的房子里开始漏水。
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从顶上浇下来,又从下水道里涌上来。
纪满弯着腰把余晓岚拦了回去,这个房子很小,他几乎直不起身,一个人端着盆把水舀出去。
电话响了声,是少女的。
他抬起眼,扫到窗外她的脸,少女手上拿着电话,似乎也看到了他。
她冲他招招手,笑得明媚又阳光。
他却缩了回去,像条惧光的穴鱼。
手机没声了,他以为她会回去。
没想到顾烨星一直拨来,陆陆续续打了快十通。
余晓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看到顾烨星的影子,招呼着他和女孩说清楚。
他无奈地走了出去,又折返回来。
把那件肮脏的泛黄短袖丢进垃圾桶里,换了件新的。
顾烨星撑着伞,看见他湿漉漉地就这么闯进来,发型也顾不得了赶紧上来替他撑伞。
他瞥了眼,没说话。
她却把他的眼神收到心里,捂着自己的头发尖叫:“不许看!”
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雨水榕树和少女的馨香,少女的娇红的脸好像一枚圣桃,毛绒绒的,泛滥诱气。
他看得出神,忽然在想。
——如果就这么咬下去,她会是什么表情?
高兴?愤怒?
不管。
只要没那么骄傲就好。
“纪满,恭喜你哦。”顾烨星叉开话题勾唇微笑,脸上浮着淡淡的酒窝,伸手过去,掌心扣着一个粉色的袋子,“又是第一。”
“喏,你的礼物。”
“嗯。”他盯着她的唇心不在焉地应。
“这次我考得也还可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去北京。”
说到这儿,少女忽然顿住。
咽了咽,低下了头,“我想说什么,你知道的。”
“如果可以一起去北京,那我们可以在一……”
车辆的近光灯从背后打来,罩在她的后背,她的轮廓似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圈,熠熠生辉。
纪满在她透明的眼珠里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忽然觉得身下传来一股汹涌的歹意和惧怕,想跑,想立刻把那对无暇的眼剖下来丢出去。
丢远点,很远很远。
远到她所说的北京也好。
他再也容不下她的骄傲了。
“顾烨星,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少女愣了下,随即那双澄澈如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眼变得浑浊起来。
她哭得很凶,上气不接下气。
她离开他的视线。
纪满站在原地,胸腔起起伏伏。
水珠顺着后背钻进来,刺骨地疼。
年少时的爱意如狂妄的野草,火烧不尽,燎燎如此,但这份爱并没有给他勇气,他讨厌穴鱼一样的自己,也讨厌她眼中的他,他曾经明明拥有这么多数不尽的爱和财富,也有保护她的信心。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想藏起来,甚至卑劣地也想把她也变成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穴鱼,可当她启着朱红的唇,冷冰冰地对他笑对他诉说那些心事时,纪满才知道一直惧光的只有他。
顾烨星明媚向阳,如缤纷的春日蝴蝶。
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