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

    是夜,谭宜便过来与云修道,他明早就回府了。

    “这么快?”刚说完,云修就懊悔了,真是说多错多。今日那场面显然谭宜是纠缠被拒的那一个,还被她们撞见,留下来岂不是徒生难堪?

    谭宜强装寻常无事,只是原先那股洒脱之意不复存在,“布坊有急事要我回去处理,所以得赶紧走了。”

    “原来如此……”他从未想过他们好友之间有一日会这般尴尬,“进来说话,哪有站在门外说话的?”

    谭宜往屋内瞧了一眼,浑身抗拒,“不了,不方便。”

    “方便的,我我可以让元白出去走走,我们俩聊就行了。”他知晓谭宜是讨厌他妻主的,从未改观过,相互也甚少搭理交谈。

    “不用了,我们俩什么时候都可以相聚闲聊,不急这一时。”谭宜退了两步,顿了顿,“你们今日来是为了祈福?”

    云修抿了抿嘴唇,“是呀,之前就与你说过一回我那平安符丢了,元白想带我来求符,只是后来正…方丈外出云游,待到今日才抽空进寺静修祈福。”

    谭宜的神情在听到某个字眼的时刻,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讪讪道:“这里祈福挺灵的。”

    “谭宜,你也来这儿求福?”云修小心翼翼轻声询问。

    他眨了眨眼,眼里含着一种陌生的情愫,云修从未在从小到大的好友眼里见到过这种东西。

    “差不多吧。”他匆忙道别,“我回去了。”

    云修关上门,心中惆怅,转身看见元白在灯下漫不经心翻着经书。

    “这么快就说完话了?”她把经书彻底合上,看向云修,弯着嘴角,“我还考虑要不要拿着经书到正缘方丈那儿坐坐,探讨经文,给你们腾出说话的地方。”

    “他说不急这一时。”云修爬上坐榻,靠在她身上,闷闷的,“可能没什么心情跟我说。”

    元白低眸凝视着身边人,“他没心情怎么也惹得你不高兴?”

    “我好生好奇啊!谭宜怎么会喜欢上尼僧呢?”云修扬起颈项,双眉紧蹙,“像他这般高傲的男子,他说过没有女子能衬得上他,也永远不会嫁人,怎么会——”

    怎么会去寺庙纠缠一个尼僧呢?

    “谁知道呢。”元白答得莫不关己。

    云修挪移着双腿,面对面质问元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

    “这事?”元白一双杏眼朦胧,嫣红唇瓣偷偷勾勒笑意,“你是说公子哥与尼僧的私情?”

    “别说这么难听。”私情?感觉就不正经,况且主人公还是他好友,谁能接受?

    “也不难听呀,多像话本里的旖旎□□。”

    “还贫嘴!”云修板起小脸,眼眸微微眯起,叫人一瞧就知道要生气了。

    元白不知道她这小丈夫天天哪来这么多气生,逮着他的小脸亲了一口,正色几分道:“这种事我哪能早就知?正缘方丈也没跟我要好到愿意把这种事情来与我分享,我也是今天同你偶然撞破才知晓。”

    “你不意外?”

    “谭公子与我何干?方丈也与我何干?她们两人之间的私事我为何要意外?每个人我都要操心的话,那我岂不是不用睡觉了。”

    云修一时有些语塞,他妻主说得好像…也不无道理,“确实与你没关系,但谭宜是我多年好友,我总不能装无事发生。”

    “也不是不能装。”

    “跟你聊天真没劲,说不到一块去。”云修扭身要下榻,元白眼疾手快揽着他的腰肢摁在自己怀里。

    “你要我怎么说?说谭公子的好话我是打心底不情愿的,要说他的坏话我又怕你不爱听。”

    云修走不了,乖乖坐在她怀里,他甚少听元白说别人的不是,却听了不少谭宜说她的坏话,生出好奇,“那你说吧,我不会生气。”

    “真不会生气?”元白用脸颊用力蹭着他松软柔顺的青丝,蹭得云修头皮发疼,哼哼了一句,“真的,保证不生气。”

    元白停下动作,瞧着他上下眨动的根根睫羽,“他怕是从未把你当作好友。”

    “不可能!”云修想也不想地否决,纤软睫毛颤颤巍巍晃动。

    “怎么不可能呢?”妻主抱紧他的腰腹,嘴唇轻触耳畔,低磁声线和湿热气息交织,“他与正缘方丈怕是纠缠许久了,若真把你当作知心好友为何不同你说呢?”

