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公子大婚。宿州城一些好事者正奇怪呢,怎么如此突然?一般大户人家嫁娶婚配都会提前一月半月向外面告之。
娶的是谁,嫁的是谁,城内百姓都要在茶余饭后议论一番才是正常。
哪有大婚当日都还不知道云家公子要嫁的是谁?
云薛琴也不想这么快办婚事,但刻不容缓。茶庄这么多人看着未婚配的儿子与女子共处一室,搂搂抱抱。
若按寻常婚事慢慢动作,只怕这风言风语会先传到外头。
云家公子偷情逼亲说得还算好听的呢,就怕外界那些好事者传谣会更加不堪,到时候儿子就算顺利成亲生子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说闲话的。
那倒不如赶紧成亲,先一步堵住嚼舌根的嘴巴,早已名正言顺的正经妻夫她们还能说什么?
幸而与杜家那边并未决定亲事,只是含含糊糊先挑个良辰吉日看看,杜家也从未声扬,看样子并不急着挑选夫婿。
杜小姐虽有些心仪云修,可同时又看上了另一家的公子,一时犹豫不决,拖到今日。
云薛琴哪管她犹不犹豫,直接一封书信送到杜家,表明她们云家改变主意了,只要入赘媳妇,不嫁儿子。
杜小姐哪里肯同意,入赘?岂不是在羞辱她?黑着脸连信都不回,从此以后绝不提此事。
入赘对女子而言是奇耻大辱,没有几个女子肯愿意。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云薛琴只能逼着元白入赘,让她哄骗自己的儿子啊!
见她低眉踌躇,云薛琴气不打一处来,“我儿的清白都被你毁了,你还犹豫什么?不肯入赘?”
元白眼底迷茫,嘴里温温吞吞道:“没有不肯,我只是不敢相信能和云少爷成亲。”
话说得真好听,好似真爱极了修儿。云薛琴自己就是女人,才不相信女人的花言巧语,她宁愿相信元白是贪图她云家家业。
回到府上,见儿子欢天喜地准备嫁衣,只有她愁得睡不着觉,忍不住过去给他倒一盆“凉水”,“那人根本就不中意你,与你成亲也要考虑,也不顾你名声,若她真不答应娶你,看你如何是好!“
云修手里的嫁衣掉落,脸上的眼泪掉落得更快,“我就是想跟她在一块儿,阿娘,孩儿求你了,你帮我想想办法,一定要她娶我。”
云薛琴见他反应这般大,暗道玩笑话开过头了,人家也真没不愿意。
连忙安抚儿子道:“当然!娘亲一定给你想办法,逼也得逼她入赘娶你。”
得到娘亲的肯定,云修不安的心才有了着落,“阿娘,你最好了。”
“我不好还有谁好?”云薛琴也不怕心虚。虽婚事筹备紧张,却也倾尽所有给予云修最好的。
夜晚,云薛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阮氏被她吵醒了,隔着被子拍了拍她道:“还睡不着?”
“哼!”云薛琴冷哼,“儿子嫁人就你睡得香!”
深秋半夜凉,阮氏背对着她扯了扯被褥,阖上眼睛道:“我当然睡得香了,儿媳肯入赘,儿子又不用离开家,我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好的事情。儿要是嫁到外面,我还要睡不着抹眼泪呢。”
“呵,那穷丫头还没过门就叫上儿媳了?有你这么胡闹的?”
阮氏才不理会她的呵斥,“反正我挺满意人元姑娘的。”
“你跟儿子一样光看人家的脸了吧?”
没有立马得到夫婿的回应,云薛琴干瞪着床顶忿忿然,“你们男的就是好色!见识短的才会去喜欢小白脸!”
“你骂我见识短就行了,别骂儿子。”阮氏困觉回了一句。
云薛琴脸色在幽暗的烛灯中变化丰富,猛地凑到阮氏脑后,阴阳怪气道:“哈,你也喜欢小白脸怎么不早说?当初干嘛嫁我?还跟我跟得那么紧?走商这么辛苦也陪着?”
阮氏不耐烦地推了推她,忍不住低怒,“别发神经。”
若不是怕她到外面与各路男人纠缠,他至于这般不辞辛苦追随吗?他忍心把年幼的孩子一个人扔在府里?
他若不看牢这个女人,只怕如今外面野种都不少了,还会独宠着云修这个儿子吗?
突然,感觉到妻主下床点灯,阮氏没了睡意,慌忙转过身看去,难道刚刚的话让她生气了?
“你干嘛去?”
