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

    转眼便到除夕,宫中照例有晚宴,黎奴如今身边除了周衍之外,后宫并没有什么卿侍,宫宴当晚便请了几位太卿过来。

    贤太卿姗姗来迟,又虚虚行了礼,卫渊清和黎奴坐于上位,宫中谁人不知太后向来不喜这位贤太卿,如今见得这般情形,皆替贤太卿捏了一把汗,本以为会被训斥一番,谁知卫渊清只是淡淡应了声,便将人放过了。

    就连贤太卿自己都十分诧异,心里嘀咕道:莫不是想在别处整治我。

    可酒宴才过一巡,卫渊清便以身子困顿为由离席了,几位太卿面面相觑,只有薛晗是晓得内情的,可先前被叮嘱过,哪里敢把实话说出口。

    卫渊清坐上辇车,便催促着宫人快些,等回了清凉殿,卫渊清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这才去了偏殿。

    卫渊清方才在宴上饮了酒,怕自己身上仍有酒气,仔细嗅了嗅,才走到内室里,见长宁坐在桌前,含笑道:“还以为你早就歇下了。”

    长宁瞧见他也有些愕然,“宫宴这么快便散了么?不是还要守岁。”

    卫渊清走到她身边,道:“你又不肯一起过去,我人在别处,心也早就回了清凉殿,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长宁也不多言,见她视线落在书册上,“在看什么书?你若是觉得闷了,不如明日我陪你去藏书阁,那里又添了不少书籍。”

    长宁问道:“今日怎么没见羲云过来?”

    卫渊清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白日我便让人送他去相府了,有他陪着,萧璟那儿你便可以放心了。”

    长宁只轻轻嗯了一声,又将视线落在了书上,卫渊清走到她身后,伸手扶在她的肩上,“你若是觉得我做的不妥,明日我便让人将他们父子都接进宫里来。”

    长宁轻蹙了眉,“不必了,你做事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卫渊清的手轻轻收紧,“只要你不怪我就好。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歇下吧。”

    长宁从座上起身,走在了前面,卫渊清轻轻一笑,跟了过去。

    自从两日前羲云来过,又当面夸了卫渊清许多,卫渊清明显察觉到长宁的变化,至少不再排斥于他,他便也大着胆子留宿在了她房中。虽然仍旧未行亲密之事,但至少可以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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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周衍便服侍黎奴穿了冕服,元正当日要接受百官朝贺,黎奴昨夜强撑着守岁,醒来时依旧睡眼惺忪,几次靠在周衍的肩上差点又睡着。

    好不容易撑到结束,便见媋熹身后跟了人过来,“卫公子让人送了礼物给陛下。”

    周衍正好从内室出来,听见这句,停下了步子,黎奴回头,冲他笑了笑,“还不快来替朕更衣,这身冕服重得很,朕的腰都快累断了。”

    周衍替黎奴换了衣服,又亲自吩咐人去传膳,黎奴让媋熹将那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玉佩,她伸手取出,流苏垂在腕前,黎奴道:“倒真是上心。”

    周衍奉了膳食进来,黎奴将玉佩握在手心里,让媋熹等人都退了出去。周衍笑着道:“还没来得及给陛下行礼。”

    黎奴止住他,“朕今日已经被太多人叩头,实在是想歇歇。”

    周衍道:“陛下忙了这么久,现下应饿了,还是先用膳吧。”

    黎奴拉住他的手臂,“不急,朕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周衍瞧着黎奴认真的模样,一时忐忑起来,“陛下想说什么?”

    “新年既已到了,有些事也要准备了,三月朕便要迎卫钰入中宫,到时候,朕也会给你一个名分。位份开始或许不会太高,但我们的情谊在,朕定会好好待你。”

    周衍不知为何,张口便拒绝了,“陛下实在不必为我而费心,我不过是一名寻常宫人,能侍奉陛下已是我的福分。剩下的,我已经不敢多想。”

    相处越久,周衍越害怕成为她后宫里的一位寻常男子,日后更多的儿郎入宫,她总会忘了自己。倒不如只求眼下,求些真正让他心安的东西。

    可周衍这样拒绝,倒让黎奴有些心急,“你这又是在说什么傻话,你既已跟了朕,出宫总是无望了,若无名分,日后必不会好过。难道你不想和朕长长久久?”

