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八紘稣浥笼袖立在榻边,居高临下的姿势,不减他话音里的犹疑。

    这于八紘稣浥而言,是极少见的情态。

    鲤鱼打挺般猛地坐起上身,蕴姬想也未想地立即前扑,一把拽住八紘稣浥的紫绡袖沿。

    因动作撕裂的各处伤口迅速洇出血色,但她恍若不觉,“梦虬孙怎样?!”

    “暂时死不了。”

    她方要松下劲来,却又听对方补上后一句——

    “可也活不来。”

    “到底怎么回事,别耍我!”

    “脾气真差。”八紘稣浥平淡地点评四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阎王鬼途想要研究龙脉长寿的秘密。因此他所中之毒配方复杂却不致命,破坏意识的同时,能够维持肉躯存活。”

    蕴姬又气又恨,“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我没有那么讲。”八紘稣浥道,“好消息是你的。”

    “我?”

    “你所种之毒名为涎蓝,虽紧急处理了大半,但仍有少量残余。不过毒也是药,倒与你的功体达成平衡,使得心疾肺症受到压制,几乎可以看作治愈。真正是因祸得福。”

    蕴姬愣愣地抚上心口,喃声低语追问。

    “那梦虬孙呢?”

    “这便是坏消息了。根据圭屠所说,解毒剂本身也是另一种奇毒,并不能直接使用。阎王鬼途的做法是通过龙眷失败品给药,再取血作为解毒剂使用,就能大幅度提纯疗效,减少反噬。”

    “那群杂鱼渣滓!他们怎么不去死!我要杀了这个叛徒——”

    “放出的龙眷们咬死了那个识龙影。如今只有圭屠知晓实验细节。杀他容易,但你想过梦虬孙要安怎办吗?从药理上讲,阎王鬼途这种以毒攻毒的方法并非一蹴而就的,想要根除毒性,需要长期缓慢增加剂量,观察和试验。且也只是理论上可行,因为阎王鬼途还没有做过彻底解毒的尝试。”

    八纮酥浥的一席话将人定身原地.

    “他不会同意这种事情。”蕴姬怔了好一会儿,才松力后撤,落低声音闷闷道,“若无法解毒会怎样?毒发身亡吗?”

    “我讲过了,这不致命,只会毁坏意识。”

    “变成……白痴?”

    “若如此,鳍鳞会养着便是。”

    “若非如此?”

    “此毒原本是长生药的另一种研制方向,以极度激发躯体潜能抵御衰老。然而研发者其后携方潜逃。阎王鬼途留下的半成品,若是没有解毒剂的持续压制,最终只能造就丧失理智,嗜血杀戮的人形凶器。识龙影已经亲身证明了这一点。”

    “那是他死有余辜!”蕴姬愤然捶拳,却又霎时冷声,“你还有话没有讲完。”

    迎上她剑芒般骤起锋锐的目光,八纮酥浥的声气里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郁戾,“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没想!我现在要你讲!”

    “是的。若事态最终无法收拾,我会杀了梦虬孙。”

    “我反对!刀叔也决不会答应!你难道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会遭此罹难!”

    八纮酥浥闻言抬颌垂目下来。他好似睥睨,又如同审视。那张色若春华的秀丽面容之中,此时只见得波澜不惊的镇定冷酷。

    “是你不知道真正的龙脉力量完全激发之后,与那些失败品的威胁性,不可同日而语。与其日后真正被当作嗜血怪物而剿杀,不如至少保留一点将死之人的尊严。或许,你想是由他自行了断?”

    “我哪一桩都不想!你也一样,想都别想!”

    转身甩袖冲出门去,蕴姬险些被自己凌乱的脚步绊了一个跟头。八纮酥浥侧扶了一把,才免她遭以头抢地之危。

    “不劳操烦!”

    蕴姬不领情地推攘,险些甩给一记耳光,八纮酥浥侧身闪避反势裹缠,警告她一般地拽回了个踉跄。

    暗金腕足吸附紧收,遒劲有力,此时仍保持着类人拟态,却以一种人臂绝不可能实现的盘曲缠绕。两相映衬,更显怪诞离奇,不可名状。触面湿冷滑腻,蕴姬眼前骤然闪现祭神龛中的恐怖残影,周遭也仿佛涌上浑浊不堪的酸腥馊味,几欲作呕。

