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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至亲为君增寿 燃清香谁解愁边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元宵。

    清晨天蒙蒙亮,总管太监和女官们已经开始四处巡视,查看路旁鲜艳的绸缎花簇是否被雨雪浸湿,廊下密密麻麻的各色花灯有没有挂牢。最要紧的就是里头的蜡烛,若是漏放了几盏,晚上不亮,恰巧宫中的贵人们经过,触了霉头,又得有几个糊涂的小内侍丢掉性命。

    水班也逐个添满各宫各殿旁的鎏金铜缸,夜里要大放烟花,万一灯烛花火引燃,也好及时应对。

    万般忙乱间,浑水摸鱼的宫人们便趁机捎带书信,私挟物品传送。虽说内宫最怕此等犯规违禁,但新年伊始,在外有家人的谁不想办法递个信儿。所以守卫和管事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物品信件是从宫墙外向内送,又没什么可疑的,便收点好处放行。

    奇怪的是,今年传递进来的物品,竟有一份是悄悄送往重华宫。

    重华宫乃皇嗣居处,皇嗣们无论是皇子公主,有宠无宠,都是皇帝的血脉,吃穿用度皆是最上乘的。即使有些嫔妃的娘家煊赫爱显摆,又疼爱外孙,送进来些珍品奇物,也是光明正大,直接进献。这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做派,就显得格外可疑。

    幸而负责传递的两个小内侍极谨慎,没有引起注意。趁早膳时分宫人散乱,一人抱着五六个大木盒进了柔宁的门。走在后头的内侍还特地扬声喊了一句,“公主,您要的糕点!”

    这两个内侍都生的强壮,但进门之后,还是立刻将盒子撂到地上,忍不住喘起气。

    柔宁才用了两口早膳,就听见外间沉重的重物落地声,扶着侍女出来查看。才梳好的发髻清清静静,由几支旧年的珍珠银钗挽着,没来得及妆饰。

    她见到地上十数个大盒,不禁目瞪口呆,诘问道,“五公主想尝尝宫外的点心,本殿才命你们向外祖府里要些,怎么拿来这样多?莫不是你们传错了话?”

    “诶唷,公主,您不知道。。。”为首的小盛子看左右都是心腹,柔宁的住处又僻静,不怕被偷听,方才边示意内侍关门边抱怨道,“唉!这里头哪是糕点呀!可把奴才们累毁了!”

    “不是糕点?”柔宁揭开一个盒子,见顶层摆满香喷喷的精美点心,奇怪道,“小盛子,你可是喝多了?明明全是糕点呀。”

    小盛子勉强休息过来,压低声音凑过来,“公主且往下看。”

    他将薄薄的顶层糕点连木屉移开,露出下面璀璨夺目的金银珠宝。白玉簪,翡翠钗,玛瑙梳篦,件件分明润华泽;黄金钏,玳瑁钿,步摇华胜,根根灿烂争辉光。就这么浅浅一层,少说塞了几十件首饰,堆金铺翠,琳琅错落。似乎是为了节省地方,连单独的匣子都没有,就这么层层叠叠,密集堆砌着。

    冬日室内昏暗,白日也点灯,灯火一照,闪的人双眼发花。

    柔宁看的傻了,直直愣在原地。

    小盛子手快,这功夫已经将三四十层木屉都抽出来,依次排开,摆在柔宁面前。

    她揉揉被晃花的眼睛,才挨个去看。甚至有一屉是金银线刺绣的披帛腰带,姹紫嫣红,什么花样颜色都有,许多腰带还坠着云母玉珰。最令柔宁震惊的一个木屉里密密麻麻,铺满了小的镂空金丝囊,包着数不清的明珠宝石耳坠。

    更难得的是,这些首饰并非随意凑数,每一件都做工精细,形制奇美,竟挑不出任何稍次的品相。

    柔宁震动过后,便是惊疑。她的外祖家算远支的皇亲,称得上公侯门第,但绝无如此财力。纵使她自幼长在内宫,见惯奢侈景象,也是头一遭遇到此等场面。

    小盛子在旁边追问,“公主可还喜欢?”

