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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时节偶染风疾 细无声润泽万物

    长乐宫。

    袅袅青烟自玉炉升起,珠帘后一片闲静,只偶尔两声更漏滴答,随着细细的初夏熏风萦绕。

    皇后一身家常衣裳,正斜倚在榻间翻看后宫琐碎的文书,腕间如血的红玉镯映得素手无比白皙。

    朝云半坐在榻边的小几上,轻轻为皇后捶腿,看皇后打了个哈欠,不由得抱怨起来,“本以为有端婕妤和婉嫔协理六宫,娘娘可以松泛些,谁知竟是两个不管事的,十件有九件还得让娘娘拿主意。”

    皇后笑了,“她们可聪明着呢,你瞧,凡是跟后妃皇嗣沾边的事,都不敢擅作主张,生怕本宫疑心她们越俎代庖。”

    又展着手中的纸,忍不住微微皱眉,“君润和君泽转眼也七岁了,请太傅的事确实马虎不得。依本宫看,穆桂英就不错。端婕妤恐怕也是这个意思,可碍着跟穆尚书有亲,不好明讲,怕咱们说她举贤不避亲呢。”

    暮雨正取了银簪拨弄炉内的香灰,闻言转过头来,“依奴婢看,荣贵人倒像个有主意的人,又是娘娘亲自选进来的。可惜位分太低,一时没法帮衬上娘娘。”

    “她生得貌美,才气也不差,只差时机而已。”皇后又抽出张白纸,轻轻敲了两下,“皇上登基也有十三年了,后宫里却总是稀稀落落。休说妃位,昭仪,就是贵人美人,才人选侍的位置也填不满,更缺能为本宫办事的人。下回选秀得用心安排,办的盛大一些,总要让后宫像个样子。”

    朝云忍不住打趣,“娘娘说的是,奴婢也奇怪呢,后宫怎么连两只手都凑不够。可回神一想,必定是皇上爱戴娘娘,否则哪肯虚置六宫?”

    正说到兴头上,却见小谦子急匆匆跑进来,将珠帘撞得乱响,连行礼都顾不得,直扑在地上低声叫道,“皇后娘娘,不好了!”

    朝云停下捶腿的动作,急忙呵斥他,“出了什么事?这么没规矩。”

    小谦子喘了口气,满面愁容,“太医院的消息,说皇上病了,有风疾之兆,要卧床修养数月。”

    “啊?”

    皇后不由得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差点连金钗都歪了,“风疾?!”

    “娘娘您千万别急。”小谦子抚了把胸口,好歹先镇定下来,“太医说还不要紧,若是将养的好,几个月就恢复如初了。养心殿那边也有消息,说太医一走,皇上就把大皇子叫了过去。皇上还有精神见大皇子,应该不严重。”

    皇后用力扯着手帕,忍不住跺脚,“皇上都这样了,本宫怎么能不急?太医怎么说是他们的事,快先备轿,本宫要去看皇上。”

    “是,是,奴才这就去。”

    小谦子赶紧爬起来,转身要走。

    “等等!”

    皇后稍微冷静了些,脸上变了神色,“不对,本宫都急糊涂了,皇上昨晚歇在哪?好好的怎么有风疾之兆?”

    小谦子迟疑片刻,方才嗫嚅道,“回皇后娘娘,是,是同心宫,宸嫔侍寝。”

    皇后闭上眼睛,恨恨拍向桌案,“这个宸嫔,没想到他如此妖媚,竟把皇上糟蹋的得了风疾!本宫因他还有用处,平日常加忍让,倒惯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看来非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才知道厉害。”

    又转而想到君明,便更有了主意,“皇上必定在对君明交待国事,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本宫先不去打搅为妙。走,先去同心宫。”

    养心殿。

    因着先前小斌子的事,大皇子进门时难免十分忐忑,只以为父皇又要发怒或是考究学问,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脚步也放的极轻。

    他行至离皇帝十多步远便停下,低着头,中规中矩的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皇。”

    可等了许久,皇帝仍旧一言不发,似乎是没听见,又仿佛在酝酿什么。

    大皇子无奈,只好又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皇。”

