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细雪融化,一老妇背着箩筐爬上山岗,手上拎着镐头,寻找挖凿竹鼠洞穴,期许能捕捉些竹鼠肉打打牙祭,再不济也能挖些冬笋、葛根。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水湿润的泥地,突然她感到一股突兀的松软,凭她多年在山野的经历,脚底下一定藏着东西。

    于是迅速拿起镐头拨开泥土,没一会儿,她挖出了一只青紫的、腐烂的、隐约显现白骨的手。

    “啊——”镐头掉在泥土上,老妇全身发软跌在地上,双脚直蹬远离那个埋着死人的泥坑。

    寂静平旷的山岗,竹林草木不深,往下微微俯瞰就是热闹拥挤的宿州城街市。

    云修过了晌午才从爹那里得知,今一早衙门铺快上门问话,元白早就出门去了茶庄,是阿娘接待衙门的人,她们待得并不久,就只是来告知一句话。

    “昨日有人在山岗上发现一具被掩埋的尸体,依据衣物配饰等凭证应该就是贵府的侍仆遇害了。”

    “小虎…死了?”云修难以相信,毕竟是伺候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多少有些感情在,“他不是回老家探亲吗?怎么会被人害死了呢?”

    “世事难料,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意外。”阿叶擦拭着主子刚用过午膳的双手,随即端着铜盆匆匆离去。

    “阿叶,回来!”云修沉脸盯着他的背影,死的可是小虎,和他一起共事同寝的人,阿叶怎么如此漠然。

    阿叶僵硬地转身,把铜盆放下,双手局促揉搓,不安地低下头,“少爷,怎么了?”

    “你瞒我什么东西?逃这么急?”

    “没瞒……”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细如蚊蝇。

    云修眉头一皱,思绪乍现,恍惚忆起了什么,冷冷一笑,“好你个阿叶,竟敢骗我?”

    他怀孕时老是失忆的毛病怕是好了,很多事情都一清二楚的回忆起来。

    “小虎是个孤儿,他卖到我们家唯一的舅姥姥就死了,哪来的老家去探亲?”

    “少爷!我——”阿叶唰地跪下,抖若筛糠,少奶奶之前说要是少爷问起小虎的去向,就随便编个理由应付就好了。

    怎会想到少爷过了这么久会为小虎较真起来?

    “说啊!为什么骗我?”云修气急了,他身边的侍仆全没一个省心的,全都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阿叶欲哭无泪,“小虎是罪有应得的,少爷您别在乎他了。”

    “为什么?”云修看到阿叶眼中的害怕,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知道是谁杀了小虎。

    阿叶微微拱起背,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猜得了个大概。

    “说!”云修薄唇轻抿,渐渐失去耐心。

    “游湖那夜……”阿叶颤着声道,“少奶奶借着消鼠的名义派人进府搜查,搜到少爷您经常午睡的枕头里藏着疑心草。”

    “疑心草?那是什么东西?”

    “春晴大夫说那是一种毒草,经常闻嗅它气味的人轻则多疑失忆,重则……发疯痴傻。”

    云修后背一震,心中胆寒,他那时还怀着孕呢?谁要这么害他啊?!

    “谁,谁干的?”云修眼眶微红,声线虚弱,大口呼吸着。

    他前半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为何他和他的孩子要遭到这种毒害?

    “是小虎。”阿叶艰难地张口,“她们在小虎的衣橱里搜到一些研磨好的疑心草,少爷您怀孕后,他就一直偷偷往你身上放置疑心草药粉。”

    云修痛心闭了闭眼,掉下一串泪珠,“我待他不薄,他做事粗心不护主我都没打骂过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小虎对少奶奶……”阿叶其实在少爷成亲那天就知道小虎对美若天仙的少奶奶起了爱慕之心。

    只是没想到他后来会这么胆大恶毒。

    阿叶只说了半句话,云修就懂了,男人的嫉妒,可那是他的妻主啊!别人凭什么抢?

    冷冽地抹去脸上泪痕,双眸淡漠,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所以少奶奶她什么都知道?”

    阿叶点头,“我听说那日少爷您罚小虎去外院静闭,少奶奶突然就把他带走了。”

    “你的意思是——”云修四肢有些发软,头脑发胀。

    他不相信元白会做那样的事,她那么一个温顺柔和的女子,有时候凶她,她还会低弱可怜,虽然大部分是装的骗取他的心软,但他还是不肯相信。

    睫毛轻颤,再一次吸气问道:“是……少奶奶把他杀了?”

