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麟泽近日格外忙碌，恨不得把整片祖川大陆上的天骄修士都抓起来试一遍。可惜俞怀宸没看见这副慈父模样，他差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这天，俞麟泽刚用神识探完一名才俊的灵脉，灵府忽地一震，神识险些收不回来。

    他想自查一番，发现无法内视灵府，这对合体修士来说是极为罕见的情况。

    他翻下玉床，就要召唤家医，灵府却恢复了原貌。

    一切正常，灵海无风起浪，昭示着修士健全充盈的灵力储备。他松了口气，大概是探人灵脉之遗疾。

    俞麟泽闭上双眼，存神吐纳。

    ————————————

    云拂影用力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黑暗。

    她一个激灵就要起身，忽然闻到熟悉的潮湿木质清香。

    还好，龙榆树让她进去了。

    这次没有暴力运输的感觉，自己正好端端地呆在镇口的龙榆树里。

    其实算不上太好——

    她调用了黑土地里粘稠的紫色液体。虽然有用，但它绝不是纯真无暇的灵力。

    可疑灵力流经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秃架子底部新增一条细细的裂缝。

    翻开土壤，紫水先前所在的土块变成了深灰色，干燥如沙。

    云拂影猜测：使用来路不明的灵力会伤及根基。

    沙化的土看起来不太能储水，意味着她能积蓄的灵力变少了。

    她还不知道灵气要经过炼化才能储存。

    使用效果么……云拂影回想起昨晚的混乱：

    她用紫水灵力捏爆了三大袋面粉，还让它们尽量以粉尘状态分布在空气中。

    效率上 绝对比自己用纯净灵力要来得更高。

    啧，抽中了自-杀式袭击buff，绝望又疯狂的招术啊，

    得留给有缘人。

    云拂影决定把这柄双刃剑留下，好好打磨保养。

    她拿出吴鹗的芥子袋，抽绳款的，使劲扯也扯不开。

    云拂影觉得他在上面下了什么禁制。

    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希望吴鹗人有事。

    她手脚撑开呈“大”字，贴着内壁蹭上去一段距离。

    大致来到树冠处后，她慢慢探出一对耳目：

    已经是白天了，

    透过浓密的枝叶，她眺见柴刀镇景况如旧，除了被熏黑的吴家灵糕铺。

    店铺关门了，吴鹗不知道在哪，门前贴着一张告示。

    云拂影微微眯眼，用增强的视力依稀看见上面挂着自己的脸。

    一位负剑女修从隔壁店铺走出来，是何妨！

    她刚向邻居打听完，转头看了看吴鹗的低成本通缉令，决定先回适意面店铺看看，她说不定逃去那里了。

    云拂影看着何妨走近镇口，夹在人流中，不知该如何低调地叫住她。

    正着急呢，何妨却主动靠近龙榆树。

    她为了躲避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壮散修，往左边撤了撤，离龙榆树只有一掌的距离。

    云拂影落回原地，伸手，拽衣，扯回。

    何妨“啪”地一声撞在树上，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是我。”

    树干里传来云拂影的声音，有几个路人正看向这边。

    何妨拔出重剑，握在手里，双臂抱住树干，脸蹭着树皮，一副耍酒疯的模样。

    她那把重剑劝退了几位过来想占便宜的修士，也威胁着云拂影：

    “说清楚怎么回事，敢拖累我就把你斩了。”

    “吴鹗不喜欢我给你加量不加价的行为，讹诈我让我卖命” 云拂影语速飞快。

    “你这是想让我带你去适意？”

    “行不？” 云拂影知道何妨不会杀她，但不确定她能帮自己到什么程度。

    “除了葱油饼，你还会做什么？”

    “啊？” 云拂影愣了一下，火速开启报菜名模式：

    “油条、枣糕、筋饼、麻球、饺子、炉果、酱肉包、青蛙背石板……”

