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息回到房间，却发现这里面空空如也，他微愣了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的书已经被罗钺成给拿出去晒了。
“哎。”诉息长呼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卸了下，便转身向着庭院走去。
庭院里晒了好几排书，这些都是诉息搜罗过来，与人偶制作有关的书，里面不乏有一些年久的古籍。
可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书他都看过一遍了，但无论如何，还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办法。而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日益低下，他确实不敢保证，自己死之前，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了。
他一本一本的将书收了起来，有些书上面飘了些花瓣，诉息抖了抖书，将它们抚了开，还有一些书上带着灰尘，刚捡起的时候，灰尘漂浮，惹得诉息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怎么这么难呢……”诉息呢喃一句，便席地坐在了地上。
今日阳光很烈，可这风也一样，一阵风吹来，还未等人反应过来，整个庭院的书都翻了开，有些书甚至被风给挪动了。
诉息看着，立马站起来去捡，然后出乎意料的，不知何时出现的燕凛，弯腰将它截住了，“师傅，罗叔，生气了。”
他的话一字一句的往外蹦，僵硬里却又带这些试探意味，这是第一次，带着情绪的话，诉息愣住，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师傅，罗叔走出去，很生气。”似是怕诉息没有听清楚，燕凛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尽力的将话语连贯起来，以防诉息不理解这意思。
诉息噙着笑，接过了他手上的书籍，“你罗叔性子就这样，随他吧，你来帮我收拾好吗？”
燕凛的个子很矮，差不多才到诉息的腰部，两人就这般站着，诉息也不急着他的回答。
在又一阵风吹来后，燕凛终于开口回答：“好，我帮。”
得到回复后，诉息牵住了他的手，将他带着来到了庭院中心，“就这些书，你能我送回房间行吗？”
燕凛：“嗯。”
这一次的回复很快，没有让诉息等太久，诉息满意的坐在了一旁，视线随着燕凛的动作不停的闪动着。
他忽然有了一种成就感，这种自己做的东西，就算支撑者不完整，他依旧能够行动，能够有自己想法的成就感，虽然现在行动的有些慢，但这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
他仰头笑了声，觉得这临月城的春天，比京城好看多了。
“你怎么这么没用？需要一块木头来帮你？”罗钺成环手于胸，挑眉看着坐在一侧的诉息。
原本已经走出听离苑的他，在门口吹了会风后，觉得这风有些大，那个病秧子的书还没收，可这病秧子对这些书又宝贝得要死，若是一个人收拾，怕是会要费病秧子很多力气。
在挣扎了一会后，他抹了把脸，又抬脚回了去，可这一回来，就看到燕凛这个人偶在自己面前晃悠，心里的火苗又噌了上来。
罗钺成：“怎么？那块木头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了？”
诉息见着他并不吃惊，倒是翻起了自己手上的书籍，不急不慢的回了句：“那块木头可体贴了，会帮我收书呢。”
“……”罗钺成无语片刻，看着诉息虽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语气却是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才是应该生气的那个，怎么现在反过来，自己还有一种理亏的感觉？
“行了行了，那块木头哪都好，”罗钺成妥协的叹了口气，摆摆手说道，“我真是欠你的，才又回来。”
诉息笑着：“为何这样说呢？阿成从不欠我什么。”
倒是他，欠了罗钺成太多。
“……得了吧，这书他应该能收拾好，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罗钺成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
大祈十四年，冬。
诉息的身子每况日下，逐渐的，连出来走几步路都会大喘着气，而燕凛的木头身子也有了很大的进步，能够很自如的做到跑和跳，甚至能够学着诉息去做一些小人偶了。
“师傅，我看见罗叔在煮药，黑乎乎的。”燕凛扶着诉息在庭院里走着。
如今这冬日里，难得的还有一个大太阳天，能够给人一些温暖，诉息轻咳了声，转身看向了那个角落里的厨房。
“你怎么知道那药黑乎乎的？”诉息扯了抹笑，“你看看我，是不是也是黑乎乎的？”
燕凛：“没有，师傅今日穿的白色衣裳，披风是灰色的，还有这个玉佩，淡绿色的。”
他指着诉息腰间的玉佩，模样认真的说着：“还有这个流苏，红色的。”
等到燕凛抬头看向诉息时，他却发现诉息神色发愣，捏着自己的手臂的手隐约用力收紧了。
“能看清了？”诉息呆愣的开口。
“嗯，今天更清晰了些。”
他等了这么多年，如今倒是终于等到了，眼前这个孩子，在无尽的黑白中，找到了色彩。
“真好啊，春天也要到了。”
此时一阵寒风袭过，诉息披风被吹起，惹得他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眼下这太阳虽暖，也敌不过这侵虐性的寒风。
而诉息现在的身体，就是一阵再平常不过的风，都有可能让他觉得难捱。
“滚回房间去，谁让你出来的？”罗钺成端着碗药，在看着诉息站在庭院里后，心里怒火一烧，就冲上了头。
