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女儿说这是云家少爷给我们去做小买卖的，东西贵重，我们实在惶恐不安，怕是孩子们玩闹不懂事，特地上门打扰归还此物。”
芳荨接过玉坠子一瞧，确实是小少爷的贴身物，默默收进袖子，抬眼望向两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妻夫，满面污垢沧桑，一看便知是历经困苦之人，一改刚刚鄙夷姿态，心想这家人倒也实诚。
“小白，这是你母父吗？”吃过东西后，云修本想跟意灰从后门出去玩，就见着嬷妈在后门与人说话。
“是我母父。”意灰好似知道她们来的目的，所以并不惊讶。
云修连忙过去站到芳荨身边，看向小白的娘爹，一点也不拘谨怕生，反而露出惊奇的笑容，“你们是来接小白回去的吗？”
“我们是来归还云少爷的物件。”元姁丹及其夫对云修口中的“小白”称呼倒也不迷惘，女儿虽讲得少，但也清楚这些时日是云家少爷照顾了女儿，心中万般感激，“多谢云少爷照顾小女，我们二位实属感激不尽，只是云少爷送的东西贵重，我们不敢担当，只能送回。”
芳荨把玉坠子系回云修的腰带上，轻声教导，“修儿，这种东西不要轻易赠予他人。”
“嬷妈，这是我给小白她们家拿去典当做买卖的钱！干嘛又给我拿回来了？”云修生气地要扯下玉坠，“我要帮小白！”
“当？”芳荨连忙安抚，“你给她们玉坠反而会害了她们。”
云修不解的歪头瞧了瞧小白母父慈善的脸，低声问：“怎么会呢？”
“她们这个样子去当铺当个金贵玉坠，掌柜极大可能认为她们是从哪儿偷来的贵物，不仅不给她们典当，反而会把她们当成窃贼报官。”
“我我不知道……”云修沮丧地垂下脑袋不敢去瞧意灰，他差点害了她一家。
意灰走在他身边沉吟安慰，“我也不知道，别放在心上，我们一家都很感谢你。”云修听闻遂喜眉眼笑看向她。
芳荨心知小少爷只是想办件好事，便掏出了一贯铜钱塞到元姁丹妻夫手里，“这个收下吧，拿去好好做些小买卖。”
“夫人，使不得！”元姁丹惶恐，“我们一家何德何能平白接受夫人的好意？”
“我可不是夫人，只是一介下人。小少爷想要帮扶你们一家，你们便收下吧，只希望你们能尽早自食其力，我能帮的也就只有这一次。”
“多谢——”元氏妻夫双眼含泪忍不住跪在芳荨面前道谢。逃难饥荒的日子实在过得太苦太苦，前半生没吃过苦日子的她们如今一点指望都尽无，若不是为了意灰，意家唯一的血脉好好活下去，她们俩有时真的想一了百了，“我们一家来日定会报答您。”
芳荨受不起，慌忙拉扶，“不必感恩于我，这跟我没关系，你们要谢就谢我们家小少爷，若不是我们小少爷开口，我是万万不会给你们一分钱的。”
元姁丹手里攥着铜钱，结结实实向着云修磕头，“云少爷，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来日若有所需我们定当涌泉相报。”
云修惊慌失措扯了扯意灰宽大的袖子，“小、小白，让你娘爹快站起来吧，不用这样。”
意灰看着她娘磕头，神情没什么反应，却顺着她娘的话道了一声，“会报恩的。”
“小白娘亲你快起来吧，快起来，只要你能让小白经常陪我玩。”
元姁丹终于站起身，她似乎能预知到云少爷与女儿的友情并不会长远坚固，慈爱道：“她当然能陪云少爷玩，直到云少爷厌倦为止。”
芳荨也是这般认为，所以才不会阻止小少爷与其来往。一个富家少爷和一个贫穷姑娘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待少爷长大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把她彻底忘掉了。
云修在两人私下的时候对意灰说他才不会厌倦她，会做一辈子的好伙伴。
意灰眼里有光，变得柔和乖顺，“那我会很高兴，我想看着你长大。”
“嬷妈说，长大了就要成亲了。”说到这个，云修心里有一个人，娇羞难耐，忍不住分享，“我跟你说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嬷妈知道，其他人我都没有告诉过。”
“什么？”
“我有个喜欢的人。”萌动春心爬上男孩粉嫩脸颊，羞得他把脸埋进膝盖。
