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房舍里，姬酒酒抱紧婴儿，警戒地盯着来人。

    那人的影子落在窗户上，身量不高，似乎是个孩子。

    门被推开了，那人走进来，手里端着药碗。

    那人确是个孩子，穿着短打，也许十二三岁，留着齐耳的短发，戴着抹额和缁撮。姬酒酒站起来，与那孩子的目光相对。

    是那天她在颖川捕捉到的孩子，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叫作阿长。

    叫阿长的孩子把目光投向姬酒酒右臂的龙爪，好长时间都没有移开。

    什么透过他们的眼睛被确认。

    “钟长，这是你的阿姐，还不给你阿姐赔不是。”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女子。

    姬酒酒认得她，她们在蛮荒见过。她，是龙族里的人。

    叫阿长的孩子跪在地上，稚嫩而坚定的声音道：“阿长见过阿姐，阿长有愧阿姐，那日是我暴露了行踪，才牵累阿姐，引祸颖川。”姬酒酒看那孩子，一片不解和痛苦，只见那孩子从怀中拿出一支白玉发簪，呈于头顶。姬酒酒见到发簪，一步步走过去，右臂处的龙爪在地上被拖出了“沙沙”声。

    这是她舅舅的簪子，此刻在那孩子的手上，由窗棂漏下的阳光中闪动着动人的光辉。

    姬酒酒看着，不由滴了泪，颤微微地朝簪子伸了手。叫阿长的孩子见了，看一眼她的母亲，跪地而前，将簪子送至姬酒酒手心。

    “阿长对不起阿姐，求阿姐原谅。”

    姬酒酒手握发簪，红色的襁褓遮住了她大半边脸，房间里静极，一会只见姬酒酒收好发簪，发问道：“你认为我会相信吗？”却在对上女子双眼，以及屋子里悬挂的竹蜻蜓，草做的花篮，娃娃时，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一模一样。

    屋外是一片白色的乔麦花地，此刻在风里摇曳。

    那是她舅舅喜欢的花，她的舅舅不喜欢荷花。

    荷花很美，可这世上再美的东西一旦跟生计有关，也就不那么美了。

    在涂山外，年幼的她和她的舅舅看见过这样的白色花地，她的舅舅跑了起来，欢呼着，好像是看见了了不起的宝贝。平日里她的舅舅也笑，可那一天她舅舅的笑容是最动人的。

    背负着照顾族人的责任，如一只套上项圈的小狗，她的舅舅早把自己抛在脑后了。

    “我遇见过一个人，他叫孙难，他……是不是我的舅舅？”似用尽了全力，姬酒酒问女子道，问时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内心已经确定了吧，却又抱着一丝不是的希望，这样她就不会听到她舅舅死了的事实。

    女子不说话，却红了眼眶。

    四目相对时，都已明了。

    姬酒酒低下头，这时怀里的婴儿爆发了一阵哭声，撕裂一般。

    姬酒酒的身子顺着墙壁滑到地上，想着从前与她舅舅在嵬城的种种，哭了。

    女子默默走上前，伸出手臂抱住了姬酒酒，轻轻道：“不哭了，阿酒若不嫌弃，以后就跟我们在一起。”

    休息了一晚，三人便离开小屋，朝九泉之地的方向走。九泉之地，生命之河的流淌之处，传说那里有发着像萤火之光一样的泉流，泉流奔涌，一夜间就可使枯死的树木，花朵焕发生机，如春天一样。

    又名“幻春之地。”

    临行前，他们沿着盛开的荞麦地走，来到荞麦中心的一处墓地前，俱是无字碑，大概有数十座。

    姬酒酒知道，女子在向她的舅舅和亲人告别。

    “很难理解吧，我失去了他，失去了家人，却还这样活着。”女子轻轻的声音道。此时他们已走到了一处山岗，月夜风清，阿长和婴儿已睡熟了。

    “龙族受灾之日，是太师公救了我。那时候的阿丙太小，什么也不懂。百余年过去，父亲逃离了蛮荒的黑牙寮，在寻父亲时，我遇到了你舅舅。”

    “我们见过的，阿酒你还记得吗？阿丙打翻了你们的案矶，可那时候我却差点认不出他，他的脸和身体被什么人毁了。”

    “我选择救他，将他带回了澎湖，在那里你舅舅用澎湖鲛纱做出了第一个人样的傀儡。”

    “你舅舅待我很好，愿意为我寻找父亲，我们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始终没有寻到父亲的半点音信。”

    “去做自己的事吧，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送你舅舅离开了，看着他的船飘向了遥远的西方，我才发现那刻的不舍。也许是上苍眷顾，风把你舅舅又送回到我身边，我们便对着荒泽成了亲。”

    “他要去丰沮玉门，寻找死生之药。”

    “死生之药，阿酒你知道吗？只要不遗忘，死生之药就会依着记忆把思念的人带回。”

    澎菀轻柔的声音低低诉说着，月光透过树枝照下来，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斑驳。

    一种哀痛的眼神，又很空，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光几乎要把她单薄的身子洞穿，使人觉得她太过弱小，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少女。

    姬酒酒悄悄握住澎菀的手臂，害怕道：“你……你怎么了？”姬酒酒黑漆的眼睛在月夜里闪动着，声音里带了颤。

    澎菀听到声音，恢复了，看清姬酒酒眼里的害怕时，安慰道：“阿酒，对不起，我没有事，让阿酒担心了。”

    痛失了爱人与亲人，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挣扎十余年，是靠着“幻春之地”才苦苦支撑到现在。

