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不逆(一)

    卫崇兰停了下来,看着府邸黑底金字的牌匾。当今圣上所书的“丞相府”几字,苍劲有力,跃然其上。

    面前的大门散发出淡淡的漆味,她上前伸手推门,指上沾上一点朱红。卫崇兰暗叹,不过月余,这门便又覆上了新漆。

    她屏退了侍从,独自进门。

    季云泽之母季珩曾任礼部尚书一职,而卫崇兰之母也曾官居高位,两家皆是书香门第,世代交好。季云泽与卫崇兰二人皆是家中独女,仅相差两岁,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卫崇兰未至豆蔻之年,卫母便死于顽疾,于是季珩更加关照卫家仅剩的女眷,将其当作第二个女儿,教导二人,令两人一同入仕。

    因着这深厚的渊源,卫崇兰进出丞相府从来无需通报。

    这也使得季云泽万分苦恼。

    门帘一声轻响,季云泽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了起来,蹬上双履,大跨步坐到桌前,拿起桌上昨夜的茶盏佯装品茗。

    卫崇兰的穿过回廊,越过拐角,看着面前端坐的季云泽,挑起眉梢。

    季云泽面上淡定从容,缓缓抬起杯盏,做出一个风流潇洒的笑容:“卫大人亲临寒舍,不知有何事?”

    卫崇兰不语。

    季云泽持茶盏的手一滞。

    她对自己的身法很有自信,但只要卫崇兰一眼扫来,她所做的祸事错事便全部无所遁形。

    自小便是如此。

    待季云泽手臂僵硬,卫崇兰终于走上前,对她露出一个略显刻薄的微笑。

    “丞相大人白生了一对凌厉鹰眼,如今半睁不醒,还不如窗外那只雀儿双目炯炯有神。”

    季云泽还未来得及接茬,卫崇兰便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夺走了她手上的瓷杯,手指轻触杯壁,“隔夜凉茶也喝得?倒是不怕因疾而去,你相府中的金子无人可花。”

    说罢,她又凑近。

    季云泽下意识地往后缩,小声道:“倒也不必咒我......”

    卫崇兰嗤笑道:“原来是醒酒茶。宿醉醒来方饮,莫不是饮多了周公杯中的琼浆还未清醒?”

    卫崇兰不仅有一双火眼金睛,更有一副不饶人的伶俐口齿。都道吃一堑,长一智,偏偏她十几年来屡败屡战,每每闯下祸事都妄想在卫崇兰面前瞒天过海。

    季云泽:“……”

    好在这种情况并非第一回。

    她赶忙放下瓷杯,唤人端上两盏热茶,请卫崇兰坐下,赔笑道:“卫文君,卫大人,昨夜忽得一两难之事,焦灼不已,无奈只得借酒消愁。又想着今日难得休沐,这才……”

    “季大人位列三公,不知何事竟难为至此?在下好奇得紧,愿闻其详。”

    卫崇兰端正坐下,徐徐看向季云泽。

    季云泽轻晃着瓷杯。

    两难之事……她哪里去编造一件可说与卫崇兰听的难事--眼前可不就是一桩两难之事!

    季云泽心里发苦,但面上不见丝毫窘迫。

    她长叹一口气:“文君有所不知……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不知儿女情长之事是否能蒙混过关。卫文君无心于她的风流事,况且此言亦有三分真意。

    “文君,喝茶。

    卫崇兰不再纠缠于此,只是抿一口茶,垂下眼帘。

    “……卧榻酣睡直至日上三竿。季晨岚,你若有半分心肠,夜深梦醒也该辗转反侧。”

    季云泽眨了眨眼,插科打诨道:“此言差矣,我未患不寐之症,自然一夜好眠。”

    卫崇兰浅浅一笑:“好,无不寐之症是好事,莫要昧了良心便好。”

    季云泽细细一品。

    这气氛不大良好,既不适于诉姐妹情谊,也并非朝臣间的来来往往。少一分虚伪,多一分冷肃,不符合她圆融的处世之道,更让维系她与卫文君的那根绳索岌岌可危。

    她不喜如此。

    于是,季云泽微笑着饮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朝中时有传闻,言我中饱私囊,四处敛财……文君该不会听信了这般谣言?”

    隔着雾气,她偷偷观察着卫崇兰的神色。

    卫崇兰亦举杯,仍是温和的模样。

    “晨岚的品性,我自然信。”

    季云泽松了一口气,双手枕在脑后,换了闲适的姿势,大义凛然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府邸虽然富丽了些,可一草一木皆是陛下所赐,光明磊落,何惧人言!”