    “也许他他忘了吧……”云修小声为好友辩驳。

    “当初你和我好的时候,你可是什么都跟他讲,怎么到他这儿就可以忘了?”

    云修不由沉默,他很多事情都爱与谭宜讲,是因为他觉得好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或许他觉得难为情才不与你说。”元白突然为谭宜说话,只是话锋一转她又道,“道实话,他真要与尼僧在一起,你会不会反对他?”

    谭宜和正缘方丈在一起……

    虽说比较惊世骇俗,但是谭宜好像真的很喜欢她,不然不会露出那种苦情,两人的容貌也挺相称……

    “我不会反对他,谭宜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心上人,只要他喜欢,我都赞同。”

    “你瞧吧,把他视作好友的你会赞同他跟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可他从不认同你跟我,他在你身边一直都是挑唆你离开我,是与不是?”

    是啊,好奇怪,谭宜总说元白家世贫寒配不上自己,以前他还未见过元白,就一口咬定她是贪图云家钱财。

    他瞧不起家境贫苦的人,大抵也不会看上正缘方丈,从小就被迫送到寺里当尼僧哪有富裕的?

    “好了,别想了,你我不就是来寺里拜佛祈福,何必涉足别人的事?”元白揉着他的脑袋,“睡觉吧。”

    云修把乱七八糟的事情抛之脑后,黏黏腻腻赖在元白身上,假寐着眼睛,“抱我过去,困了,人家不想走了。”

    “这才两步就到床上了,都不肯走?”元白哑然失笑,手上一刻不缓地搂起他,边走边故作嫌弃,“真懒。”

    “嫌弃我?”云修拉开眼皮,哼哼哧哧,娇气极了,“明天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元白刚把他放在床上,忙着展开被褥,说着假话应付他,“嗯,说对了,明天就不要了。”

    “哼,你敢?”云修趁她终于躺下,扑到她身上,没想好要干嘛,眼睛瞥见她殷红嘴唇如红梅花瓣妖娆勾人,喉咙发紧,悄悄挨近,低头碰了碰妻主那很好亲吻的唇形。

    “你才不敢呢。”云修的自问自答让元白觉得好笑,刚勾起笑容,又被人覆上唇瓣,蠕动湿润的。

    他清澈的眼眸开始变得氤氲沉沦,不太清明,明明她什么都没做,一双点漆星眸盯着他泛起微微涟漪。

    “小白,你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啊?真想把你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了。”透明的银丝刚从唇边断开,云修仍窥视着她红肿的嘴唇低低呢喃。

    “行,我愿意被你关起来,只要是你。”她侧着身,手掌探进他里衣底下,只是一会儿便不再乱动,把他抱得很紧,含着难忍躁动的笑意,“祖宗,再勾我,我真会在这——”

    云修怎会听不懂她隐含的意思,面色显露几分酡红,他唾弃自己竟生出一丝迫不及待。

    “不可以。”他声线软软,没什么抗拒力。

    静修之身贪欢愉,祈福所愿都会前功尽弃,元白想最大的煎熬和修行莫过于此,苦笑道:“快睡,别折腾我了。”

    云修眯眼偷乐了一会儿,鼻间又嗅见檀香,昏昏沉沉睡到大白天。

    他醒来没见到元白,阿叶和豆梓也不清楚少奶奶的去向。

    云修洗漱过后,食了点东西,打算自行到寺里找找元白,他猜测妻主应该会去正缘方丈那儿坐坐。

    没带侍仆,一人独行,路上遇到不少做完功课去食用早饭的尼僧,一一合掌行礼,很快他便知元白不在此处。

    他看到了身着正红色金纹袈裟的正缘方丈,眉间红痣分外显眼,眼含仁善慈悲,天生一股清逸仙风。

    “施主怎么一个人在此?”正缘行礼鞠身,缓缓上前问道。

    若是没有昨日之事,云修会很敬重正缘方丈,在他心里这传说中的方丈是如此德高望重,可如今让他有点说不上的抗拒接触。

    不好拂面,只得不着痕迹地退了退身,疏远一些,浅笑道:“我来寻我妻主,一早不见她人,以为她是来找方丈了。”

