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黎奴本打算下了早朝便去清凉殿给卫渊清请安,但没想到他竟来了含章殿,同她一起用膳。

    媋熹告诉黎奴这个消息的时候,黎奴有些怔然,换去朝服便来了内殿,卫渊清正坐在书案前翻看她珍藏的书籍,一身天青色宽袍,长发半散,只用一枚玉簪束住,看上去很是闲适。

    黎奴更觉得惊讶,以往从江南回来,卫渊清总会沉闷许久,做了太后以来,更只着些深色的衣袍,可此番看上去倒是有些不同,她没有思考太久,卫渊清便瞧见了她,黎奴笑着行礼,“父君怎么亲自过来了?”

    卫渊清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含笑道:“倒是胖了一些,看来这段时日你过得很好。”

    黎奴低头笑了笑,卫渊清想起昨日瑞祥说的话,随口问了句,“在你身边服侍的那几个可还尽心?”

    黎奴以为他知道了周衍的事,便道:“他很好,儿臣下次带他去给您请安。”

    哪知卫渊清并没有上心,“改日吧,听说钰儿前些日子住在宫里,你与他相处的如何?”

    黎奴淡淡道,“我和表哥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父君放心,我的君后自然非他莫属,这不也是姑母所希望的吗?”

    卫渊清知道,黎奴心中厌恶卫姚这个姑母,可让卫钰为后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即便黎奴心有怨怼,卫渊清到底还是向着自己女儿的。

    “不说这些了,先用膳。”

    黎奴倒是有许多事想问,譬如昨日他为何去了永陵,譬如他去了江南如何,可又怕问了之后让他烦心,便只好藏在心里。

    而卫渊清今日的确心情不错,自含章殿回来,便去了偏殿,长宁早已起身,对他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卫渊清却没有伤神,长宁平素待人温和,很少怨怒,黎奴生气时的那副模样倒是像极了她。

    卫渊清想到此处,便也轻轻一笑,温声同她道:“午膳已经提前安排了,到时候薛晗会过来,你也许久未见他了。”

    长宁的修养让她无法一直对他冷言相对,更何况两个人也并不是仇敌,她们之间还有黎奴的牵绊,如今又提起故人,长宁问了句,“他近来可好?”

    卫渊清听她缓了语气,心里慰藉片刻,走到她近前,“我知道你看重他,这些年我都不曾亏待他。闲暇时便同安卿他们聚在一处,倒也怡然自得。”

    长宁点了点头,又问他,“你方才去了哪里?”

    莫不是她寻自己了,瑞祥倒是没有告诉他,“黎奴下了早朝,我和她一起用了早膳。”

    长宁身形僵了一瞬,“黎奴她可还好?”

    早前在江南行宫时,他便已经同她说过黎奴近来之事,卫渊清知道,不管长宁去到哪里,总是会挂念自己女儿的,“她也很想你。”

    长宁知道他有心安慰,“她性子倔强,怕不会说这样的话。”

    卫渊清怕惹她难过,便转了话头,“羲云如今也已经十二岁了,你就没有想过将他送回宫里吗?我之前听闻,他喜欢木云砚的女儿,他的父亲虽姓萧,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将他视若己出,毕竟也在我名下,有些事还是我来做比较妥帖。”

    这事长宁也想过,如今他亲自提起,倒也算是双方共同的心愿,“等春日便让他回宫,到时候你还要费些心。”

    卫渊清挽起她的手,“纵然你不愿意留在我们身边,但这么多年情分在,我的打算还是为了这些孩子们好的。”

    午膳时,薛晗被瑞祥请进来,正要如往常一般同卫渊清见礼,可抬头看见在卫渊清身旁站着的女子正笑意盈盈望着他,薛晗当即愣住,过了一瞬,也不顾礼仪尊卑,上前一把将长宁抱住,呜咽起来,“陛下……”

    长宁被他紧紧搂住腰身,一时挣脱不得,又不免失笑,“你如今也三十岁年纪,怎么还这般像个孩子。”

    薛晗闻言松开了她,大喜过望,又是哭又是笑,眼神都落在长宁身上,对长宁嘘寒问暖,丝毫没有留意一旁卫渊清越来越黑的脸色。

    瑞祥捂嘴偷笑,又被他瞪了一眼,卫渊清咳了一声,“先入座吧。”

    整场宴席卫渊清都食不知味,若不是看到长宁露出了笑脸,他甚至会觉得请薛晗过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薛晗同长宁说起她离开之后宫里的趣事,又说起自己同安卿贤君他们打骨牌总是输钱的事,惹得长宁笑意不绝,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还走吗?”