    不错,此话文绉绉的,又满是正气,像是那些忠良文官所说之辞。

    季云泽自行评价,甚至有些暗喜。

    卫崇兰放下杯子,环视一圈,轻声道:“是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季晨岚,如此,还不够吗?”

    这不算是诘问。

    季云泽心中却一沉。

    她已明白卫文君想要说什么。

    她们彼此试探,心照不宣,如此默契多年。

    忠贤与奸佞,终究走不得同一条路。

    她笑得玩世不恭:“自是越多越好。”

    “……”

    短暂的沉默。

    卫崇兰端起瓷杯。

    “我记得,你从前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茶水润过的嗓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倒是能够好好说道一番。

    季云泽来了兴趣,清了清嗓子,“我考取武状元后,曾自请去了边关。边关苦寒,战事频发,那一处生死关,岂是京中的文官所能想象。走了这一遭后,再被召回京城,我便越发觉着,这世间的好东西千千万万,不享受一番便去见了阎王,岂不辜负良辰美景无数?”

    身外之物,何为身外之物?

    是能换得生时一晌贪欢,死时圆满幸福的金银吗?

    可人生总不会是疲于奔命,只为那死后带不走的荣誉和信仰吧。

    季云泽凝望着杯中漂浮的绿叶,悄然陷入思绪。

    ……

    武官?

    她怎还有颜面说出自己曾做过武官?

    卫崇兰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季晨岚。”

    季云泽抬起头来,眼中还余留着一丝茫然。

    卫崇兰平静地叙述:“陛下为边疆拨白银数万,你中饱私囊不算,又诬陷守边将军苏煜克扣银两。如今边陲发不出将士的军饷,苏煜也被关押在大牢,择日斩首。”

    顿了一下,卫崇兰直直地看向季云泽,像是长姐对待顽皮幼妹的和蔼:“晨岚,你是武官出身,上过战场,怎就玩得一手好权术,忍心出手脏了边疆?”

    ……

    无尽的沉默。

    原来是此事。

    苏煜克扣军饷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件事来得理所应当。

    可她又想了想,除却苏煜,还有方侍郎、李尚书等等,那些人的噩梦确实与她息息相关。

    因此她无需感到委屈。

    作为当朝第一佞臣,她乐于接过任何罪名。

    想到这里,季云泽漫不经心地扯出一个苦笑:“文君,苏煜此事,确是其罪有应得,我亦有苦衷。”

    卫崇兰笑一声,娓娓道来:“晨岚,从小到大,你哪一桩祸事能逃过我的眼睛。你屡屡上谏大兴土木修建新殿,以讨好陛下,自己再从中抽些钱款。陛下偏爱你,听信你的谗言,将方大人满门抄斩,李大人全族贬为庶民……桩桩件件,我都明白是你教唆。苦衷—你何来那么多苦衷?”

    她的语气轻缓,却重重落在季云泽心上。

    季云泽声音依旧平静,“卫大人自可以向陛下禀报。”

    卫崇兰在她的事上一向机智敏感,加之朝廷早有大批群臣高呼奸佞当除,卫崇兰认定她做恶实在不难。

    但卫崇兰不会禀报圣上的。

    她无耻地笃定二人的情谊,而卫崇兰也确实容忍了她整整三年。

    况且,她的罪行虽然罄竹难书,却从没留下任何把柄。

    ……

    卫崇兰闭了闭眼,声音缓和:“你可记得,季姨在第一场科考前,对你我所说的话?”

    忠君爱国,兼济天下。

    当初如雷贯耳,如今读来却可笑。

    毕竟,说这话的人早已因科考时受贿作弊,流放至穷乡僻壤。

    卫文君凭什么还将这话奉为圭臬?

    季云泽心中涌上莫名的情绪,故意云淡风轻地道:“我不记得。”

    卫崇兰有些愕然。

    随即,季云泽却晃了晃瓷杯,接道:“我只知,安身立命,只求自保。”

    卫崇兰意识到季云泽在耍她,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撕去了温润的假象。

    藏于绵中的针早已按捺不住锋芒。

    “季晨岚!”

    她站起身,一甩袖,瓷杯被掷出,碎了一地。

    空气突然静默,落针可闻。

    卫崇兰目光犀利,死死盯着季云泽。

    “迷途知返,绝无可能?”

    季云泽缓缓点头,轻佻一笑。

    “卫大人……这陛下都默许我做的事,您又何必多出一言?”

    看着她浪荡无礼的模样,卫崇兰一腔怒火散作飞烟,无奈与疲惫徐徐升上心头,软了气力,灰了真心。

    她冷冷地一字一顿:“事已至此,我才知你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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