    “够了！听着，你一出来我就给你吃颗易容丸，等下照着我的意思做。”

    何妨绕到树后，此面正对着一片荒地，少有人经过。

    云拂影一出来就被她抱个满怀。

    在等待易容丸起效的这段时间里，何妨抱着她继续“耍酒疯”，左蹭右蹭，一只手还伸进她的衣襟摸索。

    “下品灵石而已，喜欢就拿去。”

    云拂影也说不清何妨怎么就那么讨她喜欢。

    何妨摸走三颗下品灵石，推开云拂影，看了眼她的新脸皮，又给她施了个清洁术。

    她跟着何妨走了几步，来到对面空旷的荒地上。

    只见何妨把芥子袋倒扣着抖了抖，一只牛头马腿驴尾样的动物凭空出现。

    棕色短毛，戴着鼻环，体型同马一样大，此时正低着头打瞌睡。

    “认识一下，我的路行兽，悍娇。”

    何妨拉开悍娇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悍娇尾巴一甩，瞬间清醒。

    云拂影学着何妨跨了上去，何妨把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腰上：

    “走着！”

    接下来，云拂影体验到了真正的暴力运输，她甚至怀疑这个修仙界其实是一台滚筒洗衣机。

    云拂影边颠边吐，等到了适意面店铺，她的模样也恢复了。

    何妨看着她一脸菜色，认真说道：

    “你比之前更瘦了诶，看起来很不一样，易容丸真的退效了吗？”

    她收起坐骑：

    “我还是筑基，不能御剑飞行，悍娇虽然莽了点，但她是御兽宗最便宜的路行兽了。”

    云拂影整理着仪容仪表，随口一问：

    “她是驯过的，还是纯野生啊？”

    “肄业，改天我带她去御兽宗进修，叫你一起哈。”

    说完何妨敲开了适意面点铺的大门，云拂影有点紧张：

    这铺子盖在半坡上，色调、形制都努力和周围店铺一致，

    但其工整厚重的台基、精雕细琢的滴水瓦还是暴露了它的与众不同。关键是，

    谁家点心铺门口会放两块抱鼓石啊？

    门口出现一位白须老头，白白胖胖，身姿笔挺，腰间塞了块细棉布。

    何妨冲着他点头：“包掌柜，面点师傅给你找来了。”

    包掌柜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云拂影，慈爱，但诡异。

    像是在孙女24岁的时候才认识她的爷爷。

    “你就是云拂影吧，快进来，大伙都等你呢。”

    如平地几声惊雷，云拂影暗呼不妙。

    何妨已经呆住了，她的目光在云拂影和包引发之间来回点视。

    雷婷是个假名这事儿她能理解，炼气期散修的基本素养。

    但是包掌柜认识云拂影吗？他找人的办法也太随意了吧。

    何妨生怕自己把云拂影推进了另一个火坑，她装出一副无所觉察的模样：

    “云呐，你得做那个青蛙背石板，明天我来找你尝尝。”

    声音大的，几乎要让整个寒桃镇都知道这件事。

    云拂影突然放松下来，回给何妨一声响亮的答应。

    史称（她俩的友谊史）“寒桃青蛙石板之约”。

    何妨转身离开了，云拂影面带微笑，优雅至极地跟从包掌柜的指引进入适意。

    在风险和机遇之间难以抉择时，她选择礼貌。

    店铺里一片死寂，包掌柜跟在她身后，六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各处冒出来。

    有男有女，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表情，伫立不动，高大又肃穆。

    黄昏的日光斜照入窗，蒸笼冒出的水汽袅袅如香烟，空气中弥漫着麦香。

    明明是充满市井气味的狭窄店铺，云拂影却怀疑自己进入了众神的祭坛。

    她就是那个天真渺小的祭品。

    站在厨房台面后的一个女人先动了。

    她戴着袖套，双手沾满面粉，几乎是平移到云拂影跟前。

    女人略弯着腰，平视的目光在专注和放空之间游离。

    云拂影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幸会，需要我展示面点技能吗？”

