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谣言

    前朝后宫的急流暗涌,似乎与这后宫一角还沾不上关系。

    新入宫的小侍女们正在日头下接受调教,时近正午,蝉鸣响亮,担任教习之职的掌事宫女手持戒条,带着几名手下,立于荫处,静静监督。队中的昭儿,汗水顺着鬓发直淌,她双手交于腹前,身姿纹丝不乱。突然,昭儿余光见身边一名同伴眼神散乱,身形也有些不稳,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掌事宫女,将手肘微微伸出,飞快地轻碰了一下同伴,同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昭儿松了口气,并未发现有一道眼光淡淡扫过。

    终于,掌事宫女面无表情地发话:“散了罢。”

    小侍女们一直等教习们离去,才如蒙大赦般地散开找阴凉处休息。昭儿到廊下水瓮边,等着舀水解渴,有人将一碗水端到昭儿面前,昭儿一看,正是适才那名同伴。昭儿接过水碗,含笑道谢。同伴一脸感激道:“是我要谢你才对,不然,我又要被姑姑责罚了。”

    昭儿还是摇头笑笑。有人轻声抱怨:“这么热的天,站不住,还要挨打……”

    大热天学规矩,又遇上位严苛的教习,不少小伙伴都撑不住中过暑,偏偏掌事宫女丝毫不予怜惜,缓过来便要继续听训练习,张口便骂、说打便打,小侍女们私下里叫苦不迭,将掌事宫女怕到了极处。昭儿年纪稍长,又好在素日体格不错,倒是辛苦撑了下来,她性子宽厚,同伴这里能帮一把的,常偷偷帮上一把,故而人缘甚是不错。

    天气越发热了,昭儿一边拭汗,一边坐在廊下稍憩,同伴们的闲谈,她多是听听,并不加入。

    只听有人唉声叹气道:“唉!咱们以后分到哪里,都逃不出上面人打骂的。”

    有人便道:“也有和气的主子,听说……嘉太妃的脾气就挺好的。”

    不知谁小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嘉太妃要改嫁了!”

    昭儿才一惊,有人已好奇问道:“改嫁?嫁去哪里?”

    宫中虽不少口舌之人,但这些小侍女们才进宫,能知道多少消息,那好事之人忙“嘘”地一声示意,这才含糊轻声道:“哪里倒不知道,反正说是国书都递了,想是定了的。”

    才又有人张嘴想问什么,昭儿已冲口而出道:“那长公主怎么办?”

    话一出口,昭儿便知说错话了。

    身边陡然静了下来,昭儿这才发现,掌事宫女正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她,昭儿不禁心头一颤。掌事宫女缓步走到昭儿身前,眼神威严中带着些不可测的高深,她淡漠地开口:“你很爱操心旁人的事么。”

    昭儿呆呆看着掌事宫女,本能地将左手往裙中藏了藏。

    掌事宫女冷冷道:“进了宫里,要想平安,先要管住自己的舌头。若是管不住……”

    这个女孩子,是个能吃苦的,但也是个多事的。

    她不止一次瞥到这孩子明里暗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处做好人,她不动声色,只等一个更恰当的机会,让这个小姑娘,好好领个教训。

    掌事宫女命令道:“伸出手来。”

    昭儿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嘴唇,慢慢伸出了左手。手才摊开,戒条已带着风声,“啪”地一声脆响,狠狠击在掌心。昭儿猛地一颤,痛得心都缩了起来,众人齐齐一凛。可奇怪的是,明明昭儿忍住了并未呼痛,却不知是谁“啊”地尖叫了一声。

    昭儿虽痛得脸色煞白,眼中还是露出诧异神情,她转脸看去,不禁一怔。却见门外孟嬴正一头扎在乳母怀里,乳母轻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掌事宫女虽有些诧异,但还是走上前屈膝施礼。众人亦纷纷按新学的规矩,熟练程度不一地双手举至眉前,先跪,后就手于地,向孟嬴行跪拜礼。孟嬴这才从乳母怀中转过头来,皱了皱眉头,道:“平身。”

    昭儿与众人拜谢起身,正遇上孟嬴朝自己看来的目光,显然,孟嬴还记得昭儿。

    乳母哄道:“公主,咱们回去了好不好?”

