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杨嘴巴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他已经太久不说话了，一时间竟无法适应了。
我真是太没礼貌了，苏杨想，她肯定不会再理我了。就像班级里的好多同学，一开始对他也很有兴趣，很友好，他们或是出于同情，或是出于礼貌，都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约了一起吃饭，去小卖店买水，参加集体活动。班主任和班干部们甚至私下开了几次会，共同商量制定了帮助他的方案，可他都置若罔闻。时间一长，大家也都对他无可奈何了。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身边蒙了一层浓浓的雾，无论身边的人、声音都好像隔得很远，看不清也听不到。
她的声音像是穿透了囚禁他森林的迷雾，他感到惊讶，甚至有一丝丝喜悦。仿佛与这个世界又发生了微弱的连接，可他发不出声音，无法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像一阵风，在他身边停留了一刹那，又吹走了，了无影踪。
老师喊上课了。
就这样吧，苏杨想，我就这样了。石头那么重，没有人搬得开，深渊那么深，没有人走得出。
让我一个人腐烂吧。
一束光，晃了一下眼睛，可终究是一个意外，它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在这里停留。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地捅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慢慢地转过头，于是又看到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听到了那把清凌凌的声音：
“我忘了带笔了，你能借我一支吗？”
苏杨一怔，慢慢地把自己手里的笔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江栀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里的星星闪了闪，右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你把笔给我了，你还有用的吗？”
苏杨点了点头，从桌膛里掏出一个笔袋，又从笔袋里掏出一支笔。
下课后，江栀又对苏杨说，“我看了课表说下一节是体育课，我刚来不知道操场在哪，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于是苏杨上了他进入高中后的第一节体育课。
再下课的时候，苏杨又应江栀所求带她去了小卖店买水和零食。
江栀请他吃零食的时候他没动，但是下午放学的时候他又带江栀去充了饭卡，并且一起去食堂吃了晚饭。
等到上晚自习时，江栀再问他的名字，他小声地说“苏杨”，又撕下一张作业纸，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苏杨”给她看，她点了点头，用非常动听的声音念了声苏杨。她的发丝垂了几根下来，像微风一样拂过苏杨的小臂，又消失不见了。
风是抓不住的。苏杨想，有点怅然。
还是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仿佛没什么不同，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内心里有了一丝小小的期待，早上起来会想，今天江栀会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晚上睡觉前会想，今天江栀跟他说了几句话。
渐渐地他开始回应江栀的聊天了，跟江栀聊天特别省心，因为江栀是一个特别开朗健谈的人，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她说十句他只需要回她个一句半句就行，从来不用担心会冷场，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社牛”，江栀还特别爱笑，笑得还特别有感染力，像是一团火，走到哪儿就点到哪儿，总是能引起笑声一片。
有一次下课，江栀正说着话突然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哎苏杨，我发现了，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苏杨一愣，“我……我笑了吗？”
江栀于是又笑了，那笑容就像刚越过冬的花园里盛开的第一朵花，“你笑了呀，你都没发现吗？你都笑了好几次啦！你应该多笑笑的。”
苏杨耳尖又红了，他有点尴尬地扭过头去，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苏杨一直以为江栀能转到他们学校来上学，必定是学习不太好的，毕竟他们学校只是一个县城里的二流高中。而且除了上课听讲还算认真之外，平时也不见她多用功。可是在江栀转来之后的第一次月考中，她就让苏杨和班上的同学们惊掉了下巴。
江栀居然考了全班第一名年级第二名！
当然苏杨自己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的，可他是除了学习无事可做。他现在吃住都在学校了，为了节约开支，城里租的房子在开学的时候就退掉了，之前照顾他生活的奶奶也回了乡下老家。学习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惯性，一种逃避现实的手段。他用书本和作业构筑了一个看起来坚不可摧、但实际上一个浪头打来就会尸骨无存的沙堡，他一个人躲在里面，用不停的学习来催眠自己，暂时忘掉现实的伤痛，也拒绝别人的接近。
苏杨初中的时候学习就很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父母是想要他考去市里最好的高中上学的。可初三家里的突发意外，母亲的去世，打乱了他的学习计划，也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好好中考，所以最后才落到这个县城里的二流高中。
可江栀是怎么回事呢？她之前是哪里的？为什么要转到他们学校来？
晚自习的时候，苏杨几次想要发问，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江栀似乎感受到了他欲言又止的目光，突然凑过来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他赶紧摇了摇头，把目光钉到面前的练习册上。
但显然对江栀的来历感兴趣的不止他一个。晚上睡觉前苏杨就听宿舍的同学在讨论，说江栀是从市实验高中转过来的。
市实验高中？那不正是以前父母希望他考的高中吗？想起父母，苏杨又难过起来。命运真是一个琢磨不定的东西，它让苏杨前十几年的人生如此一帆风顺，却又一个猝不及防的大浪把他拍进谷底，几乎不能翻身，也丧失了翻身的意志。
江栀呢？
她家是市里的吗？她为什么从那么好的学校转学到这里来？是遇到了什么事吗？是家里的事还是学校里的事？
不管什么事，绝不会是好事就是了，从市实验高中到县城普通高中，这么大的落差，一般人都得难过死了吧。可怎么从她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她天天那么开心快乐，爱说爱笑，从不怨天尤人，也不伤心难过，待人友善亲切，善解人意，乐于助人。她本来就人缘极好，从她考了第一名后更是好多同学来问她问题，从不见她不耐烦。对自己就更是如此了。他如此地忧郁，简直是用一层层茧把自己包裹起来，吓得想与他亲近的同学都望而却步，愁的想帮助开导他的老师都束手无策。可是江栀没有害怕也没有嫌弃，她似乎是根本没有看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或是无处不在的和风，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他心里。让他打开了心门的一隅，让她的阳光照了进来，变得会说话，也会笑了。现在不仅是江栀，自从感受到苏杨的变化之后，班上的其他同学也开始跟他说话了，老师上课的时候偶尔也会提问他。