    这次依旧没有回音,因是谈国事,里头又没有内侍伺候,安静的可怕。君明只好大着胆子,悄悄抬头看向皇帝。

    这么一看,却把他看得呆了。

    浅淡的阳光透过碧纱窗,细细密密的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摆着盆冰冷的金丝宝石花树,折射出迷离的光线。

    皇帝正半阖着眼,似睡非睡,朦胧的瞧着那花。眉眼间常年含着的那股特有的,属于帝王的凌厉气势似乎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尽是说不出的疲惫,竟还有些脆弱的意味。

    瞧这情形,再傻的人都能看出是发生了变故。

    君明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明白父皇不是要斥责自己,而是有重要的嘱托。于是稍稍振奋精神,扬声重新请安,“儿臣拜见父皇。不知父皇唤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嗯?”

    朕终于回神,迷蒙的转过头,勉强睁开眼睛。

    君明虚岁虽才十三,长得却比寻常孩子快些,瞧着都越过朕的肩头了,肩膀也较过年时宽厚不少,若穿上太子的冠服,倒真像能撑起江山似的。

    朕虽正值壮年,又常常习武,身体尚佳,可一看到自己的儿子都快成年了,还是不由得生出垂垂老矣的感觉。心下难免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父皇,您怎么了?怎么如此看着儿臣?”君明被皇帝的眼神看得发毛,又见皇帝脸色微白,便关切道,“您的脸色也不好,可曾宣太医诊脉?”

    “朕是看你,好像长大了。”

    朕叹了口气,收回心神,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到父皇跟前来。”

    待君明走得近了,这才轻声道,“朕近日总觉身体不适,太医说有风疾之兆,要将养数月,你是朕的长子,监国的重任只有你来承担了。”

    君明瞳孔一震,想说自己年纪尚幼,怕皇帝认为自己不堪重用,想说父皇千秋万岁,又怕皇帝嫌恶自己阿谀奉承,思来想去,最后只挤出一个字来,“是。”

    他虽未明言,可朕也是打他这个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事,不免放软了声线,显得和蔼一些,“君明啊,朕知道,你总觉得朕对你偏于严厉,也不似幼时亲昵。可你是长子,未来的太子,不能拘泥于私情小事。你最大的孝心,难道不该是治理好天下,为朕分忧吗?”

    君明红了眼眶,“父皇。。。”

    “以前养在深宫,有些内敛也正常,朕现在把你放出去,好好看看外面的光景,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朕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其实前朝的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大部分都有从前的旧例可循。一些小的弊病,可以试着改革,至于大的方面,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有时候不但改不好,还会惹出乱子来,所以要深思熟虑。那些大臣们,可以有倚重的,但不可以依赖,更不能放权,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多少贤臣成为权臣甚至逆臣的先例,不能不防。至于外敌,你也常读孙武,最有心得的是哪一句?”

    君明想了想,拱手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朕满意点头,“这就够了。武将的平衡,文臣的制衡,这些你多少也懂。剩下的百姓最简单,记得收放有度,别叫他们冷着饿着,别叫他们太累,可也别叫他们太闲,闲极生乱。”

    “是,儿臣记下了。”

    他的样貌越长越英气,神态三分像朕,更有三分似先帝,颇具帝王之相。又想到自己如今的窘境,将来说不定会为腹中之物丧命,顿时心酸难捱,更是受不住,把心里话全讲了出来。

    “朕说了这些,又觉得其实什么都没说,治国之道,千言万语都说不尽道不明,只有你自己去体会。万一朕有三长两短,这个千斤担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君明,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君明连忙拱手,信誓旦旦,“儿臣必定用心,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安心养息,勿为儿臣忧虑。”

    朕点点头,忽而又道,“还有一件事,你的皇妹虽说娇纵些,可她终归不会同你争储君之位,朕难得有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又是天女,你莫要为难她。”

    君明顿了顿,只平静道,“儿臣不敢,儿臣一定善待皇妹。”

    朕心里虽仍旧难以放心,总觉得有好多事未曾交待,但脑子已经开始乱起来,只得作罢。闭上眼睛,对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儿臣告退。”

    再睁眼时,殿内已无人影。

    小圆子轻手轻脚的推门进来,“皇上,大皇子已经回去了,表情很是沉重。”

    朕微微摇头,“朕对他已经是掏心掏肺,言无不尽了,希望他能领悟。”

    “大皇子有慧根,皇上无需担忧,奴才伺候皇上躺下吧。”

    小圆子说着,上前来扶朕去后殿,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皇上可要召哪位娘娘侍疾?”