“是谁？”声线干涸发紧，谁都没有注意。
“住在我家府邸隔壁的一位小姐，她叫王婉儿，跟我年纪相仿。”
意灰眼中的光消逝，变得黯淡而阴沉，手指掰着手指，指节发白发紫。
云修也不管意灰有没有说话回应，自顾自的仰起头，撑着脸颊，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婉儿，她名字好听，人长得也好看，也很聪明，长辈经常夸她，小姐们都爱和她玩，人人都喜欢她。”
“哦。”
“之前我在后门能撞见过她两回，温文尔雅，可有礼貌了。”云修笑脸逐渐染上失落，“可是后来就见得少了，阿娘阿爹经常在外走商甚少与她们往来，不然——”不然他也不用经常跑出去玩，就为了能撞上她一眼。
“所以……你喜欢她这样的人？”
云修没看出她的怪异，陷入相思的苦恼，“喜欢呀，美貌儒雅的小姐谁不喜欢？可不知道她对我印象如何，会不会也喜欢我呢？”
有一日，意灰在王家门前不远的大树上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王家大门松动，走出几位手拿蝈蝈笼子谈笑风生的小姐们，商讨着准备去哪里斗蝈蝈。
王婉儿特别好认，人群中鹤立独群，华美优渥的服饰，大气秀美的五官，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年纪小却展露出不一样的风姿，众星捧月的小姐真让人感到嫉妒啊。
意灰手里有一块石子，越来越靠近，一丈以内，她可以像毁掉苏青邈一样毁掉另一个人的脸。
石头从树上轻轻掉落，猝不及防惊扰到路过的小姐们。王婉儿抬头与树上的意灰对视，意灰身上是干净的粗布衣服，眼睛黢黑宛如两个黑洞，她皱着眉对同伴说：“这野孩子是谁家的？瞧着真讨厌。”
“我见过她进出过云府，可能是她们家侍仆的孩子。”身旁的小姐也看了意灰一眼，不讨喜的表情，鄙夷的回过脸，一群人逐渐走远。
“云家的？”王婉儿了然，勾出一丝嘲笑，“那不出奇了，她们家一向没什么教养，主不主，仆不仆的。”
“苏莲，你胞弟是不是与云家少爷玩得好？”有小姐戏笑王婉儿身后的苏莲，苏莲连忙否认，撇清干系，“不来往了，青邈说他蛮横得很，脾气也坏。”
“不是吧？一个男孩品性这般恶劣，长大谁还敢娶他？听我娘说她们家茶庄生意越做越大，西域那边抢着订她们家的茶。”
“怎么？看上了人家的家业？去当人家妻主啊，不都是你的了，还羡慕什么？”王婉儿此话一出，惹得众位小姐哈哈大笑。
说话那位小姐羞恼，嫌弃道：“我才不娶，模样太素淡了，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明艳乖巧的，云少爷这样的谁驾驭的了？我看婉儿可以。”
王婉儿立马拉下脸道：“闭上你的臭嘴，娶他我不如娶莲的胞弟，别把我跟他扯到一块。”
都知道苏莲胞弟的脸毁了，以后怕是难找妻主，苏莲最忌讳别人提到此事，眼中生出火气，“别拿青邈说事——”
王婉儿拍着自己好姊妹的肩膀，“青邈长大要是没人提亲，我来娶，我不嫌弃，而且是明媒正娶的正夫。”
苏莲听后，立刻没了脾气，对婉儿更是言听计从。
日后苏青邈果真嫁给了王婉儿，但长大后的婉儿多情花心，家中小侍无数，外面还养着不少小倌，一点也不把他这个正夫放在眼里。
苏青邈气不过还去万春楼闹了一回，撕打勾.引他妻主的小倌，谁知回到家反遭到婉儿的毒打责罚，他亲姐知道此事却置之不理。嫁出去的男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苏莲没有责怪好友的不是，而是黑着脸规劝胞弟大度容忍，安分顺从，若是被人休弃，那岂不是给家族蒙羞？
不过这都是后话。
炎热的暑气过后终于迎来些许凉风，穿着素色布衣的意灰手拿一串晶莹饱满的糖葫芦敲打着云府后门。门丁开了一条缝看了看，又关上了，意灰似乎早已习惯，耐心等待。许久，芳荨给她打开了门，脸上带着笑意，“来了？”
“何管家。”意灰熟练地踏进门，向她问候。
芳荨看着她手上的糖葫芦客套地问了一句，“你母父的生意做的怎样？”
“还行，能吃上饭。”
“我听小少爷说你们找到了新的住处，不再住菩萨庙里了。”
“嗯。”意灰的话不多，她只想快点见到云修。
但芳荨偏生要跟她多聊几句，“住得远吗？”