    做过了无数美梦，在那个叫“幻春”的地方，失去的爱人，亲人重逢在一起。

    哪怕虚幻，哪怕永堕“幻春”，也心甘情愿。

    一夜过去，轻啼声将他们惊醒。

    天亮了，娇弱的女子有了母亲的刚毅和坚强。

    四人继续向东的方向走，阿长走在最前面，姬酒酒和澎菀一前一后走着，有时候是姬酒酒在前，有时候是澎菀在前。

    这一日到紫云岭下，一路上阿长没少跟姬酒酒学东西。他，迫切地想保护他的母亲，阿姐和弟弟。

    “阿长，不能着急的，阿姐会保护你。”

    “不，阿长是男子汉，阿长保护阿姐才是。”

    姬酒酒微微地笑了，二人站在红草坡头，只见远处的红草像海浪一样翻滚着。阿长指着白云与地的相接处道：“阿姐，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到幻春之地？它看着好近，可是我知道它还很远。”

    紫云岭之后便为幻春。

    看似近十则甚远。

    这一路行来，阿长问过他母亲几次。每次问他的母亲都说快要到了，可每一次他们都走了很久的路。

    从去年的深秋已走到今年的夏节。

    “不管路途多么遥远，只要定了方向，我们总能走到那里。”“嗯。”“阿姐也知道‘幻春’那个地方吗？母亲说那里很美，阿姐等我们到了那里就盖新的房子，种好看的花，阿姐，母亲，弟弟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阿姐，你愿意吗？”愿意吗？姬酒酒有点茫然无措。“阿姐不回答，我就当阿姐应下了！”说完，少年跑远了。

    是怕听到不能留下的话。

    阿长和姬酒酒摘果子回来时，已不见了澎菀和阿洋。二人心下一惊，急忙四下里寻找，可四下里遍地红草，寂寂空滩，哪有澎菀和阿洋的影子？二人又急奔上山，大声呼喊，每唤一次大山就传来他们的回音。

    几片云朵从天的一端飘到了另一端。姬酒酒不由害怕起来，想到他们可能会，却不敢在阿长面前流露半分：“阿长，我们再找找，他们可能正等我们。”很久都没有危险了，姬酒酒是慢慢放松了警惕的。

    “怎么会这样？”姬酒酒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出声道：“阿长，别怕，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确定不会有事吗？吾乃金武大帝座下四极战神中的北极战神，这位是东极战神。奉金命特剿龙族余孽！”

    “母亲！”

    “阿长，阿酒快跑！”澎菀撕裂的声音喊着，转眼就被北极战神从云端抛下。东极战神怀抱里的纪洋爆发了一阵哭声。北极战神道：“扔下去，看她会救哪一个。”说罢飞下云端，露出真容来。

    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姬酒酒对北极战神，中间隔着一个澎菀。

    如三个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姬酒酒拦腰托住了澎菀，于此同时北极战神的三尖刀也逼在了姬酒酒的眼珠前！可那三尖刀却刺空了，姬酒酒抱着澎菀飞落下来。

    “不过千余岁，竟也避得过我的神刀！”北极战神飞下来，脚步踏在草叶上发发细细声响，一面走近一面道，有一种凛然的压迫感。

    身后有飞动之声，顷刻间东极战神已落在他们后方。

    这一年多，阿洋已长大了些，只见阿洋穿着姬酒酒给做的小衣服，这会儿见了姬酒酒破涕为笑，朝姬酒酒伸出手，口中咿呀叫着：“阿姐，阿姐……”小孩子一动，他脖颈里的长命锁也跟着发出玲玲的清脆声。

    东极战神的手握在阿洋的腰上，一点一点地收紧，阿洋大哭起来。

    “你不要动他！”姬酒酒大喊，脸上，脖颈的青筋暴起来。阿长从为见过姬酒酒这般模样，吓得缩了一下。只见姬酒酒的身上慢慢泛出黑气，风动地摇，一夕间天地都暗淡无光了。

    “杀了他吧，杀了他，救回那可怜的孩子。不，你姑姑的孩子！快呀快呀，他就要给人杀死啦！”

    极具蛊惑的声音。

    姬酒酒的意识似被什么操控，她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北极战神见状，朝姬酒酒一刀劈来，口中道：“妖孽，还不受死！”刀砍在姬酒酒的肩膀上，却再砍不下去。

    姬酒酒低垂的眼睛缓缓抬起，眼眶一片赤红，一把抓住三尖刀，一带一挥，把北极战神抛出丈余。东极战神见状，使金鞭打下来，打中姬酒酒肩头，姬酒酒身子朝前扑去，痛苦地跪在地上，眼见金鞭又打下来，姬酒酒跪地向后滑去，出掌打中东极战神腰腹。

    “把他还给我！”姬酒酒的声音充满戾气，一步步走向她的敌人。

    黑气在姬酒酒的身上翻涌着。

    二极战神站起，并不惧怕：“我堂堂正神，岂怕你身上阴物！”话刚落，就被姬酒掐住脖颈。“阿酒！”姬酒酒猛回头，看见澎菀和阿长，阿长快吓哭了，害怕地唤了句：“阿姐。”姬酒酒流下一行泪水。澎菀扑过来，使劲搬开姬酒酒的手指：“阿酒，你不能……不能杀他们。”

    可姬酒酒哪里肯松手。澎菀一把抱过东极战神手中的阿洋，抱到姬酒酒眼前叫姬酒酒看。姬酒酒看见阿洋，才慢慢松开手，把阿洋抱在了怀里。

    北极战神和东极战神已飞向天边。

    姬酒酒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