云薛琴自顾拿出柜子里备放的纸笔墨到桌子上,“我怕那穷丫头觊觎我们家的钱财,不如给她定些规矩,她若是敢做出出格之事,抛夫弃子,便让她净身出户,一文钱都得不到。”
“修儿若是意外……呸!呸!”云薛琴呸去不吉利的话,表情有些狰狞地执笔书写,“那丫头成寡妇也得净身出户!她要享荣华富贵就必须好好依附修儿。”
阮氏皱了皱眉,他没见过妻主对谁有这么大的恶意,知道的只不过是人家姑娘要娶她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姑娘害死了她儿子。
“你之前可没这般看重钱财,不是你说我们只有一个儿子,家产也是守不住的,迟早要给别人,你给奇珍和给儿媳有什么区别?”
妻主要认奇珍做女儿,阮氏自然心有芥蒂。
想要个女儿已经成为妻夫两人心头上的一根刺,阮氏也想生,但事与愿违就是得不到,忍气吞声,受尽委屈多少年?
只是儿子大了,他们也老了,那份心就看淡了。
“能比吗?奇珍毕竟是我们云家的族人,有血缘的。”
阮氏拢上被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不敢被她听见,“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血缘。”
云薛琴洋洋洒洒不间断在纸上写着条规,嘴里还振振有词念叨,“还不够,要更苛刻一些,她签字画押才可以成亲,可不能被她这般平白无故娶了儿子!”
还要人家签字画押?送到衙门之上可是白纸黑字的纸证,可不是开玩笑的。
阮氏抬了抬头,见她写了好几张宣纸,妻主是真认真了。
“人家姑娘肯入赘就不错了,还逼人家签这个,就不怕吓跑了不要咱家儿子了?”
“她要是喜欢我们儿子就会签的,不签就是不喜欢,既然都不喜欢了……”云薛琴想了想,哼哧哼哧继续道,“把儿子送到和尚寺,也不准他嫁了!”
“你这老糊涂虫真是——”阮氏幽怨地低骂一句,“有病!”
云薛琴可听见了,抬头蹬了他一眼,“闭嘴。”
阮氏转身睡觉,任由妻主折腾,反正没关系,他会出手。
婚事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嫁衣都被儿子试穿了好几回,每天心心念念就等着大婚,他不可能让儿子失望的。
若人元姑娘不肯签,也必须把这亲给结了。
云薛琴第二日把“婚约”展到元白面前,心里可没有昨晚那般坚定了。
说是说要把儿子送进和尚寺,可她哪敢啊!以云修的性子没以死相逼都不错了。
元白若不签,还真拿她没什么办法。
但表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强势,“你看看吧,签字画押,便立刻跟我儿成亲吧!”
元白一目十行看着纸上的字,很快就翻到下一张。她看得太快了,云薛琴怀疑她在瞎看,颇为不满问道:“认得字吗?”
元白翻回上面一张,手指头指着其中一个字道:“云夫人您这个‘断离’写成‘继离’了。”
“是吗?”云薛琴不可置信地拿过来看,她可是童生啊,怎么会写错字?
还真是。
云薛琴轻咳一声,面露严肃,拿起笔墨潦草修改,“一气呵成写的东西,有一个错字正常。”
改完便扔给她,刚拿起茶杯淡定喝茶,见元白又指着一处地方,“这好像也是错……”
云薛琴眼疾手快摁住她的手指,暗自咬牙切齿道:“好了,我知道你识字,看就行,别多言。”
再给她说下去,她童生的脸面就丢光了。
几口茶水入肚,元白已经看完了,脸色与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云薛琴拿不准这丫头是什么想法。
“你觉得如何?”
元白微微点头,竟自觉拥护起这渗满不公的“卖身契”,道:“合情合理。”
她万分理解云薛琴,若设身处地的想她是云修的娘,孩子执意要嫁给一个她不甚熟悉的姑娘,为了云修她只会更加狠、更加出格。
云薛琴愕然一顿,开始有那么点相信这丫头对儿子是有点真情在的,“既然觉得合理,那就签字吧。”
元白先按指印,再签的字,完毕双手呈给她未来的婆婆,她娶云修没有体面的聘礼,能拿得出手的只怕只有这个了,一生一世相伴的“婚约”。
云薛琴是没料到她这般干脆,纸张拿到手都有些不真实,瞧着她上面的字迹,眼眉不禁一挑,按捺欣赏,神色自若问道:“你读过书?”
“没有。”
云薛琴不再过问了,再问,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曾经是个童生。
“赶制的吉服都给你备好了,过两日就成亲。”
元白钝钝抬头,“云夫人可以再给我几日时间吗?”