    她下意识咬牙扭脸,面色发青,十指攥拳而挥,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扭曲的噩梦。但八纮酥浥的动作比她更快,微小的肉质吸盘蜷缩闭合,冰凉触腕顷刻化作一截柔软金缎滑落出去,重新藏入紫绡绣袍的褶皱阴影。

    场面一霎冷凝。

    海境成规崇尚类人之仪,摒弃原始之态。形貌最肖的鲲帝与鲛人两大族脉自诩高等,蔑视众生。上行下效之间,这种形态歧视结合的血统论,即便是波臣内部也相当盛行,更多显现原始族脉特征的种群和个体,会被贬作虫豸虺蜴,遭受非人待遇。

    就如梦虬孙受到的欺凌排斥,除却他本身混血,无法被归入任何族脉之外,也有他生就头顶一只角,体格更显野性健壮的缘故。

    八纮酥浥于平日里总是宽袍大袖,风仪文雅,将其余六足完美隐藏在不可见之后,正是利用这等偏见,维持宗酋威严。

    毕竟,仅仅听说他出身八腕蛸,天生八腕,与亲眼见到胴部卵圆,内壳完全退化,亚成体可以塞进狭窄器皿当装饰品,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之前的龙眷,呃,不是……”

    蕴姬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赶忙刹住改口,神情尴尬地手脚比划,“那些家伙只是找个借口,维护他们血脉阶级论调,鼓吹天生富贵而已。凡是他们有的,就说是好的,高级的,他们没有的,就是吃不到葡萄的。你这么聪慧,肯定明白的罢?”

    “至少他们不会被塞进瓶子里观赏。”

    “好罢。我很抱歉。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偿还不了整个鲲帝皇族的罪孽。”八纮酥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波臣阶级也不需要这种伪善。”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总之,算了。你不是真的打算要梦虬孙的命,对吗?”

    “如果有这种必要的话。我会。”

    “如果是这种必要的话,你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反而站在这里?”横冲乱撞的怒与惧被尴尬情绪打乱一阵,这会儿倒能冷静几分,“所以,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然而八纮酥浥偏过目光,回避问题,只是回答,“既然你要见他,那就见了之后再谈罢。”

    蕴姬转身走出了几步,跨出门前,却又站定,回过头来补充:“我不了解波臣全体。我只是想对你道歉。我不应该与缜弟一起去参观。真的,很抱歉。还有,谢谢你收留我在鳍鳞会。就这样。”

    她说罢便走,八纮酥浥难辨喜怒的声音随即响在背后。

    “是你将盖子打开。这是你应得的。”

    蕴姬愕然回首望向八纮酥浥那张辨不清态度的面容,只觉得他这话似乎是在说,当年蕴姬在北冥无痕的所谓奇珍展览之上,装作不小心碰翻,放出了因通体金色而被塞进珍珑器皿里观赏的八纮酥浥这件往事,但又好像是在讲这一次她将从祭神龛带走的虬龙,抑或是还有其他未尽之言。

    八纮酥浥的身影,如往常一般,迅速消失在了帷幕之后。

    蕴姬正要追问,不知何时跌撞跑来的昔苍白,一见到她就抓起人来往外猛拽。

    石牢之外,单枪匹马的紊劫刀被周围一圈手持铁具,群情激愤的会众围堵在中央。

    他横把弯刀在前,另一手牢牢把着身后的铁索圆环,腰背弓紧压低,蓄势待发,竟似他掌中未出鞘的弯刀般的弧度,又好像是保护幼崽和领地的呲牙凶兽。

    “我就站在这里,看哪个不要命。想要卷毛仔的命,除非我死了!”

    头前的三两个面面相觑,慑于紊劫刀的拼命架势,你推我攘地挤出一个人来谈判。

    “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您也是被蒙骗的。只要让我们进去,把那妖物了结了。您也还是老伙计们敬重的‘盗圣’,鳍鳞会的元老。”

    “呸!”紊劫刀直啐一口浓痰,”听你满嘴喷粪!退后!再往前,就麦怪我这刀不认人!”

    “你!你……你也被那妖物蛊惑了!”

    “滚!滚出去!一群吃里爬外,丧良心的东西!”

    “有人亲眼所见那怪物妖化,还会咬人吃人!就算给会里做了点事,大不了给找个好风水埋了也就……”

    “去你大爷的埋!”紊劫刀一记飞脚踹倒帮腔的一个,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龟孙的瘪三,老子先把你埋了!”

    “要真没事,那宗酋为啥把它绑起来关在石牢里!还不是怕祸害到旁人!”

