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不逆(八)

    夜色之中,草木诡谲的影子不安地摇曳着,屋内不断传来嘈杂的低语与急促的脚步声,烛光忽明忽暗,闪烁得让人心神不宁。

    季云泽蹲在草丛中,忽听到责骂之声,又听闻萧戟弱而无力的呵斥。萧戟拖着伤体,声音勉强,絮絮说着什么,季云泽伸长脖颈,透着一道窗纸,只见屋内人影渐渐少了,人声也渐低下来。

    她面前紧闭的窗户突然从内被轻轻敲响,季云泽吓了一跳,伸手试探地回敲几声。

    窗户打开了,萧凝炔站在窗边向她点了点头。

    季云泽颤颤巍巍地起身,抖了抖酸麻的双腿,利落地翻进来。

    萧凝炔在窗边守着,任季云泽三两步窜到床前。她拉开帷幔,轻声唤道:“陛下!我是季晨岚。”

    床上十六七岁的少女缓缓睁眼,艰难地看向季云泽:“季卿。”

    她们对视着,彼此都再清楚不过今夜兵荒马乱的缘由。

    季相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人阴差阳错地扳倒了薛汶,连同此前剥茧抽丝的动作,萧珺深埋朝中的根基渐渐被侵蚀干净。萧珺终于恍然大悟,疑起了平日装憨作傻的少年君主,趁着此时萧戟身边尚有她的人,便下此狠手,欲永绝后患。

    季云泽凑近她,感叹道:“陛下当真是有凤运护身。”

    如此一败,萧珺便隐隐落了下风。

    萧戟扯了扯嘴角,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昂头:“蝉伏十年,终见天日。”

    季云泽微怔。

    萧戟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邬察王子死在了客栈。”

    季云泽心一凉。

    萧珺早有后手。

    若是刺杀萧戟不成,便搅混了水。内忧外患之下,羽翼未丰的萧戟怎能顶得住压力。

    季云泽沉浸在思绪之中,却乍然注意到萧戟望着她的目光。

    昏庸与平凡的迷雾散开,显露出其下的清醒明澈与少年天子的坚定和野心。

    她的目光哀伤,含着惋惜与歉疚。

    “晨岚,战事不得不起,朝中人才凋零。”

    室内沉默半晌。

    季云泽终于明白,是她回去的时候了。

    她默默望向萧戟。

    若说她从未怨恨过萧戟,定是谎言。

    在萧戟自边关召回她,夺了她的将军封号,折了她的铁骨,凉了她的热血,将她困在京城中做一个文官,又以季氏一族的性命要挟她之时。

    在她卷进萧戟与萧珺二人的斗争,在萧戟的旨意下构陷了形形色色的奸佞忠贤之时。

    在宫宴前夕萧戟叫来姚新知与卫崇兰,只为坐实她为财陷害薛汶的罪名之时。

    季云泽在殿中看到卫崇兰那一刻,便知一道惊雷已从天而降,在她们之间劈出一道漆黑的沟壑。

    可那是卫崇兰,是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姐妹,是屡次为她遮掩过错的玩伴,是严词厉色教导她的长姐,是季家遭流放之后她相依为命之人。

    薛汶府前,她也曾感到阵阵眩晕。

    这样一颗参天大树,福泽无数芳草鲜花,庇佑无数莘莘学子。

    而她却偏要做那罪恶的刽子手,扬起荒谬的斧刃,要让它轰然倒塌。

    可如今黎明终至,终见天日。

    季云泽想起城边那一片黄沙,沧桑的母亲与流泪的兄长。

    又想起一个时辰前,那颗狂跳不止却与自己紧紧相贴的少年之心。

    她一俯身,单膝跪地,沉声道:“臣必不辱命。”

    萧戟说道:“此番一过,季尚书便能回京。虽说礼部已有尚书填补,但季尚书要复一平职不难……”

    季云泽眼眶一涩:“谢陛下大恩。”

    她抬起头,深深地望向她的君主:“臣还有一事相求。”

    萧戟:“准。”

    “烦请陛下……莫要让帝卿殿下得知此事。”

    萧戟垂下眼:“晨岚放心。是我对不起皇兄。”

    她与萧凝炔一父同胞,但从太上皇驾崩那一页开始,他们的关系便不那么亲厚了。

    季云泽起身,掀了帷幕便要出去。

    萧戟注视着她的背影。

    季晨岚,无人不晓她贪墨金银,构陷忠良。她的罪名桩桩件件,每一件都足以将她打入天牢。

    可她亦是忠臣。

    她如英豪一般征战边疆,她如长姐一般护萧戟坐稳皇位,是为了保下牵涉舞弊案的季氏,却又远远不止如此。

    季云泽与萧戟之间,起初是一场交易。

    季云泽以自己的性命与声名,将科考舞弊株连九族的重罪改为流放边境,换来季氏整族的性命。

    而如今,是君臣之义。

    萧戟脸色苍白,手却不禁攥紧成拳。

    定不负汝之望。

    看到季云泽走出帘帐,萧凝炔走来几步:“季晨岚……”

    季云泽打断了他:“殿下,这几日好好看顾陛下。除越无照之外,他人端来的汤药切莫让陛下碰到,尤其是那方侍女。”

    萧凝炔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

    皇上遇刺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据说三日来皇上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恰逢邬察事变,京城风云涌动,众臣人心惶惶。

    然第四日,萧戟便端坐在了凤椅之上。

    经此一劫,皇上似是换了个人。

    这几日上朝,众臣大惊。

    陛下先是百般冷淡季相,拒了季相抽国库金银巩固宫中防卫一事。而后又耐心听取了朝中几位贤名在身的臣子之言,共商国事,不似平常那般急着下朝与后宫中美人温存。

    卫崇兰等中立派自然悦于皇帝此番转变,渐渐向皇帝靠拢。

    多事之秋,本不宜起了内讧,倒让外族占了便宜。

    而摄政王一派本就倒了薛汶,如今更显凋零之态。

    她端坐在玉阶之上,自有肃杀之气,睥睨众臣。

    “……边关已报邬察动兵之事,新将方无晰领兵不过数月,尚无统领三军之能。不知诸位爱卿可有举荐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

    萧珺却站出一步,提议道:“陛下,臣依稀记得季相曾为将,与邬察交过手。国难之际,季相自然当仁不让。”

    萧戟面色一沉。

    朝中除季云泽之外,竟出不了下一个领兵作战之人。

    先朝以来太过安逸,京城这些文官早已忘了居安思危,如今战事到了头上,方知晓无人可用!

    季云泽倒坦然,踏出一步朗声道:“摄政王所言极是。臣请命。”

    萧戟看向躬身的季云泽,眼中纠结,失了方才果断的气势。

    片刻,萧戟说道:“那便封季相为安远将军,即日前往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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