“不远。”意灰撒了个小小的慌，她每次都要走两个时辰才能到这里。
“这样啊——”芳荨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她道：“秋天也快到了，修儿的娘爹就要回来了，所以你也不能老是来了。”
意灰脸上没什么情绪，芳荨总不能从这个孩子脸上窥探到任何一点儿想法，甚至比大人还要难以捉摸，她想不通小少爷怎么能跟比他熟智许多的人玩在一块儿？
“云修不让我来，我就不会来了。”意灰往她身后看，“他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他？”
“去吧，修儿在书房等你，你去过不是？我就不带路了。”芳荨负手让开身。
“谢谢何管家。”
书房门口大开，意灰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小人在书案上埋头写字，云修听到响动便抬起头展开笑颜喊道：“小白，快来！”
意灰过去把手里的糖葫芦伸给他，“给你吃。”
“等会。”云修没接，把毛笔放下，手上沾着黑墨拿起纸张给小伙伴展示他写的字，“你看，我写的。”
“什么字？”
“王。”
意灰黑眸冷了冷，漠然看着这个字没作声。
“这几天嬷妈在教我写字，我已经会写很多字了。”云修兴致勃勃换了一张新纸，拿起毛笔，“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好。”意灰凑近，一只手还不忘拿好糖葫芦。
“白是这样写的，撇，竖……”纸上顷刻写出歪斜的“白”字，“这就写好了，小白，你写写看。”
意灰接过毛笔，照着云修的字也写出了一个歪歪斜斜的“白”字。
“不错。”云修“孺子可教”的满意点头。
“你的名字怎么写？”意灰迫切问道。
云修把纸张转了一个方向，抚平空白的位置，“嬷妈只教了我‘云’字怎么写，‘修’字有点难，我还不会。”
“那你写一下‘云’字。”意灰把笔给他。
云修立刻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云”字，歪斜的。意灰一下子就认出了是帕子上的那个字，那条帕子还好好的放在怀里。
“我会写这个字。”
“真的？”云修不可思议，“你写写看。”
意灰执起笔，没有参照云修写的，规规整整在纸上落下一个漂亮的“云”字。
云修惊讶的差点没拢上嘴，“你写的比嬷妈写的还好看，你简直是个写字天才！”
“没有，我只会写这个字。”这个字在她心里写了无数回了，怎么可能会写不好呢？
“那我要多练练，才能写得跟你一样好。”云修继续埋头练字，纸上写的还是“王”字。
意灰心里泛着酸意，看着手里的糖葫芦，是她挑选出最好的一串，“吃糖葫芦吗？”
“你喂我吧，我腾不出手。”
意灰赶紧把糖葫芦伸到他嘴边，看着他用舌头舔.舐，包裹吮.吸着最上面那一颗山楂糖壳，嘴唇亮晶晶的好看，“好甜啊——”
“上次你说酸了，我便让我娘做甜了一点。”
“我不想吃了，你给我吃太多了，有些腻。”云修专注于笔尖下的字，“你吃吧，别浪费。”
“那……我吃了。”意灰看着云修吃过的糖壳，伸出舌尖轻触，湿软而甜腻，她宛如沉迷了一般，急切渴求品尝更多，把整个山楂含进嘴里，吮.吸着极度甜蜜的糖味。
“我前日遇到了婉儿，不过她没跟我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
“咔嚓——”意灰咬碎了糖壳。
对着意灰，云修能放肆讲述自己的心事，也不怕害燥，“我是真喜欢她，如果长大之后能嫁给她就好了，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意灰用力咬着嘴里的糖壳和山楂，有些糖碎很尖利戳着嘴里的软肉，她没在意，混着山楂籽一起咽入喉咙，生疼。
云修见她一直不说话，回头才发现她把一串大颗饱满的糖葫芦都吃下了，嘴巴沾着糖汁，忍不住笑了，“你怎么吃成这样了？”
“它快化了，得快点吃。”
云修放下毛笔，他看着意灰双眼无澜的眸子，蓦然好奇道：“小白，你有喜欢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