    乳母边说边欲哄着孟嬴离开,孟嬴被动地走了两步,想想不对,扭头看着掌事宫女,说道:“我不喜欢你打人。你打她们,她们不疼么?”

    昭儿心头不由得一热。

    掌事宫女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了淡然,向孟嬴又行一礼,不卑不亢地解释道:“长公主贤德。只是宫规森严,新人如不详加训诫、又如何能依礼循规,服侍得宜?”

    孟嬴大声道:“那不能好好说么?为什么要打人呢?”

    掌事宫女躬身答道:“回长公主,新进宫女不知礼仪、年纪又小,只用嘴提点,是记不住的。”

    掌事宫女年资颇深,性子又硬,是宫中出了名的不讲情面之人,王后对她倒很是常识,令她掌了宫规罚责之职,当此职者,有时连宫姬犯错,都是由她掌刑,故而面对孟嬴,竟毫无惧色。

    孟嬴涨红了小脸道:“可是……”

    乳母忙拉住了孟嬴,心下担忧。

    近来太妃严命寝宫上下人等无事不得擅出,旁人还可,孟嬴一个小孩子,如何肯日日被圈在个巴掌大的地方?不过几日,便闹脾气要出去玩耍。太妃疼爱女儿,只得叮嘱了乳母陪着出去逛逛,还避开了热闹,只找冷僻处散散心便回去,谁知还是没拦住长公主管闲事。那掌事宫女颇得王后看重,若是有话传到王后耳朵里,岂不又要生事?

    乳母和声道:“公主,宫里规矩大,新来的人吃些苦头长记性,也是为她们好。咱们走罢。”

    孟嬴看了看昭儿,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听话地拉着乳母的手向外走去。掌事宫女垂目屈膝,带着众人行礼相送。昭儿一直愣愣地目送着孟嬴,看到乳母转过身来,想起什么,想说,又不敢说,欲言又止间,突然见同伴们已然下拜,这才惊觉,忙跪了下去。<div id='g' lass='gontent'><sript type='text/javasript'>try{ggauto();} ath(ex){}</sript></div>

    直到众人都散了,昭儿仍跪在原地,也不理会几位留下来慰问的小伙伴,透过人缝,愣愣望着门外,手上的疼痛传来,她轻嘶了一声,低下头去,只见左手摊开的手掌上,赫然一道红印,掌肉高高肿起,触目惊心。

    这是昭儿平生第一次挨打,为了孟嬴。

    不知为何,自从那一面后,昭儿便对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长公主充满了关切。或许是因为孟嬴生得实在可爱,又或许是昭儿羡慕这一对母女的亲爱,她多想自己的母亲还在,她能和孟嬴一样,赖在母亲怀里撒娇说笑……

    有同伴同情地说:“姑姑这一下打得也太狠了……”

    昭儿回过神来,轻轻碰了碰自己手上的伤,疼得缩了一缩,随即又陷入了深切的担忧中去。

    这样可爱的女孩儿,也要离开自己亲爱的母亲么?

    昭儿默默地祈祷,希望这些传言,只是传言。

    ----

    昭儿的祈祷,当然并无什么用处。

    深宫之中,最多的便是流短蜚长,有些风言风语,可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闲话,而是最犀利的凶器。

    秦王压住惊怒,盯着跪在身侧的永巷令。

    秦王:“你说什么?”

    永巷令一脸惶然地:“卑奴万死,实在不敢再讲第二遍了,大王……”

    秦王铁青着脸问:“从哪里传出来的?”