    柔宁没有回答,反蹙起眉,警惕的盯着他,“小盛子,东西哪里来的?”

    “两淮盐运使送的,还有封书信给公主。”小盛子从袖间取信捧给柔宁,又絮絮的唠叨,“公主不知道,这两淮盐运使跟陶大人素无往来,今年过年却忽然送上厚礼,吓陶大人一跳。昨日托陶大人将这些宝贝送给公主,陶大人才明白缘故。”

    展开信,却并非两淮盐运使所写,落款竟是他的独子,端午节和柔宁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方浩。洋洋洒洒好几张,全在倾诉相思爱慕,分别后如何如何辗转反侧,又体贴入微的说明他是心疼柔宁的处境,不忍看她受人轻视,绝不会以此迫柔宁加以青眼。但字里行间,还是大有非柔宁不娶之意。

    柔宁当时仅是多寻条退路,方浩如此痴情阵仗,倒弄得她无所适从。

    这么多珍宝退是退不回去了,可柔宁一看就明白,方浩的盐运史父亲绝非清廉之辈。自己若上贼船,身为不得宠的庶出公主,将来东窗事发,又是否保得住方家?

    纷扰的思虑袭来,她竟身子虚软,头晕目眩的倒在婢女怀中。

    婢女也被眼前富贵迷了眼,直到下意识的接住柔宁,才回过神来惊叫,“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柔宁被扶到榻上,喝了两口茶才缓住气。她只觉进退维谷,良久方深深叹息,“无功不受禄。。。”

    侍婢方才也瞥了几眼信纸,看了个大概,宽慰道,“那方公子言明了,是爱慕公主所赠,既不要归还,又不逼公主嫁给他,公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你不懂。”

    柔宁无法对婢女明言方家的财宝来路堪疑,眼下又理不清杂糅的心绪,只能叮嘱道,“此事切不可外传。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本殿身为公主,竟向外臣伸手要珠饰,非但本殿的名节受损,更伤父皇颜面,弄不好还要连累方家,明白吗?”

    宫人们虽不理解更深的纠葛,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他们都是柔宁的心腹,自然连道会守口如瓶。

    柔宁按着隐隐发疼的前额,又看一眼窗外渐亮的天光,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重重叹息,“小盛子,这些珠宝务必藏进私库,加以掩盖。随便挑出几件,送给雅宁和惠宁,不要告诉她们来路。”

    “是。”小盛子想不通公主为何不高兴,但也不敢多问,只有照办,“奴才这就去。”

    柔宁又拍拍给自己揉肩的侍女,“叫菱花来,悄悄的,本殿有要事同她商议。”

    殿内温燥的火盆烧了一夜,桌案上的贡桔被催出甘香,属冬日极好闻的味道。柔宁却越闻越心焦,手撑住额头倚在案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抄起果碟,摔到刚被内侍们搬空的地面上。

    啪的一声,瓷碟四分五裂,果子滚得到处都是。柔宁生性温和,从未动过怒,甚至不曾高声责备过谁。婢女们被她的反常吓得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动作。

    “公主。”

    菱花进门就见到这幕,忙上前询问,“公主是怎么了?”

    又吩咐侍女们,“还不快收拾好下去。”

    主子跟前最得脸的菱花一来,众人都松了口气,麻利的拾干净碎瓷退走。

    菱花见柔宁脸色沉郁,忙劝道,“公主,新春不宜生怒火,有什么告诉奴婢,奴婢替您想想办法。”

    她方才已听传话的婢女讲了个大概因果,但仍猜不透柔宁失态的缘故,便又追问,“难道公主不喜欢那方公子?还是气陶大人擅自收了礼物?”

    柔宁绝望的闭上眼,“当初只是听说方家乃江淮望族,九代为官,家势庞大,本殿才属意于他。可,可端午后本殿托茗霭去问,茗霭说,方家本非清廉,与地方官沆瀣一气,滥用职权,收受贿赂,强占土地,搜刮民财,无所不为。。。因是世家,根深蒂固,又官官相护,所以从不曾被弹劾。父皇似乎是不知道,也或许,只是暂且隐忍不发。他如今让外祖送来如此重礼,让本殿如何自处啊!”

