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驾临,一片恭迎之声,其下探出几个游蛇般的眼神,有意无意盯着帝王身侧那位宠臣。季云泽泰然自若地随着帝王一同俯瞰众臣,又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皇帝左侧首位,做足了一副恃宠而骄的姿态。
群臣面上一片和乐,心里却都在嘀咕。
太过无礼,太过猖狂。
皇帝与百官多言几句,又调侃几番季云泽,方扫视一圈,开口问道:“姑母呢?”
下方一片窃窃私语,有人回道:“摄政王未到。”
萧戟不在意地笑笑:“姑母乃今日宴会之主,迟一些也无妨。”
语罢,宫门便开,萧珺一身紫衣,身旁跟着王君和一众侍人徐徐走来。
萧珺并非皇家分支后人,祖上本姓余,虽世代为官,顶天却也只坐到从五品之位。转机正在魏平帝之年,彼时太女排行十六,年纪尚轻,前面几位皇女虎视眈眈,无一不觊觎皇位。
魏平帝在位时尚可,众皇女不敢明争。不想平帝遇刺,平帝之薨突如其来,尚未写下遗旨,亦来不及为她钦定的太女铺平道路。
太女势微,暗处的勾当便被摆在案台之上,朝中一片混乱。
灵光一现的余氏却坚定追随太女,呕心沥血拉拢朝臣,表尽忠心,在太女为数不多的追随者中脱颖而出,占据一等的从龙之功。
更不提太女即位之典,余氏冲在太女身前,为她挡下了一支暗箭。
太女为其所感,赐萧姓,将其一从五品寻常官员骤然提至正一品,并予其摄政王之位,世袭至今。
如今这位摄政王方过而立,长萧戟十几年,萧戟幼时便与她十分亲近。
她带着微笑,礼数周全,骨子里都渗着世代书香门第的气韵。
不仅如此,这位摄政王武艺也未曾落下,在这遍地花柳的京城中,武功号称一绝。如今朝中崇文不尚武,稀稀落落的几个武官不堪重用,这位摄政王倒是堪领此任。
“臣怎敢令陛下久等,请陛下恕罪。”
“姑母快入坐,今日设宴除却佳节之外,更要庆贺你治灾之功。”
一旁的侍人适时走出,宣读圣旨。
“今摄政王萧珺治灾有功……赐黄金千两,绸缎二十……”
萧珺不卑不亢地谢了恩,不疾不徐地走向萧戟右侧下首之位。举手投足文质而倜傥。
季云泽在一旁艳羡地看着。
瞧瞧,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文人风范,她那些似是而非的风流模样在这般人物面前黯然失色。
可惜,文人最是心狠。
耳边,群臣已开始推杯换盏,相互恭维。
季云泽亦不能免俗。
看着人满为患的摄政王、太傅及御史之处,季云泽叹了口气无奈放弃。
这样的场合总不好斟酒独饮。
她这个佞臣人见人嫌,有那趋炎附势前来攀附的,却也让她疲了心思。
她早已看到了卫崇兰,曾经每逢如此境地,皆是卫文君替她解围,如今这人却不惜得多看她一眼。
于是她站起身谋求出路,在人群中随意一扫,脚下移了过去,手搭在一名女子的肩上。
“祁修撰!”
这位祁叙正是太傅的桃李之一。
挤不进太傅大人的圈子,搭上一条小枝头也不错。
祁叙转身见是她,神情微微一变。
“季大人。”
季云泽单方面同祁叙愉快地攀谈起来。
这场宫宴如平日一般无趣,唯一插曲便是宴正酣时,皇上悄悄离席,据传是跑去了天香楼。
直至夜色沉沉,季云泽才放过晕头转向的祁叙。
祁叙懵懵懂懂地道别,季云泽还要冲着她的背影挥手喊道:“祁侍郎,莫忘了明日之约!”