    会众里不知谁高喊的这一声,紊劫刀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犹如一点火星丢进了干柴堆。众人七嘴八舌地气势汹汹起来,针对紊劫刀的包围圈渐渐缩小,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

    忽然之间,几块硬实的土块狠狠砸中闹事的领头后颈。对方吃痛且恼怒地调转方向,发现始作俑者正是恶狠狠咬牙瞪着他的,不到半人高的昔苍白。他捋着袖子就要过来揍人。

    紊劫刀见事不妙,却顾此失彼,无法兼顾,只得大声呵斥:“你这个傻仔,快跑!小云,把他带走!”

    “看老子打不死你这克爹娘的小野种……啊!”

    对面不干不净的斥骂还未说完,数道凛冽剑气贯穿膝骨,下肢剧痛,失去支撑,骤然向前栽倒。可还不等他曲肘撑地,那数道剑气又绸带般回转,再次钻开了小臂关节。一声杀猪似的的痛呼嚎叫过后,整个人扭曲着脸朝下扑倒在地,甚至因为撞得没有遮挡,又刚好磕在了一块松动而突出的石砖上,直接把大牙撞断了两颗。

    “我方才听说有人看见吃人。是哪一位,出来给我瞧瞧?”

    蕴姬一手牵着昔苍白,笑得文雅和善,脚下却无视一半踩过倒地之人的小腿骨。在场之人都听得见那清脆清晰的断裂声响,和受害者发音不清的惨叫。

    “既然没人认领,那就是造谣。大伙儿散了罢。”蕴姬挥了挥手,又补充道,“把这个人抬药局去,放心,先打后治的,医药费可以减半。”

    “啥?你打的,你还要收钱?”

    边城缺医少药是常事。整个鳍鳞会,正经念过药典,跟过师父学医出身的大夫只有一个半,一个是蕴姬,半个是八纮酥浥。毕竟后者的主要任职是宗酋,能够用上他亲自诊治的角色寥寥无几。

    蕴姬冷漠地瞥了一眼。

    出声者连忙又道,“那、那宗酋把人关起来总是事实罢。”

    “你也知道关的是人啊。”抓住对面的习惯用语,蕴姬继续道,“阎王鬼途本就是囤货居奇的药贩子,散布瘟疫,谋取暴利是家常便饭。宗酋是为了保护你们不染上,把病人隔离开来,有什么不对。”

    对面听罢,还有些将信将疑:“真是病了?可听说那怪样子……”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要么你跟我一起进去瞧病。不过有件事情先说好,要是染上了救不回来你死了,可不能算我的。”蕴姬说着做出一个向内请的手势。

    “欸欸欸,那可不……哎,我的意思,我不会瞧病。鳍鳞会里谁不知道小云大夫的医术是最好的。我、我那儿还有事呢,我先走了啊。”

    有了一个跑路,剩下的人纷纷畏惧于这需要隔离的“疫病”,没几下就溜了个精光。

    连那个蕴姬让抬走的,都丢在原地没管。

    紊劫刀三步跨做两大步地小跑过来,把弯刀别到腰后,对着昔苍白就高高扬手,怒目圆睁:“你个崽玩意儿!我怎么同你讲的,啊?你来凑什么热闹,有个好歹怎么办,不够添乱的!”

    他就这么举着手,接着训蕴姬,“他是个娃子,你脑瓜子也不灵光了?又是中毒,又是受伤,身子骨吃得消吗!宗酋难道没说,你这一段时间禁止动武动气,得静养。那帮蠢货刚才要是没给你骗到,真打起来了,我顾得着哪边啊!”

    昔苍白把小脸一摆,一副英勇就义的小模样,站在蕴姬和紊劫刀之间:“是我把小云姐拉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紊劫刀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挺得意上了?过来,看老子不揍你个屁股开花!给我过来!”

    昔苍白一个出溜,从蕴姬的腋下滑出去,揪着她的裙摆躲在了后面。

    “好了。刀叔,你就不要再吓唬他了。手举起这么久不累吗?”蕴姬把紊劫刀一直高举的手臂扳下来,一语道破玄机,“你连那些来威胁的会众们都没有下手,又怎么会打昔苍白?”

    “你这丫头……”

    “梦虬孙……怎样了?”