    黎奴的手握得更紧,掌下的玉佩贴在周衍的手臂上,硌得他的骨头发痛,他垂了眼,不知为何,那日她亲吻卫钰的一幕又往他心头冒。

    不容他多想,黎奴已经吻上他,这吻炽热又急迫,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让她生气了。

    两人许久才分开,气息难平,黎奴要他的答复,周衍只说了句,“好。”

    黎奴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将手上玉佩随手丢在桌上,“走,陪朕去用膳。”

    清凉殿里,卫渊清一早便被瑞祥唤醒,亲自下厨,为长宁做了偃月馄饨,颇有一副贤夫的派头。亲眼看着长宁将那一小碗都吃了下去,卫渊清心里甚是欢喜。

    “第一次做这些,还好你没嫌弃。”

    瑞祥在一旁道:“主子您特意学了那么久……”

    瑞祥话未说完,便被卫渊清的眼神止住了,长宁看着他道:“你实在不必这般忙碌。”

    “你喜欢便好,寻常人家的夫郎也要做这些的,谈不上辛苦,只是用心些罢了。”卫渊清又试探着说了句,“往后我再多学些菜式做给你吃,可好?”

    长宁迟迟没有开口,卫渊清的心也跟着不上不下,直到听见她说:“我只是怕你太累。”

    卫渊清伸手覆在长宁的手上,“我不累。”

    卫渊清身上的衣服沾染了些面粉,瑞祥服侍他回去更衣,走到无人处,瑞祥笑着道:“主子如今眉眼里都是笑着的,可算是一解多年愁肠了。”

    卫渊清喟叹一声,“从我十七岁入宫到现在,已有二十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如今真的是柳暗花明了吗?”

    瑞祥劝慰道:“主子且放宽心吧,早说了,家主是个再宽厚不过的人,徐徐图之,往后都是主子的好日子了。这个节骨眼,您可要大度一些,有些事该退让就退让。”

    卫渊清点了点头,绕过瑞祥的肩膀,看到了铜镜里的自己,这么多年在宫里养尊处优,他未有丝毫老态,看上去仍旧如而立之年,可眼神却是伪装不了,“好在还是等到了,不必祈求于下一世。”

    卫渊清又想起萧璟来,问道:“他在相府里都做什么?”

    瑞祥立刻意会,回道:“他脾气不好,相府里的人小心侍奉着。还几次要入宫来,都被木丞相劝下了。他身边那个庄彦倒是出府几次,只是我们的人跟不了多久便跟丢了,也不知究竟出去做了什么。”

    “羲云呢?”

    “羲云小殿下这两日一直缠着木家大小姐,并不怎么留在萧璟的身边,还是个孩子脾性。主子不必太担心。”

    卫渊清漠然道:“我并非容不下萧璟,是他容不下我。他若还想带着长宁远走高飞,做梦去吧。我绝不会让他如愿。”

    卫渊清又特意让人去请黎奴过来,一家团聚,可黎奴却迟迟不来,长宁的眼神慢慢变得黯淡,卫渊清看在眼中,可却对这个执拗的女儿毫无办法。让黎奴和长宁和好,这在卫渊清心里已不算什么难事,只要他将长宁留住,留在自己身边,母女两人之间的心结迟早会解开。

    而羲云初八这日才回了宫,每日除了去黎奴那儿闲坐,便是来清凉殿陪着长宁和卫渊清说话,羲云和黎奴性情迥异,他的脸上藏不住任何心事,更不会让烦闷在心里停留半刻。还说起了之前坊间的见闻,说到有趣之处,连宫人都喜欢围着他,当真是众星捧月一般。

    清凉殿每日热热闹闹,长宁眉间的愁绪也散去不少,羲云更是每日父君叫个不停,卫渊清爱屋及乌,赏了他不少好东西。只是心头那一丝防备到底难以卸下,让人继续盯着萧璟和庄彦的动静。

    这日,卫渊清陪着长宁作画,正至兴处,却被外面一阵喧嚣扰了清净。卫渊清面露不悦,瑞祥连忙去外面看看,回来时面露难色,“是羲云殿下和一群宫人在放纸鸢。”

    卫渊清笑了笑,“这宫里怕是找不到比他更快活的人了。”