诉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他松开扶住燕凛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我想出来看看，就让他带我出来了。”
罗钺成：“看什么？你这身子你不清楚？给我回去！”
“太伤心了，”诉息弯眉笑着，如今他的脸上带着病气，平添了几分苍白色彩，却让他本就温柔的长相更加多了些温顺，“这大太阳天，我连门都不能出了。”
罗钺成看着他，将手上的药塞给了燕凛后，上去扶住了诉息，“又不是只有这一天有太阳，下次风小些时，我带你出来。”
诉息看着这天，苦涩的笑了声，“那行吧，下次你带我出来。”
说完，诉息便跟着罗钺成走进了房间，这间不大的房子里，正燃着一个火炉，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直响着，让这房子里变得暖了许多。
诉息坐在炉火边，接过了燕凛手上的汤药，但他只是闻了一下，就皱起了眉头，“阿成，这药闻着就不好。”
罗钺成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怼了句：“你要是不想喝，就想想你为什么要喝。”
“嗷……”诉息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那碗东西，眼睛一闭，闷头就喝了下，只是这后劲太大，苦得诉息拿碗的力气都没了。
“行了，这个给你，”看到诉息将药喝完后，罗钺成从怀里将蜜饯拿出，塞到了诉息的手上，“甜的。”
诉息塞了一个蜜饯在嘴里，只觉得这东西神奇得很，药的苦味全部被盖了去，甜味直接在嘴里绽开。
只是这蜜饯甜归甜，他心里的苦涩却没有半分减下。
“阿成，”诉息突然说道，“我找着办法了。”
罗钺成：“……”
“我找着能够让阿凛成为人的办法了，以后的他不用我支撑，也能自己活着，甚至成长成为一个大人，不用局限于这样的躯壳里面了。”
诉息自顾自的说着，并没有注意到罗钺成去捡碗时，紧抿的嘴唇。
“阿成，我很开心，你知道吗？”
罗钺成平静的嗯了声，便没有再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诉息，最后拿着碗离开了房间。
诉息知道，罗钺成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用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办法。可诉息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如果告诉他这到底是怎样的办法，他肯定会更加的生气，可能真的会一把火全给他全烧了。
诉息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燕凛，便伸手握住了他，“阿凛，你想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偶师吗？”
燕凛：“师傅做得很好，我想学。”
“好，我教你，我把我会的，我有的，都给你，希望你以后能够去完成别人的心愿。”诉息看着燕凛的眸光闪动，却又藏不住一点点的温柔与留恋。
“嗯，我一定记着。”
燕凛看着他，不知为何，他感觉诉息的眼睛里一定带着一种情感，只是他不理解，他解释不了这种东西。
几乎是用了十年，他慢慢的从木质的躯壳找回感受不到的情感，可是可笑的是，十年过去后，他竟然连自己的爹娘都给忘了，何为亲情？他不知道，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对诉息有感情。
那个光荣的镇国侯府，在他的印象里，都渐渐淡化成了烟雾，原来无比执念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一个若有若无，无关痛痒的过往了。
他可能不需要那种东西，也能过得很好。
＊
大祈十五年，春日的早晨还带着黄莺的啼鸣。
今日的诉息精神格外好，也起了个早床，这叫罗钺成震惊了好半会，才感叹了一句：“哎哟，瞧瞧我见着谁了？这不是我们那娇弱的诉息少爷吗。”
知道罗钺成字句里的调侃之意，诉息笑着，附和着他的话：“是啊，少爷我今天还想吃桂花糕呢，不知阿成有没有时间啊。”
“我给你去买，你最好别又剩着。”难得的，诉息提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罗钺成也没多想，便急忙着出了听离苑。
看着罗钺成走出听离苑后，诉息脚下一软，踉跄着退了几步，好在还能保持平衡，在缓了一会后，他将身子站直。
“阿凛，你过来。”诉息朝着不远处的燕凛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到燕凛过来的时候，他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柔和的说道：“这么多年了，个都没长。”
“……”木质的身子，怎么长。
“你以后会长的，”诉息忽然说道，然后推着燕凛的后背往庭院中央走去，“在这站着，让我看看。”
不知诉息在整些什么幺蛾子，可这么多年，燕凛倒也习惯了诉息的一些小习惯，他并未觉得奇怪，只是听话的站到了指定位置。
“师傅，这次你要看什么？”燕凛说道。
诉息褪下身上的外衫，目光忽然变得凛厉，“看你变成人。”
一瞬之间，庭院里狂风乍起，燕凛还没来得及反应，诉息的模样便开始模糊起来，金色的光晕为他镀了一层轮廓，那个瘦弱的人，就算模糊了细节，依旧掩盖不了这一身的病骨。
桃花纷飞，在混乱之中，燕凛第一次理解了白衣胜雪这个词。
而后周遭寒光陡然出现，将两人团团围了住，同时也迷了燕凛的眼睛。
直到诉息体内的银丝飞出，一根又一根的种进了燕凛的身体里后，燕凛这才意识到不对，他慌乱的想去制止。
“师傅！”
可对方没有回答他，直到银丝尽数种下，那抹模糊的轮廓消散时，燕凛清楚的听到了一句话。
这话声音不大，甚至还是往日的那种温柔语气，却让燕凛震惊在了原地。
“以我之魂魄，换你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