    菱花一听,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到底年长些,经过的事情多,知道其中厉害,不禁比柔宁还急还气,“即使公主禀报皇上,最多去除同流合污的嫌疑,无论如何,私相往来授受已经坐实。若闹起来,公主的名声也就完了,将来还能选得什么高门贵胄?若藏起来,不就是变相强逼公主收下吗?他们料定公主无路退回,只能默认亲事,这跟抢亲的强盗有什么区别?陶大人竟还帮他们送进来!简直太糊涂!”

    柔宁摇摇头,颇感凄凉,“就怕外祖未必是糊涂。。。”

    陶务博毕竟是柔宁的外祖,有些话不好说的太明。依他在官场多年的经历,若非铁了心绑定,根本不会收方家半文钱。若外祖站在方家那边,意味着柔宁能想到的每条路都被堵死,遭了实实的算计,唯有乖乖被卖给方家当免罪金牌。

    菱花也慢慢想到这些,不由含泪叹息,“公主,这都是命呀。”

    “谁都不怪,只怪本殿自不量力。”

    红烛噼啪作响,爆出灯花,柔宁深吸口气,拍拍自己的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说得对,新春不该落了喜气。”

    “那。。。”

    柔宁摆摆手,“让本殿好好想想,待会儿多发些福包给众人,别走漏风声。”

    “是。”

    紫宸殿。

    月近中天,皇宫却万灯齐明,灯光绚丽,无尽的灯盏伴随漫天炸响的烟花,仿佛一路登接夜空,连上了银河繁星,照的内宫比白昼更亮。

    殿内舞衲联翩,歌声入云,舞姬随着转动的铜枝灯轻舒长袖,明灭的烟火映照出一张比一张更年轻美貌的笑脸,像踏着星河而下的仙娥。

    今年的元宵夜宴热闹非凡,嘈杂的欢声笑语里,众人齐齐举杯,“祝皇上万寿无疆!皇后长乐无极!”

    朕此时已经有些薄醉,饮尽杯中残酒,笑道,“好!上元同乐,务必尽兴,都不必拘束。”

    又望向新春后一直陪伴朕的母后,“不是吵了好几日,想看烟花吗?陪朕同登高台,最好的都留着呢。”

    蜡烛在风中燃烧,透出轻烟,与高台上的花灯交相辉映。纵然月光皎洁,依旧被照的毫无容身之处。最外边列着数十枝硕大的花筒,都由红缎子包裹,小内侍见到朕带众人前来,忙趋前奉上引花。

    紫宸殿的高台虽然四面锦帷,摆放炭盆,但还是没有殿内暖和,朕替母后围上披风,捏捏粉白的俏脸,“快接呀,是谁闹着要放烟花的?”

    皇后抱着朕的手臂撒娇摇头,“不行不行,臣妾不敢。谁知道烟花那样大,多吓人呀。”

    荣妃离得最近,闻言扯扯母后的衣袖,“皇后娘娘,让嫔妾替您试一个吧,嫔妾从小就爱放烟花的。”

    皇后并未怪她自作主张,宠溺的应允了,“去吧,只是要小心些。”

    “谢皇后娘娘!”

    荣妃欢天喜地的跑到台前,蹦蹦跳跳的,竟还有些闺阁女儿的做派,拿着引花,飞快的挨个引燃了。

    她将快燃尽的引花一丢,捂着耳朵跑回来,扑进朕怀里,“皇上皇后快看!”

    皇后依偎在朕身边,并不在意荣妃邀宠的动作,反倒被她逗笑,“皇上您瞧,这丫头真是惯坏了。”

    朕还不及细想,最大的华盖飞星已经在夜空炸开,五色流光如雨,引起无数惊呼赞叹。就算朕想说些什么凑趣,也会被淹没,便只微笑看烟花接连大放异彩。

    最后的火树长春颜色稍显单调,红金而已,但光芒极盛,响动也最大,震得胆小的宫人都捂住了耳朵,噼里啪啦的,遮掩住了所有笑声乐声。

    待烟花散灭,眼前仍有些未燃尽的光点,耳畔也嗡嗡的似闻回声。

    繁乱景致里更漏滴答,到了丑时三刻,有内监喘着气小跑到朕身边禀报。

    朕正在兴头上,昏昏然的似醉非醉,以为他要催朕散宴就寝,根本没听清他的话,随意地摆摆手,“先下去。”

    一转头,皇后和荣妃脸色却都变得煞白,朕这才感到不对劲,“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内监哭丧着脸,“皇上!卫国公府走水了!是夜放烟花引燃的,火势异常大,救不下去,卫国公和夫人全都给压在烧塌的房梁底下了!”