    “哎哎哎——”紊劫刀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双手扶肩把蕴姬调转方向,“总而言之,有我在,没有你们娃娃要愁苦的事情。都给我乖乖回去,好好养着。”

    昔苍白不服气地反驳,“刚才分明是我们到的及时。”

    “就你话多!”紊劫刀瞪他一眼,怒斥道。

    蕴姬瞧了一眼倒在不远处地闹事者,“把他抬走。小白,给刀叔搭把手。”

    “害大哥的害人精!我才不管他!”昔苍白尖叫着反对,“小云姐,你又想把我支开。我能做事的,之前我就顺着你的无游丝,带着人找到你和大哥的!”

    ”但是现在梦虬孙需要的是医治。你帮不上忙。“蕴姬还记得自己胡诌的”疫病“说法。

    “等你长大点再说罢,小豆丁。”紊劫刀伸手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谁料昔苍白很认真地追问,“多大算是长大?不许骗小孩!”

    “长到……”蕴姬想了一下,随口一说,“梦虬孙那么高罢。你现在连这个人都拖不起来,不是吗?”

    昔苍白不满意地嘟嘟囔囔,但还是听话地向外走去。

    紊劫刀的面上则浮现一层欲言又止的忧虑,和他大咧咧的、深铜色的面容极不匹配。

    蕴姬先发制人,堵住他的话,“无论是病还是毒,我都能帮得上忙。是我把人带回来的,不用担心我被吓到。”

    ”情况和你想的不一样。否则我也不会答应宗酋关起来。唉!说是醒的,还不如说没醒,已经……根本就不认人……“

    蕴姬独自进入石牢。

    这里原是暂时关押受罚会众的地方,现在已经清空闲杂人等。囚室打扫得很干净,干草上放着清水和干粮,柔和的光芒从顶上倾泻下来,投注在唯一的囚犯身上。

    十几条交叉打结的铁索,从虬龙的各个关节处盘绕结扣,然后深深钉入石壁。锁链间的空隙极小,仅够容纳呼吸起伏,肢干被死死捆绑紧贴在平面上,简直像是某种大型标本现场。唯一能够自如地扫来拖去的,只有那一条不应出现的焰状龙尾,此时正烦躁不宁地拍打地面。

    她刚想接近一点,那对蓝色竖瞳即刻扫视过来,定睛瞪着,龙吻不断发出威慑后退的哈气声。炸开的细小龙鳞片片直竖,宛若对敌的尖刀,随着恐吓的气流轻微煽动,更使得整条龙躯的体积都好似扩张了一圈。

    蕴姬非但不退,反而弯腰伸手,合掌捞起了不安分的粗壮龙尾。虬龙大怒,奋力摆尾拖拽,甚至卷躯挣扎。

    放在以前,蕴姬的气力根本不敌梦虬孙,但是现在只凭本能使用蛮力的虬龙,却轻易陷入孩童般的赌气拉锯之中。

    虬龙想要夺回自己的尾巴。蕴姬则像是要向这副躯壳抢回自己的友人。谁也不肯先低头松手。

    双方拉锯了数个回合,终以虬龙猛地收紧抽回而宣告终止。

    龙尾还看似凶狠地抽打了一下她的手背,以示警告。

    那尾巴举得高高,落下来时却避开了锋利的尾尖,只将肥厚饱满的筋肉抽在力上。打得挺痛,但也只一下,并不留下任何伤痕。

    蕴姬忍不住开口笑他,可见到对面突然变得迷惑且慌张,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喉咙之中,发出的只有呜咽与悲鸣。

    泪水不要钱地淌了满面。她在对面焦躁低沉的咕噜声里上前,轻轻闭眼环住了龙颈,额头相抵,气息可闻。

    萦绕呼吸的,仍是百里闻香的干冽清苦,纯净一如往常。

    有冰凉柔软的蛇信子似的红色舌尖,笨拙地尝试去舔掉她面上的泪珠。于是她哭得更凶了。

    不多时,蕴姬胡乱拿袖子擦掉黏糊糊的口水和泪水,在虬龙的无措之中后退一步,埋怨地一笑,“什么嘛,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做好人。”

    她竭力想要表现得戏谑轻松,可拼命挤出的笑意泡泡才刚浮上面来就破碎。

    “好罢,好罢。你们都想做英雄,都想做好人。那不就是要我做个坏人了嘛。”

    她上前垫脚,轻轻贴在颈脉,感受到鲜血流淌过的鼓动和滚烫,仿佛这样才能实感到身侧地人是鲜活的,而非冰冷的死躯。

    “那就这样罢。如果告诉你会生气的话,只要不告诉你就好了嘛。一切的罪孽和血债,就让我来承担——”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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