    永巷令:“是宫人之中在议论,一时也不知出处,卑奴已在遣人暗中询问,只是……不敢张扬。”

    秦王从齿缝中迸出:“查!”

    永巷令忙应了,匆匆躬身而退,才退了几步,秦王突又想到什么,喝道:“回来!”

    永巷令忙忙又折回来,低着头等着秦王发话。秦王略做迟疑,道:“不得惊动太妃。不然,寡人拿你是问!”

    永巷令只觉今日这两件差事一个比一个为难凶险,但又不敢不应,只得诺诺连声,退了出去。秦王枯立殿中,久久不语,终于,他想到了什么,缓缓扭过头,斜斜向后看去。

    那,是王后寝殿的方向。

    ----

    王后寝殿内,此刻只有王后与随身侍女二人。

    王后素面朝天、披散着头发,站在衣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件礼服,久久不语。随身侍女侍立于后,神情憔悴不安,竟似陡然老了许多。她见王后伸手,缓缓抚上礼服,终于忍不住小声道:“王后……奴婢……有些担心……”

    王后阴阴地说道:“这不是你说的么?”

    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灯光之下,面无人色。她哀求道:“奴婢……奴婢不是……”

    王后冷然道:“你提醒得好!帮本宫想了个极好的法子!”

    侍女吃吃道:“可……这话要是传了出去……”

    王后打断:“只要能打发了她,怎么打发,有什么要紧?”

    侍女语无伦次地道:“可奴婢……奴婢觉得……不至于的,……她她已经……大王……不会的……”

    王后切齿道:“你错了!就是因为得不到,才更是忘不掉!”

    当年若没有先王横插一杠,即便是让他遂了心愿,过个三年五载的,纵是天仙,只怕也就淡了。

    偏偏他从未到手过。

    她是父亲的宠妃时,他不敢再招惹;她是他孀居的庶母时,他也只能守礼避嫌。可越是如此,越是难放下。

    人心从来如此,得不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偏偏那女人年华未老,姿容不减,时不时露个脸,引得他怜爱之心难熄。只怕若不是先王的几位旧勋重臣还在,他早就下手了,再过两年,老臣凋零,谁还能拦得住他?到了那时候,自己的后位、儿子的世子之位,还能坐得稳么?

    越想越恨、越想越怕,王后眼中已露癫狂之意。

    侍女颤声道:“可……若是大王对您……”

    王后一怔,有这么一瞬间,心头惧意闪过,但她还是冷笑道:“本宫不做,他的心就会在本宫这里了么?”

    她忍了那么久,也没有换来应有的情意与爱惜,那么,凭什么她就不能奋起一博呢?

    ----

    蜚短流长向来最擅长无风自动、不径而走,何况这条传言关乎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那传播之速更是有如神力加持,不用多久,便成了雍城宫里宫外、街头巷尾公开的密闻。各国在雍城均有眼线,身为国使的伍奢得到这个消息,自然要早一些。

    伍奢的第一反应,是立时提笔拟了一份求奉嘉太妃归国的表章,命人呈送。

    伍员有些犹豫,虽说国使在外,事急可以从权,但遣往楚国的信使未回,楚王国书未至,贸然上表,多少有臣子擅专之嫌。

    伍奢摇头道:“等不及了。原本以为不过是延宕些时日,与秦晋两国周旋一番的事,如今传言一出,形势骤变,只怕晋使这里也要借机生事……等不及大王的国书了,快去罢。”

    伍员应了,伍奢又道:“如今情势纷乱,你去看看谁能给太妃传个话,请她安心,切勿乱了分寸。”

    伍员点头应了,走到门口,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问道:“父亲说过当以国事为重,那父亲此举,究竟是为了大楚、还是为了太妃?”

    伍奢叹道:“为公,此表非上不可;为私,这也是她的一线生机,就怕……”

    伍奢面有忧色,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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