    “她并不在贫僧这儿。”正缘望向远处顿了顿,“若不介意,不如贫僧同你一起去找云施主,正好有些话要与她说。”

    “是有什么要紧的话?”事关妻主,他非常在意。

    正缘低眉瞧了瞧他,含着几分笑,“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是午后我或许不在寺里,只能由我徒弟陪同你们诵经,另外还有几件祈福仪式要告知云施主。”

    “原来是这样,那,那便一起同行吧。”云修见拒绝不了,只能应下,急急走到前边。

    “施主是很讨厌贫僧吗?”正缘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温和发问。

    云修慢下步子,垂首踌躇,“谭宜是我许多年的好友。”

    正缘微微一愣,泰然开口撇清干系,“贫僧与施主好友见面不多,昨日也并未发生什么,此事关乎他的清白,还望施主不要说出去。”

    “当然不会。”云修看向她平静无澜的眼眸,谭宜那几句痴言怨语猛然印在他脑子里,“我只是…没见过他这么喜欢一个人。”

    正缘眼里凝着几分绝情冷意,“贫僧乃出家之人,早已断了七情六欲,望劝他另寻良人为好。”

    “也是。”方丈好似不喜欢谭宜,惋惜他一腔爱意落了个空空荡荡。

    寺里槐树众多,葱葱绿茵下,一派静谧。走过几个文人墨客留下字迹的石碑,前边有处歇腿的亭子,里面坐落着一个女子,随意用红丝带束着长发,面容绮丽不凡,叫人难以移开视线,不是元白还能有谁?

    只是找到她的两人都不由自主在石碑后停下了脚步,默契的都没上前说话,元白对面坐着还有另一个人,那便是原本要离开福泽寺的谭宜。

    离得有些远,根本听不见任何交谈声。

    一早不见人影就是为了找谭宜?

    他们不知那两人交谈并不是这般和谐,谭宜都快恨得翻过这石桌用头上簪子捅死眼前这女人。

    “王氏一家被捕是你搞得鬼吧?”

    没有云修在,元白也不想与他装和气,一早就被他派人叫过来,心情都不畅快了,“谭公子切勿血口喷人,王氏贩卖私盐与我有什么关系?”

    “云家山地是你卖给她们的,地出了问题怎么可能跟你没关系?”

    “我卖地那会儿可都种满了云舒茶,当时有不少商贾名士来瞧过,这总造不了假。好端端的茶树交到王家手里,才过了一个冬天,全都被盐侵蚀腐坏,我还要心痛呢!”元白神色阴郁,扼腕叹息。

    忽及想到什么,豁然一笑,“那时谭公子也在场吧?还跟王家抢着要买我们云家的地。”

    谭宜脸色一变,他恨就恨在此事。

    回想去年,听说云家要售卖宝地,他第一个找上门,想着他与云家少爷这般要好的交情,这地怎么也得让给他。

    谁知元白丝毫不给情面,谈都不跟他谈,憎恨更添一层。

    现在想来完全就是坑人!这女人绝非善类哪会这般轻易卖掉自家根基?

    “所以不是王家在先,就该轮到我们谭家被抓进牢里是吧?”

    元白挑了挑眉,表情有些耐人寻味,“谭公子的想象力未免有些过于丰富了,我从未逼迫你掏钱买地,而这地我们云家也不情愿卖,是我半卖半赔给王家的。”

    谭宜皱着眉头,咬牙切齿道:“这番鬼话,别人会信,但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信不信由你。”元白也不恼怒,某种程度上她还要感谢谭宜,若不是当时谭宜抢着买地,那王家也不会这么着急敲定置购。

    “如今是没有人给王家做主,但若是你被我抓到一丝一毫把柄,我一定帮王氏!”他谭家与王家没太多交集,纯粹是他太恨元白,恨不得把这碍眼的女人扳倒。

    元白指骨轻轻敲击着石桌,姣好容颜平淡谦和看着一脸敌意的谭宜,悠悠喟叹,“你让我想起以前在北方见到的一种大鸟,有人叫它秃鹫,只食腐肉。”

    “你就像盘旋在云家头顶上的秃鹫,恨不得它腐败溃烂,你好第一个冲过去叼啄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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