    见长宁停了笔,卫渊清侧眸询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长宁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殿外,室内温暖,外面却有些冷,长宁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卫渊清连忙让瑞祥去将外袍捧来,亲自给长宁披上,又将她的手握在袖中,“是我疏忽了,若是受了风寒,只怕要难受几日。”

    长宁却只盯着羲云的背影,回了句,“无妨。”

    卫渊清看向殿前,羲云扯着的纸鸢越飞越高,像一只挣脱束缚的飞鸟,他身旁年轻的宫人面露歆羡。

    卫渊清神色复杂,“我也曾梦见自己手里握着纸鸢的长线,牢牢地握着,哪怕手上勒出血痕,也不愿放手。”

    长宁这才望向他,“渊清,你的执念太深了。”

    卫渊清闻言低头一笑,“你总这样说,可你不是我,何必再劝。我们如今这样,已是我等了十三年的结果。你就是那纸鸢,有一日线被我握住,到死也不会放手的。”

    长宁不愿同他陷入僵局,这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只得唤了羲云过来,羲云回头,这才注意台阶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娘亲,父君!”

    羲云扯着纸鸢小跑过来,献宝一般让长宁去瞧,“娘亲你看,这纸鸢是不是很漂亮?”

    蝴蝶纸鸢迎风而动,栩栩如生,长宁怜爱地看着眼前少年,抚了抚他的头发,“是谁送你的?”

    羲云眼睛里亮起星辰,脆声道:“湘姐姐送的。”

    长宁唇角含笑,却也没有说什么,卫渊清适时说了一句,“前些日子让礼部拟了黎奴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三月初六。若是羲云已经认定了木丞相的女儿,倒也不妨先定下婚约。”

    长宁还没回答,羲云便抢着道:“好啊好啊,那就快些定下吧。”

    他这般直率,让卫渊清不由失笑,“难不成是我们老了,倒不知如今的年轻儿郎都这般主动。云儿,你倒是一点也不知羞。”

    羲云昂首道:“我才不要被什么繁文缛节束住,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掩饰的。我已经和湘姐姐说好,上元节那日一起去看花灯巡游。从前在江南,每到上元节那日,便会有许多年轻男女偷偷出来,带了面具遮掩住,私下相会呢。倒不知京城里的上元节是何等盛景?”

    长宁笑着摇了摇头,卫渊清闻言心中一动,侧头看向长宁,“往日上元节你也会出去吗?”

    长宁道:“只是跟着孩子凑个热闹罢了。”

    羲云坏笑道:“娘亲说谎,爹爹可是说过,往年上元节可有不少年轻的郎君朝你投掷花束。”

    卫渊清脸上的笑意又淡淡隐去,握着长宁的那只手紧了紧,“外面有些冷,还是回殿里去吧。云儿,你也莫要贪玩了,晚上莫要忘了温书。”

    羲云自是应下,可到了晚膳时分又不见了踪影,长宁问起,卫渊清无奈道:“去了黎奴那儿,恐怕是被我那句温书吓到了。”

    卫渊清为长宁布菜,长宁淡声道:“罢了,他既然不喜欢诗书,就随他去吧。”

    卫渊清觉得有些好笑,“云儿这性子,倒也不知随了谁。”

    只是含章殿里却并不如他们所想那般平静。

    周衍自偏殿沐浴后,换了一身衣袍过来,到了门口处被媋熹拦住,“周公子且先等等,羲云殿下在呢,也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方才陛下还摔了茶碗。”

    周衍面色微怔,“听闻陛下和羲云殿下姐弟情分深厚,怎会如此?”

    “是啊。”媋熹也有些莫名,可又自知身份,不便多言。

    里面静得可怕,过了半炷香功夫,羲云从殿里走出,媋熹同周衍躬身行礼,羲云目不斜视,坐了辇车离去。

    等羲云走后,媋熹催促一声,“周公子进去看看吧。”

    周衍点了点头,缓步走进殿去,只见黎奴靠坐在椅上,以手抚额,显然有心事。

    周衍轻声道:“陛下……”

    黎奴这才抬起头来,朝他伸出手,周衍上前,黎奴环住他的腰,半靠在他身前,她不愿说,他也不询问,就这样静静相拥。过了许久,黎奴问他一句:“难道这宫里真的这么不好吗?”

    周衍思索片刻,回道:“心若不自在,在这宫里锦衣玉食怕是也难得畅快。可若是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在这宫里过一辈子,便也是求仁得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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