    卫渊清端起酒杯的手停住,不止薛晗在意这个回答,他更是在意,长宁却笑而不答,给薛晗夹了菜。

    卫渊清的心沉了下去,等薛晗走了,他的酒也喝的不少,挥退宫人,殿中只留他们两个人,长宁要起身,他伸手将她的手臂握住,“我只是不明白,你对薛晗他们都如此关心,为何独独对我冷心冷情,薛迹的死我并非罪魁祸首,我只是嫉妒,我不奢求你原谅忘记,可能不能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长宁如何不知,可他与薛晗不同,给了卫渊清希望,便再难收回去,到最后要如何收场。

    长宁轻声道:“你醉了,我让人扶你去歇着。”

    卫渊清将她的肩膀扣住,紧紧拥在怀里,连薛晗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她,他却总要思量再思量,生怕一言一行惹恼了她,昨日~逼迫她回宫只是一时冲动,虽未后悔,但还是怕自己在她心中落个独断专行的判词。

    他知道自己没醉,不过是借着酒说出心里的话,这样她便不会拒绝,“你不在宫里的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从前,从前的从前,那时你不该对我那样好,若是从我一入宫便一直冷着我,也许我便不会这样念着。”

    卫渊清时常想,若如今只是大梦一场该有多好,他回到初入宫的时候,一定想尽办法将她牢牢握住,什么公子典范,矜持守礼,都不重要。可他也只能抱着往昔回忆过活。

    “那时候你常常下了朝便来清凉殿看我……”

    那时卫渊清刚入宫不久,还未承恩,但长宁对他很是体贴,大到宫殿的布置,小到饮食起居,皆费尽心力,就连他喜欢什么衣衫式样都知晓,不可谓不用心。

    平素下了朝便常来他宫中陪他说话,长宁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他如今还未完全适应宫中时日,更没有做好侍寝的准备,从不逼迫,也未留宿过清凉殿中。她除了既定的日子去到萧璟宫中过夜,大多都歇在紫宸殿里。

    卫渊清也曾暗让瑞祥打听过,可瑞祥却道长宁做公主时便洁身自好,身边并无什么通房陪侍,除了曾和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差点被先皇指婚,并无什么风流韵事,卫渊清心中有些赞赏。

    他也不知当初为何就答应了下来,可这宫里比府中不同,处处都透着些压抑,君后萧璟待他还算和善,但两人这样共侍一主的关系,也难做什么交心的知己好友。

    那日太后萧胤传他过去,瑞祥有些担忧,卫渊清却道:“有些事总是挡不住的,走吧。”

    只是那宫人带着他们绕了很久,快到萧胤宫中时又加快了步子,在宫门前消失了踪影。

    卫渊清走到寿安宫,还未见到萧胤,便被他身边的掌事晋奴训斥一番,“太后命奴才告诉贵君,得了太后召见,却姗姗来迟,何等目无尊长,显然是自恃得宠,未把太后放在眼中。”

    原来自己进了别人的局,卫渊清努力维持气度,不卑不亢,跪了下去,“臣侍拜见太后,今日来迟,望太后恕罪。”

    若按常理,萧胤不会揪着这事不放,但他却硬是做了恶人,让卫渊清一直跪在殿前。

    瑞祥跪在他身后,眼见卫渊清腰背挺直,可手指却紧紧握拳,便生出些不忿来,一时眼里流出了泪,压低声音:“公子,他们是故意的,专门寻了陛下去上早朝的时候唤您过来,就是要给您下马威,让您无可求助。”

    卫渊清却道:“无妨,不过是跪一些时辰。”

    寒冬的天,卫渊清足足在寿安宫前跪了两个时辰,地上的寒气透过石砖渗进骨头里,又冷又疼,他咬紧牙关,腿又渐渐失去知觉,最后还是萧璟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求情,萧胤这才放了他。

    萧璟从殿中出来,伸手将他扶起,晋奴赔着笑,“是奴才顾虑不周,竟忘了将暖炉抬过来。”

    卫渊清的身躯都在发颤,瑞祥快要哭了出来,萧璟瞥了晋奴一眼,吩咐道:“让贵君坐本宫的御辇回清凉殿。”

    卫渊清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垂了眉,“这是殿下的仪仗,臣侍不敢…”

    萧璟却不容他拒绝,“你若是不受,只怕陛下会怪本宫未关切后宫君卿。”

    卫渊清无法,只得受了他的好意,回了清凉殿里,太医早已经等着,卫渊清从辇车上下来,半个身子都靠在瑞祥身上,两个腿跪的太久,不良于行,瑞祥让宫人将他抬进去,可他坚持要自己走进去。

    瑞祥擦了擦泪,“公子您从前在府里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些委屈。”

    卫渊清无论是容貌身形还是才情气度,皆为京中人称赞,更不曾被卫太傅罚过。

    可他苍白了脸色,却记得这是在宫里,“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太医看过,只道是受了寒,一时血脉不通,其他并无大碍,留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便退下了。