    女人眼角锐利，眉形狭长，鼻梁高挺，嘴角尖尖。

    锋利的一张脸上竟然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这就是你我的初见。”

    祂是当真觉得新奇，万物一生的碎片在祂面前庄严展开，祂了解人，但未曾遭遇过人。

    她凭空坐下，包掌柜及时递上一把木椅。

    “叫我……等酵。”

    云拂影已经放弃了思考，太陌生了。

    这群人散发的威压随着时间慢慢浸入她的骨髓。

    这位等酵点了点头，剩余五位轮流上前自我介绍。

    云拂影什么都没记住，她只呆呆地看着等酵，最后是包掌柜把她送回卧房。

    云拂影几乎是立刻昏睡过去。

    可怜她身为一名炼气初期的散修，被六位堕落神团团围住。

    也就包引发能承受得住如此“殊荣”。

    第二天。

    云拂影睁眼躺了一会儿。

    自己无疑是被这帮来路不明的家伙给盯上了。

    自从来到这里，自己就被各路人马、各色眼神凝视、打量着。

    她的命运在尚未明朗时就被瓜分殆尽。

    岔路都堵上了，她也很好奇仅剩的大道是何种模样。

    云拂影翻身下床，她要给自己洗漱一番。

    院里的井水清凉透彻，她照见自己的眉毛和睫毛不知何时已长了回来。

    不过这张脸很是陌生：

    脸颊和下巴的痘痘消失了，常年浮肿的皮肉变得紧致，

    她瘦了不少，连带着五官清晰许多。

    就算碰见俞麟泽，他也不一定能认出自己。

    梳洗完毕，开始打工。

    她要干的活不多，把等酵揉完的面分开整形就好。

    云拂影突然想起何妨要来，她问包掌柜：

    “我能做青蛙背石板吗？”

    一名红绿衣的女子抢过回话：

    “做呗，豌豆就放在瘟医那儿。”

    她叫魃女，是店里的烧火师傅，话多且急。

    “瘟医”是干保洁和保鲜的，眉目阴沉，眼角时常抽搐。

    他从平坦的胸前掏出一麻袋豌豆，往云拂影这里一扔——

    她蹬地跃起，在半空弯曲身体，手脚并用夹住了笨重的麻袋，然后摔了个屁股墩。

    瘟医看着眼角一抽。

    云拂影揉着尾椎骨爬起，豌豆撒了一地。

    禄碌从门边闪过来，手指微动，帮她把豌豆扫回麻袋。

    禄碌是杂役，也是云拂影心中唯一的大好人。

    他有一副八字眉，看谁都像在心疼：

    “坏运气是用来填充好运间隙的。”

    禄碌的话简单难懂。

    云拂影谢过他，去院里找糯米粉。

    帕图正在推磨。

    她可太美了，蜜色肌肤，金色眉发，果露的双臂肌肉虬结，随着推磨的动作渐次起伏。

    云拂影看呆了。

    帕图主动走过来：

    “糯咪分，涡来送。”

    就是说话口音有点重。

    青蛙背石板，即糯米团里加豌豆瓣，切成片用油煎，可咸可甜。

    云拂影知道店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做手上的活，但是没人吃东西。

    可以理解，高阶修士之类的大能就是如此。

    油煎过的豌豆散发出清香，云拂影叼起一片，把剩下的摆去柜台。

    顾客很多，大部分是混穿乱搭的散修，一开口就是流浪的气息。

    包掌柜不常说话，云拂影就负责和客人闲聊。

    她得知辟谷丹又涨价了，不止炼气修士，不少退宗的筑基修士也买不起。生逢剧变，能辟谷的也要吃点食物抚慰自己。

    “天杀的俞家，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一位刚因宗门解散而沦落为荒野散修的客人愤愤说道。

