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一道白光闪过,苏杨猛地醒了过来。

    他像一只过了电的鱼一样剧烈的颤抖起来,脖子抻着,头向后仰起,仿佛一个溺水许久的人骤然得到一口新鲜空气,咳嗽得撕心裂肺,肺部一时承受不住,喉结凸起,上下滑动,脸憋得通红,眼睛里被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弄得睫毛湿哒哒的,头发打成绺,实在是毫无形象可言。

    可他顾不得别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

    刚跑出灯塔又折返回来,捡起地上的手机,以最快的速度买好了去浦海市最近一班航班的机票,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海岸线上的乱石和枯草,跳进了早就停好在路边的车里。

    启动车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时间。

    2025年8月16日下午3:05。

    比上次又提前了2个小时,可……还是来不及。

    从这里到最近的机场最快要2个半小时,勉强能赶上6:15飞往浦海市的航班。两个小时四十分钟的航程,加上出航站楼和路上的时间,他到达滨江小区最快也得晚上11点了,而江栀恰好是11点……

    “生命是最宝贵的,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你还没有见识过大千世界的精彩,这个时候就不活了,多可惜呀!”

    苏杨想起那个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无比郑重、无比真诚地对他说过的话,心里就又温暖又酸涩,痛到无法形容,一个如此爱惜生命,积极乐观,对周遭的人和事都抱着极大善意的人,为什么会被逼到如此境地呢?

    突然一声尖锐的鸣笛,他使劲儿甩了甩头,右后视镜里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贴了过来,刹车减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踩油门打灯向左变道,差点撞上中间的隔离带。他吓出一身冷汗,恨恨地骂了一声,不敢再分心,毕竟是在高速上,分分钟要人命的事。他强迫自己不再想别的,把注意力集中到方向盘上。

    正值盛夏,高速两旁郁郁葱葱,景观极美。远山一片黛色,深深浅浅,近处的丘陵上种植了大片的枫林,虽还未到深秋时节,可有一些树已经开始变色,翠绿中点缀一些金黄、槿紫、樱粉、胭红,煞是好看。可苏杨却没有了以往返乡欣赏美景的心情,就像在火上煎熬一样,心里只有焦灼、苦痛、遗憾、愤懑和无力感,只想把车开的飞快,更快一点,更快一点。

    当终于在飞机上坐下来,系好安全带,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脸埋到掌心里,才开始梳理这一切。

    回忆一次,痛苦就深一分,渐渐地心就变得血淋淋的了。可是他又不能不想,只有一遍一遍地回忆,推理,找寻线索,他才有可能去救江栀,不,他必须去救她。

    因为那个美丽又善良,在他生命中昙花一现的女孩,曾经救了他的命,让他在暗无天日的泥淖中,毫无希望的人生里,看到了生的希望,才有了他今天的一切:普普通通但积极向上,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房有车,能够去见识大千世界里形形色色的精彩,品尝美食,欣赏美景,结交朋友。

    如今命运使他有了一番奇遇,他深信自己的使命就是为了拯救那个污名加身、被从顶峰打入深渊的女孩。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苏杨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童年,他爸爸养了一辆大车跑长途货运,妈妈则在小学门口开了一家小卖店,虽然父母很辛苦,日子也不太富裕,但在他家那个小城市里,还算过得去。苏杨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但从小学习成绩非常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名列前茅,父母颇为骄傲,全力培养他,在吃穿住行学习用品等方面从来都予求予取。

    可是在初三下学期,幸福的日子仿佛戛然而止。

    先是母亲被诊断出了肝癌,住院、手术、化疗、靶向药……一开始父母不让他去医院陪护,让他专注学习,毕竟马上就要中考了。可他哪里安得下心来学习,时不时地往医院跑。有一次他放学去医院,在病房门口听到母亲在与父亲商量说要放弃治疗,他难受极了,又不敢出声,蹲在病房外面的墙角里,捂着嘴巴任眼泪流成河。他看着母亲被病魔折磨得日渐消瘦、形销骨立,看着父亲四处筹钱夜不能寐愁白了头,可恨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胸膛里涨涨的,像要爆炸一样,只想大声怒吼,为了母亲遭受的痛苦,也为了自己不幸的命运。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不幸才刚刚开始而已。

    他不敢回病房,在外面待了一夜,第二天父亲找到他,跟他商量说要将家里的房子卖了,给母亲吃靶向药——车不能卖,后面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还得靠它挣钱。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其实他早就查过,肝癌晚期几乎没有治愈的希望,靶向药也只能延长有限的生命而已,可那是他亲爱的妈妈,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父亲跟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小城市的房子卖不了太多钱,也终于没有挽回母亲的性命,在中考完的那个暑假,母亲还是走了,哪怕他和爸爸哭死她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中考成绩可想而知一塌糊涂,不仅市重点没有考上,县一中他分也不够,只能勉强上了普通高中。他浑浑噩噩的,倒是父亲说让他去复读一年,再苦也不能耽误孩子前途(那时候小地方政策没有那么严,初三还是可以花钱找关系复读的)。

    于是他和乡下来照顾他的奶奶暂住在出租房里,收拾东西准备复读。

    为了给他攒学费维持家用,父亲没有多少时间沉溺于悲伤中,办完母亲的后事没几天又去跑长途了。

    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他的不幸似乎没有终点,命运又一次把他抛向深渊,并且把一个大石头砸在了他的小身板上。

    可能是因为太过悲伤,可能是因为疲劳驾驶,父亲出事了。据交警所说,是父亲在高速上采取不当措施突然变道致使与后面的轿车发生追尾,导致后车三人当场死亡,父亲所驾驶的货车撞向中间隔离带,引发侧翻起火,车毁人亡。

    …………  …………

    短短时间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家毁人亡,任谁都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何况苏杨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一瞬间,他像傻了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自然也想不起来开学的日子,有一天,奶奶突然领了几个人来出租屋里,他才知道是学校的领导、班主任,还有街道和社区的工作人员来给他办好了低保、减免了学费生活费他住宿费,办好了入学手续。

    就这样,他稀里糊涂的,像行尸走肉一样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

    他像被铃声操控的木偶一样,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也不和人说话、交往,也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惊醒了。

    那个声音脆生生的,仿佛落满了阳光的剔透的湖面,被一阵清凌凌的风吹过,一只银鱼跃出水面,迎着太阳利落地甩了个尾转了个身,兜着满怀的金灿灿的阳光也翻了个面,大大方方地照进了他这一隅原本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阴暗的角落。

    他的眼睛似乎被刺痛了,本能地躲了一下,却正好对着窗外——原来已经是深秋了,落叶凋零,一地枯黄,正午的太阳十分耀眼,从杨树稀疏的枝叶间飘飘洒洒而下,像一层金黄的光纱一样罩在落叶上,于是连那原本凄凄惨惨的落叶也跟着闪烁了起来。

    直到身侧的空气被无端扰动,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味萦绕在鼻端,他才意识到他有了新同桌,而那句廊下风铃般清脆悦耳的自我介绍才终于如跨山跨海般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大家好,我叫江栀,长江的江,栀子花的栀,以后大家就是同学啦,请多多关照哦~”

    稍微拖长的尾音带着笑意,有点苏苏的小颤音,好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顺着叶脉滑落到苏杨的耳朵上,饶得他的耳尖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红了。

    他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就看见一个穿白裙子、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冲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整齐的牙齿,那只扣人心弦的风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

    “我叫江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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