    而长宁早朝散后,又有臣子到紫宸殿奏对,等人走后,佩兰才告诉她卫渊清被太后罚跪之事。

    内殿温暖如春,卫渊清靠坐在塌上,身上披了外袍,揣着手炉,这才缓了过来,瑞祥取来伤药,卫渊清曲起腿来,瑞祥替他除了鞋袜,正要替他上药,长宁匆忙进了来,瑞祥连忙让开,卫渊清要起身行礼,被她按下。

    平素见她都是些宫装常服,今日她身上玄色朝服未换,发冠愈显威严,可脸上担忧的神色却是隐藏不住,“是朕不好,没有护住你。”

    长宁轻轻卷起他的裤子,向上推去,小心翼翼的,生怕扯痛他的伤处,卫渊清进宫日久,可还从未和她有过这般亲近之时,忙将腿退了退,“还是让瑞祥来吧。”

    长宁的手却将他脚踝握住,“别动……”她的力气不大,他却无从挣脱。

    衣袍之下,他的膝盖上已经淤青一片,边缘处更有些青紫,其余地方如玉般无暇,更衬得这伤有些可怖。

    她的指尖微凉,取了药膏给他涂抹上,轻轻揉开,上药时极其认真,眉宇却一直未得舒展,卫渊清看着她的模样,倒也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她跟自己致歉,也是真的含了愧疚,卫渊清忽而觉得,在这偌大的后宫里,他也可以依靠一个人的。

    方才佩兰怕是都已经说过了,可她非要他再说一次,听到晋奴训斥之语,她眼中藏着怒色,却压制着,卫渊清并没有隐藏什么,他自问坦荡,连萧璟替他求情之事也尽数告知,长宁愣了愣,而后许久才道:“他是君后,这些本就是应该做的。”

    从那日开始,长宁便真正同萧胤对峙起来,卫渊清也渐渐明白过来,萧胤那日的举动看似在惩罚自己,实则是在试探长宁。而长宁就连君后该有的日子也未过去,将萧璟晾在那里。

    卫渊清劝了劝,“陛下还是莫要同中宫冷着,若是为了臣侍,臣侍更于心不安了。”

    长宁回过身来,唤着他的名字,“渊清,当初是我强求你入宫,虽册你为贵君,但到底没有大婚的礼仪,纵然这清凉殿装缮的再好,也依旧觉得亏欠你,你嫁给我,我便要担起妻主的责任,保护你的安危,不让你受他人的欺压,即便是太后也不可。”

    卫渊清不知道长宁究竟做了什么,只是他再也不必到太后那里去请安,萧胤也没有再为难过他。

    除了那日上药时的亲近,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相敬如宾,只是长宁每次下了朝,都会到他宫里,扶着他走路,将他的手牢牢握住,她掌心温暖,寒冬里也不觉得冷了。

    他们亦有许多相似的喜好,长宁搜来许多琴谱,两人闲暇时便常试着合奏一曲,有时琴音错了,长宁便将手覆上来,仔细替他纠正,她像先生一般教得认真,卫渊清只觉得琴弦作怪,心里越发慌乱。

    可日子也不像之前那般难熬,在宫里的第二个月便就这么快过去了,倏尔便到了年关。

    天寒地冻,皇城下起了雪,可宫里却分外热闹,瑞祥带着人将清凉殿仔细打扫一番,笑着同他道:“明日便是除夕,这可是咱们在宫里过的第一个新年,往后岁岁年年,主子会一年比一年好。”

    卫渊清紧了紧斗篷,含笑道:“你把话说的这样好听,本宫可没有银子赏你。”他说着,又问了一句,“陛下可说今日何时过来?”

    他竟主动惦念起了长宁,卫渊清自己问完也愣了,瑞祥笑嘻嘻凑到他面前,“主子既然这样关心陛下,何不亲自去看看?”

    卫渊清耳边一热,斥他一句,“年关事忙,陛下还有许多臣子要见,你莫要给本宫添麻烦。”

    回了内殿,瑞祥将斗篷捧在怀里,左右无人,他才道:“主子您都已经进宫三月了,宫里人都知您如今宠冠后宫,可您却从未侍寝过,这件事到底不能再拖下去,不然怕会被有心人利用。若是您对陛下无意便也罢了,可奴才看得出来,您心里是有陛下的。您未表明,陛下便不能强求,正因如此,您才应该让陛下知道您如今是愿意的。”

    这些事卫渊清当然想过,可越是上心,越有些惧怕,怕让长宁看轻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紧咬了唇,脸上红晕浮开,“你去请陛下过来,便说寝宫里的腊梅开了,我备了酒与陛下共赏。”

    瑞祥一脸喜色,“奴才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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