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不逆(五)

    清晨,祁叙站在镜前理了理袖口,正了正冠。

    她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修撰,最为光辉的时刻便是三年前高中探花。然而,那荣光只是昙花一现,如流星划过,被夜幕遮住后再无人想起。

    她复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短短二十年的求学生涯恍然已过。

    祁叙之母任菏泽知县,无功无过已有二十来年,父亲在菏泽经营些小生意,宽裕家中开支。菏泽离京城足有两千里,为了让家中略有些天资的长女进京读书,他们近乎耗干了生平积蓄。几匹精壮好马,十几仆从,金银数两,送年仅九岁的祁叙入了京城。

    她的父母、待嫁的兄长、尚且懵懂的幼妹,都远远留在那黄沙茫茫的荒芜之地,念着家中的长女,盼着她在天子脚下崭露头角,博个声名。

    祁叙果真考入了秦山书院。

    可入了书院,方知天外有天。

    寒门女儿的天资异禀,又怎敌的过名门贵女的世代积累。

    高门贵族如同参天的大树,底下盘根错节,根须深入地下数十尺,繁茂的枝条相互支撑依靠,不给寒门一丝一毫的光明。她们想做什么都能做成。

    比如,她无法回家看一眼家人,世家的触须却能蜿蜒翻过崇山峻岭,爬过草原险滩,牢牢地缚住她的家人,一并拿捏住她的命脉。

    今日季相请她,多半不是为了品茗论道。

    其实祁叙也知晓,如此一去,不是丢命,便是失义。

    可如今的境况也差不去多少。

    她早已被推到悬崖峰顶,脚下一片碎石,前后皆是深渊。

    祁叙最后看了一眼铜镜,努力用精致的衣装兜起内里的颓丧,转身推开屋室的门。

    迎面却碰上一个少年。

    祁叙下意识退后一步,少年却向前拥住了她。

    “阿言!”

    祁叙感受到熟悉的拥抱,被少年灿烂的笑容所感染,惆怅的眉眼不知不觉地舒展,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

    “阿承。”

    这缕光太温暖,太活泼,直透过她身上颓丧的阴霾,照入心底。

    席承没有放开她,而是仰头细细看着祁叙的神色,手指轻触她的眉眼,说:“阿言今日为何格外忧虑?”

    祁叙说:“今日要去赴约季相之约。”

    席承目不转睛地看着祁叙,沉默了半晌,又绽开一个好看的笑容,说:“阿言,我不要做牵制你的工具。”

    祁叙推开他,好笑地说:“你一贯聪明,这又是在想些什么?”

    席承不理会她,只是眨了眨眼,道:“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不恤其他。这是阿言曾教我的。”

    祁叙气笑了。

    年少时,她在秦山书院求学,那时席承尚为杂役,却常常在窗外偷听教谕讲学。祁叙恰巧常坐窗边,几次三番便注意到了席承,于是祁叙带着玩闹的心思教他识了几个字。

    不料此后席承便缠上了祁叙,让她做了他八年的老师。

    她教席承良多,他倒是立刻用在了她眼前。

    “不恤其他?若我果真迎娶了薛家第三子,你也……”

    席承低下头。

    祁叙:“……”

    算了。

    看着他的样子,祁叙不忍说下去,只好叹了口气。

    席承垂眸道:“我自然会难过。”

    他认真思考:“会很伤心,会大哭一场……因为我爱你。”

    说罢,他又抬头注视祁叙,“阿言,我不是想你另娶他人……但若有一日你别无选择,可以牺牲我。”

    祁叙不知怎么答他。

    她很贪心,性命、家人与席承,她一个都不想丢。

    片刻,席承又转过头去,瞄她一眼,急匆匆地补充一句:“可若、若不到这等境地,你绝不可食言!”

    祁叙满腹拉扯的情绪化为淡淡的暖意,她点了点席承的额头,让他与她对视。

    祁叙斩钉截铁地说:“阿承,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娶薛家第三子,虽可图前程之顺,亦能全薛汶之恩,可后患无穷也。若成了薛汶羽翼,是否能上不负天子,实在不好说。”

    一夜过去,季云泽端坐着,惊闻侍卫来报——祁叙来访,才恍然从缠绵的思绪中抽身。

    她理了理衣裳却并不起身,只是露出一个微笑,正迎上进门的祁叙。

    “季大人。”

    祁叙拱手见礼后,季云泽便请她坐下,笑盈盈地推给她一盏茶。

    季云泽一副甚是苦恼的样子:“祁修撰知我武将出身,对这文人间的作诗品茗不甚了解……昨日虽相谈甚欢,却仍有些疑惑不得解。”

    祁叙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道:“……臣愿为大人解惑。”

    季云泽悠悠饮一口茶,道:“我府上茶叶多为江北贡茶。可祁修撰昨日言,那信阳之茶远好过贡茶,我欲得一些,不知祁修撰可有相熟的茶商?”