    朕无端觉得累极,勉强撑着身子躺上龙榻,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的过了几张女人的脸,只觉得厌烦,便重重摇头,“谁都不要,朕想清净清净。”

    “是。”

    小圆子为朕脱靴去衣,又燃上安神香,盖好锦被,放下纱帐,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久违的幽静笼罩在内室,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半梦半醒间,朕自嘲的想,如果这就是变老的感觉,倒也未尝不好。

    同心宫。

    因宸嫔的身份讳莫如深,当初建造时,挑选的就是最偏僻的一块地方,和其他后妃的宫殿相隔甚远,平日也格外安静幽寂。

    可当皇后的凤辇驾临时,同心宫外头却乌泱泱的,站满了羽林军。

    纵然皇后对大阵仗司空见惯,猛然间也吓得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羽林军的头领抱拳下跪,“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有旨,宸嫔禁足一年,非诏不得任何人出入,属下奉命办差,不知其中缘故。”

    “禁足?”

    皇后听了,更加疑惑起来。按理说,就算皇上得风疾是宸嫔的缘故,那要打要杀,要贬要罚都可以,为何偏偏禁足?跟其他嫔妃不同,宸嫔平日便极少出门,禁足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惩罚,倒更像是保护。

    但也不好明问,只得对那统领摆摆手,“知道了,你去吧。”

    待那统领走的稍远了,她才看一眼身边的朝云,朝云也是满脸不解,“娘娘,奴婢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又压低了声音,“可惜宸嫔奸猾的很,身边全是家生的心腹奴才,实在不好打听出里头的消息。”

    皇后蹙眉沉吟片刻,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吱呀一声响,同心宫的大门竟然打开了。

    只见院判背着枕箱从里头出来,神态透着丝慌张,差点被门槛绊住脚。

    皇后对朝云微微一笑,“你说没有可以打听的人,人这不就来了?”

    那边的院判看见皇后凤驾,刚下去的冷汗又浸湿了里衣。

    先帝继位时,他还只是个略有资历的太医,直到皇后入宫才被提拔为院判,这么多年没少帮皇后办事。皇后貌似贤良,秉性却极阴毒,但凡看不惯的妃子,没一个能善终的。宸嫔向来与皇后不和,若是皇后命自己害宸嫔,岂不暴露了皇帝的密旨?

    虽左右为难,骑虎难下,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前请安,“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不冷不热的盯着院判,让他如芒刺在背,“宸嫔病了?”

    院判看了眼四周,方小声道,“回禀皇后娘娘,宸嫔不知服用了何种丹药,已经身怀有孕,刚两月不到,胎像极其不稳。皇上命微臣亲自照料,不许旁人知晓。”

    “什么?”皇后失态的双眸圆睁,半晌才缓过神来,“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实打实的喜脉。”

    皇后将手帕扯得更紧,闭了闭眼睛,“那你就好好照料。若是公主就算了,若是皇子,你明白的。”

    院判连忙答应,“是,皇上也是一样的意思。”

    “嗯。”皇后点点头,又望着云梦宫的方向,“荣贵人最近身体如何?她也算新宠,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院判想了想,折中道,“荣贵人身康神安,是极易生养的体质,虽说皇上有些虚亏的征兆,但贵人早晚会有喜的。”

    皇后听见虚亏,忍不住又皱起眉,“好吧,你去吧。”

    待院判走的远了,朝云方才扶着皇后坐回凤辇,“娘娘,这可怎么好?皇上病了,宸嫔又有了什么孕,咱们的计划全乱了。”

    “宸嫔不能用,自然有能用的人。下次选秀,确实该好好办了。”皇后望着同心宫紧闭的朱门,目光深沉复杂,“走,先去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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