此时皇帝早已离席,零星几个臣子也正准备着离开。
季云泽看着天色,十分满意。
她随群臣出了殿门,在半道鬼鬼祟祟拐进一条小路,向着翠湖的方向而去。
月黑风高,适合杀人越货摸鱼。
季云泽颤颤巍巍地踩在水底冰冷的石头上,挽起碍事的官服,目光在黑暗中极力搜寻,手试探地进入水面。
她的模样像极了渔妇,平日矜贵的风度尽失,好在夜深人静,宫中无人走动,更无人前来此地。
季云泽定了定神,毅然下水摸索。
待她找到玉佩,出了宫,明日又是翩翩君子季丞相。
若此时萧凝炔没有恰好经过的话。
他远远望着那窸窸窣窣的身影,眉宇间染上几分悦色。
萧凝炔走近几步便停下,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不动声色。
凭季云泽的武学造诣,他若再前一步,便会被她知觉。
曾来去几个春秋,他时时远观着季晨岚的背影,观她策马、射箭、舞枪。
春风吹过,落残花一地。
秋风凛凛,唯有夜色托起一片鬼气森森的湖水,他静立着,心中暗暗假作一片晴朗。
不过多久,季云泽直起疲惫的脊背,似要歇息片刻。
然而,她徐徐舒了口气,背对着萧凝炔开口道:“秋风飒爽,却也袭人。殿下静立良久,已至归时。”
萧凝炔一怔,反倒更走进几步,站在水边。
他闲聊一般开口:“季大人经年饮酒寻欢,不想武功倒是精进了几分。”
季云泽依旧不肯转身。
此时她佯装镇定,心中却祈祷这位帝卿从速离开。
再任他打量片刻,浓重的夜色也做不得季云泽的遮羞布。
这副粗陋的模样必被萧凝炔尽收眼底。
萧凝炔一双明眸定定地看着她,竟又上前走下倾斜的河岸,踏入浅水之中,水没过膝下半分。
季云泽对身后的情形一清二楚,见状慌忙转身,溅起层层秋水。她一跨步踩到滑溜的鹅卵石,脚下一个趔趄,却仍然跌跌撞撞地走来挡在萧凝炔面前。
“殿下!”
他不识水性,若不慎落水,可不知陛下会如何责罚季云泽这个始作俑者。
萧凝炔不动声色,目光明灭,看向慌张的季云泽。
季云泽叹了口气,顾不得尊卑之分,一把拉过他的衣袖,看顾着萧凝炔脚下,拖着他稳稳上岸。
“秋水寒凉,殿下仔细着凉。”
“染了小病,说不得能免了大灾祸。”
如今二人站定,萧凝炔移开目光,主动退后几步。
他伸手至她面前,玉石倏然悬空,只余白色丝带捏在他手中。
汉白玉悬吊在空中,悠悠转几圈,依稀映出通透的月光。
季云泽目光一震,尚未明白为何这玉佩又完好地回到萧凝炔处,身手却无比迅疾,一晃之间玉佩便不见了踪影。
萧凝炔轻轻一笑,“玉佩在此,季大人莫要生我的气。”
夜色下,他的冷淡尽数粉碎,露出其下几分狡黠。
顷刻之间,季云泽眼前闪过白日那番波折。
玉并未被萧凝炔抛入湖中,而是轻轻落下沉入水底。
是她心急慌了神,反被小殿下耍了一回。
季云泽看着萧凝炔浅淡的笑容,顿时失了那一点气恼,只余些许无奈。
在水中无甚知觉,此刻秋风吹来,季云泽方觉阵阵寒意。她放下挽起的官袍,清了清嗓子,抬头对萧凝炔道:“罢了罢了,今夜你只当没见过我,予我几分薄面。莫让京都人人相传,那季丞相夜半宫中摸鱼,被帝卿殿下抓了个现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她一副正经的模样,出口之言半真不假。萧凝炔只是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我看季大人只有一身罪名。”
季云泽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说罪名,那便是罪名吧。夜色已迟,臣告退了。”
说完她便要走。
秋风刮过月亮,叫萧凝炔心中一刺。
她衣袖轻拂,带着一丝洒脱,似乎忘干净了近年恶补的进退礼数,又作了那不拘小节的武状元。
季云泽的衣袖突然被勾住。
“季大人身手了得,眨眼之间便能夺人玉佩。”
清清冷冷的帝卿挨着她的肩,凑在她耳边,目光低垂:“可是,来日仍要你还我的。”
季云泽看向他。
萧荆白的眼中映着温润的月光。
来日。
来日之途千万里,今日多行一里已表庆幸。
不忍负良辰好景,人却有命数时限。
是夜,季云泽捏着密信,目光深深。
季云泽想,她不说逆耳之言,从来顺遂圣心圣意,哪怕从中谋私一二分,何人敢说她并非至忠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