    “此话怎讲？” 云拂影多给他装了一个馒头。

    “宗门内比，就是从神意门开始的。内外门弟子重新排位，末尾的的开除宗门。”

    “过于残酷了吧。” 云拂影面露惊讶。

    “就是说！不少小宗门招了这些修士，真是不自量力，怎么养得起嘛，撑不了多久宗门都解散了。”

    突然涌现大批底层修士，辟谷丹涨价也是情理之中。

    云拂影送走这位顾客，双眼盯着远处，眉头微皱：

    俞家要弑神，同时收紧修炼资源，难不成又是什么老套的贪欲？

    只准自己飞升么……

    “嘿！你还活着！”

    何妨站在柜台前大喊，她咧着嘴，像一只快乐的小狗。

    “暂时而已啦，你等着瞧吧。” 云拂影逗她。

    “那我可得看好了，” 何妨跨到门边，“能进来吗？”

    门口的黑脸大汉抱胸杵着，他叫门镇，人如其名，是店铺侍卫。

    云拂影有点怕他，虎须豹目，只说拟声词，性情难测。

    门镇瞪何妨一眼，侧身让她进来了。

    何妨直奔向包引发：

    “包掌柜，小云干得还行吧，您昨儿真是吓我一跳，把找人说成招人，最后整得像绑人。”

    包引发笑得像个暄软的包子：

    “云拂影是我旧识，伙计们都喜欢她，你放心。”

    云拂影在心里“啧”了一声，

    包引发谎话连篇，不过她确实不会对何妨辟谣，她需要这个立身的身份。

    至于他们企图为何，云拂影也不焦虑，谁求人谁着急呗。

    自信，就是对抗内耗的家常良药。

    何妨今天要给适意面点铺送货，五十斤小麦粉，她从包掌柜那儿领了任务，装了一兜子青蛙背石板，问云拂影要不要一起。

    来不及答应，她就被何妨拉了出去。

    “没事儿吧？都好吧？包子为难你没有？”

    何妨握着云拂影的手，满目慈爱。

    “挺好的，就是没给我培训。”

    “说不准过两天就教了，你是想学着修炼吧，他们不教我来教。”

    云拂影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悍娇：

    “今天不用麻烦悍娇么？”

    “就去镇上，不用骑牛，” 何妨与云拂影并肩走着，“包掌柜，从来没有出过店门。”

    “仔细想想，我就没见过有人从适意出来。” 何妨脚步顿了顿，她还是有点担心。

    “是挺奇怪的，我再探再报。”

    云拂影装作不在意，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

    她有预感，真相一句话就能说清。

    寒桃镇位于九转山脉北端，与恒殊林隔了一条余界川，往来于修凡两界之间的人常常路过这里。

    它比柴刀镇繁华许多，人声鼎沸。

    材行、灵酒肆、锻刀铺、丹药房、客栈、游医摊比比皆是。

    云拂影甚至看到了几个凡人奴隶跪成一排，人牙子点头哈腰地给客人介绍品相。

    清洁术所耗灵力甚低，街面上却布满脏污。

    何妨避开一滩黑血，对上云拂影不解的目光：

    “灵气衰微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活法。”

    她领着云拂影来到布告栏前，在重叠交错的告示间翻找：

    “我从一个货郎手里买面粉，他在凡界进货，便宜不少，就是交易暗号有点难找。”

    “找到了，他这两天在逍遥丘。”

    “有点远，得骑牛过去。”

    “走啦云拂影，诶，你看啥呢，还发呆。”

    云拂影跟上何妨：

    “街上气味实在难闻，我放空了一会儿。”

    她看到了自己的通缉令。

    问瑜城俞家悬赏缉拿，要求活捉，赏一万上品灵石。

    附上云拂影刚来这时的长相，活灵活现的留影图，和现在的自己五分相像。

    看布告栏上的撕扯残留，至少有两张已被人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