    “不知道!阿叶真的不知道!主子您别猜了——”阿叶俯在地上,小声啜泣。

    若事情瞒住了倒也相安无事,可若是东窗事发衙门把少奶奶给抓去了,这个家可就全完了。

    只见少爷陷入怪异的沉静,木然道了一句,“我亲自问问她就知道了。”

    元白更早知道衙门捕快去了云府,但她丝毫没在意。

    幽暗宽阔的茶室里四面书橱堆满薄本纸张,狭长的桌子除去笔墨纸砚和算盘,还整齐地叠着几摞还未拆封的信件,地上随意摆放堆积了无数包层层密封严实的茶叶。

    元白拆开信封,字迹不多,一眼扫过,很快就拆开下一封,右手边小茶炉子里正煮着茶叶,她把拆开的信都扔进炉子里当燃料,再慢悠悠的往瓷白茶杯里沏上缃色茶水。

    一道高挑黑影“咻”地落在地上,低着头,声音微紧,“主子,那侍仆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噢——”

    元白头也不抬,专注着手上的信,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信上全是催促她把“茶货”销毁了。

    她从脚边捡起一包茶叶,封口贴着大大的“茶”字,另一只手从屉子里抽出一把小巧精美的匕首猛地插进茶包肚子,一刀划拉开来,顷刻间里面涌出的不是茶叶,而是纯白不杂的盐。

    五指松开匕首,锃光锋利的匕首在木桌上发出沉闷地鸣声,食指沾了点盐含进嘴里品鉴了一会儿,元白惋惜地挑眉,这盐可比味苦参杂泥沙的官盐好太多了。

    商芮听到主子平淡的回应,不敢抬头,扔继续禀报,“衙门已经派人去查案子了。主,主子,是我们做事粗心,没有把坑深挖一些,叫人发现了。”

    她压低眼眉,恨不得低到主子脚底地板下,战兢畏惧主子生气,小小姐满月宴那晚主子就说过了她的担忧,她好像能预料到小虎的尸首会被人发现似的。

    “我们后来深埋了云奇珍等人的尸首,想去找回埋那侍仆的地方,来来去去怎么都找不到。我们以前杀人都不埋人,杀了就逃,没有埋尸的习惯,也没有留下标记,所以才——”

    “没事。”主子的声音很柔软,像空气里沁入心脾的茶香,“发现就发现了,让她们查。”

    元白端起茶杯抿茶,看着桌子上的盐,相比于杀人,贩卖私盐的罪更重。

    “可是,查案子的人是…陈丝秋。”

    手中的瓷杯硬生生捏碎,碎片落地,她用帕子擦拭着沾满茶水的手,嘴里不爽地发出“嗤”声,一瞬间变得阴暗厌恶,“她怎么回来了?”

    商芮犹豫道:“好像过年就回宿州城了,前些日子一直待在万春楼。”

    元白撇头,眼帘抬起,露出一双阴冷黝黑的眸子,徐徐叹息道:“我确实很久没去见扶溪了。”

    门外有人敲门,是刘管事的声音,“少奶奶,衙门来人了,说,陈大人要见你。”

    “好。”元白站起身,对着门外的刘管事道,“我出去的时候,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间茶室,就算是云夫人来了也不行。”

    刘管事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下了,毕竟现在茶庄全是由少奶奶一人做主话事,云夫人早已卸下重担,逍遥养老,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

    天色阴冷,日光暗淡,已是春日时节,却没半点春色光景,拂过的风都是凛冽的寒冷。

    陈丝秋脚着粉底皂靴踩上平缓土坡,落下一串极深的脚印,一袭黔色官服腰间束着红布织带,腰窄肩宽的英气身形引人注目,她吐出一口热气,脸上崎岖的刀疤也鲜活起来,双手环抱于胸前,眼神如刀凝望着从山岗脚下一点一点抬上来的华贵轿子。

    终于那顶轿子落在她几步之遥,气喘吁吁的轿娘佝偻着腰掀开帘子。

    没一会儿,走出了一位雍容华贵的美貌女子,简单的发髻插着几支夺人眼目的金玉发簪,一身席地直领白狐毛斗篷严实掩盖着她的身体,堪堪露出一只带着玉指的手捏着手帕掩了掩口鼻,姣好的黛眉蹙起,似乎无法忍受这里难闻的气味。

    陈丝秋不禁忆起四、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漂亮但贫寒窘迫,穿得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与那些粗鲁肮脏的茶工站在一起,哪有此刻的光鲜亮丽?

    此刻莫说她颈项上戴着珠光宝气的璎珞,就单凭她耳朵上一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翡翠耳坠就足够一户人家两三年的花销了。

    哧!这软饭吃得——

    陈丝秋一手搭在刀柄之上,眼神暗藏锋芒,脸上客气虚伪笑道:“云少奶奶,在下已等候你多时了。”

    元白收起帕子,面容更加亲近温和,她浅浅一笑,嗓音如玉珠落盘,“陈大人,劳烦你久等了,我虽是一介小小商贾,但手上杂乱琐碎之事实在太多,不能及时抽身奔赴。”

    “哈,云少奶奶怎么越来越谦虚了?你在我们宿州城怎么可能是个小小商贾呢?大半个江南怕是都挑不出你这样的人物。”

    “哪里啊!这两年我们茶庄的生意就不太好,茶叶好多都卖不出去,我愧对我婆婆对我的信任,她才是真正的茶商。”

    元白倒没说假话,接管茶庄后,她没什么心思去卖茶叶,循规蹈矩守着婆婆经营留存下的客源,可对云薛琴她不会心存愧意。

    陈丝秋哪里会信她,若是生意不好,云家还会这般奢侈阔绰?