    “哦?”

    朕收敛神色,酒也醒了大半,却仍装醉,按捺着心底的喜悦追问,“只是压住了?”

    内监颓丧的垂着头,“都,都烧成焦炭了。不光卫国公和夫人,几位亲眷也都。。。”

    朕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想笑出声,可后宫嫔妃,除了豫贵妃和宸嫔之外都在,怕表现得太露骨让她们唇亡齿寒。于是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唉!朕召他们回京,本意是为颐养天年,遭遇此等祸事,真是想不到的。”

    外面稀稀落落的还在放小烟花,朕盯着看了几眼,思索道,“宸嫔成了孤家寡人,实在可怜,就解去禁足吧。再传朕旨意,宸嫔晋位为妃,大赦天下,以慰其心。嗯。。。朕明日就去看他。”

    “是。”

    内监答应了,连忙下去。

    朕拍拍皇后紧紧抓着朕衣袖的手,“爱妃怎么了?别是被吓到了?”

    荣妃察言观色,忙提议道,“皇上,这里风大,咱们进去吧,好的歌舞正要开场呢。听说凤仪公主今年特意进献了一班杂耍,皇后娘娘爱看的。”

    朕满意的看向她,“爱妃说的正和朕意。”便扶着母后进殿。

    皇后麻木的走了几步,才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是啊。”

    荣妃年纪小,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本就和宸妃有龃龉的缘故,落座后仍旧饮酒作乐,同嫔妃们说笑,到最后甚至醉醺醺的喂皇帝吃新鲜果子。

    皇后看着她天真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宫宴散后已到寅时,朕又醉又困,索性同母后歇在就近的金龙殿。

    因正月十六是立春,承元月,启春耕,合宫嫔妃要参拜皇后,共行春蚕礼。又赶上新年收尾,宫务繁杂,母后天未亮就起身回了长乐宫,留朕独栖空殿。

    母后离开,朕仍觉困倦,准备趁早朝前再休息片刻,但窗外天色隐约发亮,不知是晨光熹微,还是彻夜通明的灯烛花火照耀的。

    朕睁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睡,便默默琢磨事情。

    有一搭没一搭的,总是绕不过宸妃。

    朕自问没有惧内的毛病,可一想到今日要去看他,就没来由的心慌气短。若是似寻常妃嫔哭啊闹啊斗啊,甚至如同死了的恭肃贵妃,朕都不怕。可宸妃光长容貌不长心肝,急了皇帝都敢拉下马,谁知他又要作什么祸。

    其实朕本欲留卫国公制约宸妃,以免他再生出事端,谁知宸妃竟肯为宝宁大义灭亲,彻底解决朕的后顾之忧,倒叫朕颇觉过意不去。

    前朝皇室没了,朕的心腹大患却还剩许多,若借此给宸妃更多权力荣宠,让他把对付朕的手段用来对付别人,不失为一桩美事。

    最重要的是,经此一难,卫家分崩离析,几乎覆灭,朕不必继续躲着失去威胁的宸妃,可以天天陪伴朕的宝宁了。

    种种心绪纷乱如麻,弄得朕叹气都叹不出来,脑中昏沉,又睡了过去。

    梦境迷昧曲折,泠然间,竟不知为何,梦到了朕每年参拜太庙的情形。

    金鼎内的香将要燃尽,丝丝缕缕的白烟纠缠缭绕。朕仰头张望挂满黄绫画卷的高墙。众多先帝的面目十分模糊,唯独太祖皇帝两侧的开国功臣像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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