    祁叙一怔,试探道:“信阳茶稀有。臣也不曾得许多,唯有陛下赏赐之时可得少许。”

    季云泽一挑眉:“信阳茶叶生于南边,常年温暖润泽,产量当远过于北边贡茶之类。可信阳茶叶何故如此稀少?”

    祁叙对品茗一道颇有研究,听闻此话倒生起几分感慨。于是她拿起茶盏,一叹:“缘是信阳茶商一家独大,为提茶叶之价限种茶树。因而世人皆闻信阳之茶清香甘淳,却难得一品。”

    季云泽状作遗憾:“可惜!茶商为一己之私,令明珠蒙尘,乃是天下人之缺憾。”

    祁叙似是想起什么,连声附和道:“是也,空有名却无人得品,亦是名茶之憾。”

    季云泽松了口气。

    祁叙之意稍明,不枉费她耗空本来便不多的心思,与她打了个拙劣的弯绕。

    二人各自饮茶,勉强闲聊些政史文学。

    不多时,季云泽便微笑着开口:“祁大人居翰林院修撰之位可是已有三年了?”

    祁叙家中虽无人为宦,却也算是书香门第。

    她幼时进京,入先朝帝王为天下学子而创的秦山书院,苦读八年,一纸策论令她一举成为当年科考的榜眼。殿试之时,陛下甚喜,祁叙也获得“点翰林”之殊荣,进入翰林院。

    然祁叙三年前位列翰林院修撰,此后便默默无闻,至今未能加官进爵。

    据她所知,翰林院大学士于迟光平日器重祁叙,早有启用祁叙之意。

    这不大寻常。

    祁叙一怔,目光快速扫过季云泽的面容:“季大人好记性。”

    季云泽玩笑道:“祁修撰如此才华,莫不是于迟光大人迷了慧眼。”

    祁叙也一笑:“臣年纪尚轻,空有学识却不懂如何运用,多多历练是理所当然之事。于大人身居要职多年,慧眼识珠,您说笑了。”

    季云泽苦恼:“不是于迟光大人……”

    她幽幽地道:“难不成是翰林院监察,薛太傅?”

    祁叙没有作答。

    季云泽这一问,便是已有定论。

    “早闻薛太傅家中有一子,少时跌落马下,此后不良于行。如今那公子年过弱冠,想必太傅甚是心急。”

    她顿了顿,接着道:“拳拳爱子之心为人慨叹。可到底不该为此拦人仕途,拆人姻缘,又圈人亲眷。更何况,祁俢馔与那位郎君早已订下婚事,情深意笃,可甘心如此?”

    薛汶看重祁叙文才,一心将家中幼子嫁与她。奈何祁叙早已有一意中人,好事将近。

    祁叙心下一沉。

    她只是朝中七品小官,哪有重臣在她身上花费功夫,更不提将她往来生平一并查清。这也正是薛汶肆无忌惮,拘了祁叙家中亲眷,逼迫她就范的底气。

    祁叙与家人一年一见,三年不过见了三回。平日里,薛太傅口口声声赞祁叙八斗之才,她只觉着黑云压顶喘不过气。薛太傅的幼子年岁见长,薛汶之压愈发沉重,祁叙更提心吊胆,忧心自己的父母兄妹与未婚夫郎。

    薛汶与眼前的季相,皆是她开罪不起之人。

    几个转念之间,祁叙平静下来,问:“季大人有何事?”

    “不忙。听闻祁俢馔常出入太傅之门,可否请您做个人证?”

    “要证何事?”

    ……

    一生错行一件事,便可万劫不复,半生积下功德名誉,如今便要功亏一篑。

    与此相比,她罪名满身,真下至十八层地狱,也该受着。

    人走后,季云泽沉坐在那里,直至夜幕降临。

    越无照身形一闪,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说:“主子,坐了一天,该出去走走了。”

    季云泽四肢酸麻,试探着起身。

    也是,如今唯有夜色遮掩,她才配行走于天光之下。

    她瞥了一眼越无照,问道:“叫你们放的东西如何?”

    “放心,无人知晓。”

    “好嘛,你们做这档子事向来是……”

    季云泽话音未落,越无照已坐在了她的椅子上,没骨头似的仰躺着。

    季云泽:“……”

    季云泽把她轰起来:“给我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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