    听说嘉陵湖渡口停着艘有价无市气派无比的画舫船,就是云少奶奶专门为云少爷重金定制购买的,到现在那船就被云家人坐过那么一次,此后这船就经常空船上游下游不知显摆什么。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在下面搬运验查尸体的衙役看见自己的头儿跟云家掌事人络绎闲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么要好的姊妹。

    “听闻云少爷给你生了个千金,恭喜恭喜啊,可惜贵千金的满月酒在下没喝上。”

    “我派人送了请帖给您,不过你家中侍仆说你外出办差事去了,已经许久未归家。”

    “是。”陈丝秋凝神肃穆眺望山林,“奉命去省外捉拿一众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跑了大半个北方。”

    元白看她神色,嘴唇掀起一抹讥笑,不再伪饰,明嘲道:“是抓不到吧。”

    陈丝秋抓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宛如一下被人踩中了尾巴,厉眼微眯盯着她。

    她衿漠坦然,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

    “我还听说云少奶奶被云少爷一纸状告到衙门,在我们衙门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啊!”嘲讽谁还不会?

    元白记起了这件事,许久之前了,谭家公子怂恿自家夫郎,她自然不会把这事怪罪于云修,“陈大人你听错了吧?事实上我前脚刚进牢房,后脚我夫郎就把我放出来了,这只是我们妻夫的一种情|趣。”

    “衙门之上岂容你们当儿戏?若我当时在衙门里,你可就出不来了。”陈丝秋彻底沉下脸,脸上刀疤如蛰伏的蜈蚣,骇人惊悚。

    元白半垂眼眸,目光湿冷如毒蛇,声音透着寒气,“陈大人除了屈打成招,威逼强迫,还会什么招数?真是想不懂扶溪为何要跟你这种人纠缠在一起?”

    提到扶溪,陈丝秋不由眼皮一跳,立刻反唇相讥,“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会有个杀人犯妹妹?”

    “谁杀人了?”

    “别给老娘装!”陈丝秋暴脾气上来,指了指下面,收着声音低吼,“这侍仆不是你杀的鬼才信!”

    元白轻飘飘瞟了一眼仵作正在检查的腐烂尸体,小虎的脸奇怪般的完好,嘴巴眼睛张大,几乎无法合拢。

    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杀一个为我们云家做事的侍仆?”

    “谁知道?不管什么原由,杀人总是要偿命的。”

    元白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语笑嫣然,花容尽失。

    陈丝秋的师傅曾经跟她说过,越漂亮的东西越毒。

    云少奶奶的样貌人人都说风华绝色,但骨子里却是淬出来的狠毒,万春楼那位也毒,都把她这些年“毒”得神志不清。

    “证据?”元白敛下笑容,“无凭无证的诬陷难道就是陈大人办案的作风吗?”

    “好啊!那尸体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手掌印,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你敢不敢用你的手去比一下,看看是不是与你的一模一样?”

    片刻的寂静被跑上来禀报的衙役打断,“头儿,仵作说死者全身筋骨尽断,一般人是造成不了这种伤害,所以推测应该是武林中人所为。”

    陈丝秋惊愕,难以置信望着下属,“仵作没弄错?他不是被人掐死的?”

    下属肯定道:“不是,是体内肝脏破裂而亡。”

    “陈大人!”元白似笑非笑道,“想必我没有那个必要同你验证什么掌印了,我没有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你懂武功应该比我更清楚。”

    “滚下去!”陈丝秋朝下属吼道,下属忙不迭地畏惧逃离。

    随即她狂躁地转过身,手指青筋爆出,一手用力拽起元白的衣领,扑鼻一股茶香,冷冷对上她漠然无澜的眼眸,这种眼神,她在扶溪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

    于公于私,她咬牙暴怒,“春花是你杀的,这个侍仆也是你害的,你女儿满月席那夜失踪了不少地痞,那地痞之中还有一个是你们云家的亲戚,我想八九不离十也是你干的。”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不会怀疑我的直觉!”师傅曾经说她是一个天生的捕快,浩然正气和敏锐直觉,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逐渐对自己失望了。

    “昂。”元白抬手,轻易地掰开她的手指,小心抚平整齐领口,“是与不是,你又能把我怎样?”

    “陈大人你难道就清白了?你的刀刃之下难道就没有无辜冤魂?”

    陈丝秋用力抓着刀柄,没有力气拔出,双眼再次漫无目的望向远方,口吻带着憎恨,“我是不清白了,为了那个臭婊子包庇你这个杀人犯,我迟早做不成捕快。”

    元白皱了皱眉,她同样憎恨这个欺辱她哥的人,“既然如此,你离开他不就是了?我哥可从来没有纠缠过你。”

    刀锋微微出鞘,寒光一现,陈丝秋声音沉入谷底,“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管得着?”

    她就是不想管,否则她不可能见得到扶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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