“怎么?刚签完就反悔?”云薛琴锁眉冷脸斥问。
“不是。”元白温和道,“我只是想回家与我母父道一声。”
云家逼婚逼得也够紧的,两家婚事本应由母父做主,可现在大婚将至,人家女方母父都还不知晓。
云薛琴握拳在嘴边低咳,双眼不敢直视,连忙客气说道:“应该的,回去吧,若有需要,我也可登门拜访亲家。”
元白轻轻摇头,言道不必。
宿州城婚嫁的习俗婚前订亲都是女方拜访男方家,没有男方母父拜访女方的道理;再者,云夫人身份富贵,自然是不能屈尊降贵到她们那种平民街坊待着。
云薛琴见她百般推辞倒也作罢,想着成亲当日再联络亲家也不迟。
元姁丹得知女儿要娶云家少爷,脸色并不好看,手上编着竹篮,唉声叹气,“让你去报恩,你怎么把人家儿子抱回来?有你这么个报恩法吗?”
元白默默帮着元父和面,一声不吭。
元父擦了擦手,盛了瓢水在盆里,“别说了,都已经这样了。”
他可忘不了戴着破旧狼尾帽子的意灰是如何每天顶着风雪,路程遥远走到男子私塾就为看看云家少爷一眼。
也知道女儿这么多年是不可能忘记云少爷的,嘴上不说,心里可一直记挂着。
“能照顾得好云少爷吗?嫁到我们家可不得受委屈了?”元姁丹发愁,“我们家还有点积蓄,看看能不能换个好点的大屋。”
“我入赘。”元白突然道。
元姁丹顿了一下,垂下花白的脑袋,继续编着竹篮,“那也应该的。”
女儿要成婚了,这是件好事。
元父笑着看着元白,脸上皱纹尽现,“云家喜欢你,你愿意就入赘,好好待云少爷,好好侍奉婆公。我们在这里日子也过得很好,只要你时常来看看我们二老就行了。”
“嗯。”元白垂首用力和着面,长睫低垂看不见眼里的情绪。
女儿不在年迈的母父身边侍奉视为不孝,她是明白的。
元父不想她为难,拍抚她的肩膀,“你过得好才是我们真心所愿的,跟云少爷什么时候成亲?”
“过两日。”
“哐——”元姁丹的竹篮掉在地上,她急急忙忙站起,“我的上天奶奶!怎么不早说啊!怎么不早说啊!怎么来得及呀!”
元白搓了搓手上的面粉,不解地看向娘。
“快快!别做包子了,明天铺子也不开了。”元姁丹扛着面粉袋子过来,“赶紧做一些喜馍馍,没有喜馍馍怎么成亲啊?”
元白本想说她们宿州城是不吃喜馍馍的,但看母父已经热火朝天动手操劳,不能辜负她们的心意,赶紧搭手帮忙。
到时再跟未来婆婆通融一下,她应该不会介意喜馍馍出现在婚席上。
一家子弄到傍晚,喜馍馍已经在锅里蒸个不停,元白一个人在后院子收拾着柴薪,准备抱些柴火去灶房。
“喂!元白,你要成亲了?!”如第一次见面一样,吕雀哥再次爬上墙头对她说话,这墙是元白重新修葺过的,很坚实。
就因为是她修的墙,吕雀哥对这墙也赋予了感情,总要时不时爬上来看一看。
他自觉地认为自己的感情虽不能感化这日月天地,可总有一天也能让元白心里存几分自己。
可没想到,她不过就去云家做了几个月的工,就要和别人成亲了?他不相信。
元白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捡着柴,“对。”
吕雀哥顿愣,原来是真的。
他立刻恶意揣测道:“是不是她们云家仗着有几个臭钱,就逼你和她们少爷成亲?”
“没有。”她实话实说。
既然没有,那为何从前口口声声对娶夫生子毫不在意的她会突然答应成亲?还是入赘?
“你喜欢云家少爷?”
元白不语,她不是小时候的意灰了,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心事袒露剖开给任何人。
见她不说话,吕雀哥更加笃定,“你不喜欢他,干嘛还要跟他成亲?”
吕雀哥见她抱着柴要走,焦急地喊着,“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元白停下脚步,看着他,比对待陌生人好一些,脸上勾现微笑,“雀哥儿你也要赶紧成亲了。”
“不是!”他不是要听这种话!突然的大声引起邻里的狗叫声,他压低着声音,眼含伤感,“你难道不知我的心吗?”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迟钝的人,所以抗拒得也很明显。
“难道你就能辜负我的真心?”
元白皱了皱眉,这辈子除了母父和云修,她都不曾亏欠过谁,何来辜负?
“我只把你当作邻里哥哥,从未有任何心思。”随即不再停留,也更没兴致关心他会有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