这些都是江栀带给他的改变，她并没有劝慰他什么，鼓励他什么，甚至苏杨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可她确实为他从悬崖上垂下一架软梯，把他从一团绝望来拽了出来。苏杨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也许是她天生就具有治愈的能量吧？
以前他是沉浸在自己的不幸里看不到周围，也不关注别人。现在他稍稍走了出了，看到了其实大家各有各的烦恼，尤其是江栀，想到可能曾经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也可能曾经像自己一样无助、悲伤、愤懑，他就有些坐立不安了，他本能到想要……帮帮她，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是他眼睛里的关切和疑惑表现得太明显了，江栀也无法视而不见了，就主动约了他周六去一家连锁快餐店写作业。
好久没有出校门了，好久没有接触外面的世界和人了，再一次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苏杨顿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刚走到约定的餐厅门口，就看见江栀正在里面朝他招手呢。
她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穿一件雪青色的卫衣，一头黑鸦鸦的秀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更衬得她肤色莹白如玉，欺霜赛雪，一双杏仁眼盛满盈盈笑意，顾盼生辉。
她面前的桌子里摆着不少汉堡、薯条、鸡翅等小食，明显是双人份的，苏杨正自懊恼，暗忖自己应该早点到的，自己一个男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生请客吃饭。
却见江栀招呼他说，“我家离得近就早到了会儿，随便点了点儿吃的——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所以没点，苏杨，你去买点饮料好吗？顺便帮我买一杯大份可乐，加冰。”
苏杨暗自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去点好了两杯大可乐，想了想，又加了两个圣代，一份巧克力的，一份草莓的。
刚放下餐盘，江栀就把手伸过去毫不客气地拿走了那份草莓味的圣代，嘴里还小声嚷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哎呀苏杨，我最喜欢吃草莓圣代了！我都饿了，咱们快开动吧！”
苏杨心里的一点小尴尬瞬间化为乌有。他想，江栀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不着痕迹的关怀，处处照顾他的自尊心又不让人尴尬，实在是让人如沐春风，不管是男生女生，和她相处都太舒服了，又不会有越界之感。应该不会有人不喜欢她吧。
他们边吃边聊，说了会儿学校的事还有作业，又说到这次考试，苏杨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江栀，原来你学习这么好，我听说你是市实验高中的，我原来一直想考那里呢！”
“是吗？那咱们差点就在市实验遇到了啊。”江栀似乎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从市实验转到咱们学校呢？”
“……”
“是因为我家搬到这边来了啊。”江栀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埋头喝了一大口可乐。
“啊?”
“其实不是……我家搬过来是真的，不过我转学不仅是因为这个，我也不算是转学。”
“嗯？”
“好吧。”江栀又喝了一大口可乐，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说，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啊？如果不方便的话没关系的，我不是想要打听你的隐私……”
“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主要是不想说出来让大家困扰。”江栀又叹了口气，眼帘垂了下来，手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捏着可乐杯，“我上高中之后，就有一位高三的体育生一直纠缠我，我明确拒绝过他很多次，可那人依旧不死心。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麻烦在于，这个人家里有钱有势，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很多女生喜欢他。他一直缠着我不放，学校里那些对他有好感的女生就对我不满了，她们造了我很多谣，传的纷纷扬扬，放学路上还有人堵我……那个男生的家长还找到学校，说我勾引他儿子，影响他高考什么的。”
\"然后我家里也出了一点事……我爸爸去世了。\"苏杨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蹦的紧紧的，胸口好像堵了一团棉花。江栀抬起头，安抚他似的笑了一下，“没什么的，我妈妈说，生老病死，生离死别，都是人生常态嘛。好在我的班主任还比较讲理，征求了我和我妈的意见，跟学校领导协商了一下，让我暂时在别处借读一年，等高二再回去念书。”
“…………”
“……所以说，我不是转学，我学籍还在市实验，只是暂时在这边借读。”
“…………”
“喂，小苏杨，你怎么不说话了？”
“…………”
“你是不是不舍得我走啊？”江栀脸上又绽开一个大笑容，“放心，我还要在这边待半年多呢！”
“不是……不是，”你隔着肺里的棉花团，艰难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我是觉得……我是说……你原来也……你这么好，那些造谣你的人，他们这么能这样呢？还有那个家长，太不讲理了，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就欺负人。学校也不公平，你明明没有错，却被他们逼得不能去上学……”
“谁说我不能上学啦。”江栀的语气又轻快了起来，“我现在不是天天在上学吗？我在这里很开心呀，咱们学校风气比市里好多啦，同学老师对我都很好，我还有这么好一个同桌。”江栀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苏杨，“虽然咱们学校教学水平和硬件设施比市实验差点，但是学习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坚持梦想不放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江栀，你有梦想吗？”
“有啊。”江栀看着苏杨，可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了他，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眼睛里的星星更亮很深邃了，好像有魔力，简直想让人一头扎进去，“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唱歌，我要考浦海市音乐学院。”
“所以我必须得回去啊，有些专业课必须要在那边上，到高三的时候可能还得去省城或者浦海市去上课。”
“…………”
“苏杨，你有梦想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那你可要好好想想啦！”
那天回去之后，苏杨的胸膛里就热热的、涨涨的，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没想到江栀有那么曲折而不幸的经历，她和自己差不多同时失去了父亲，虽然她还有母亲陪伴，比自己强一点儿，但她在学校里经历了那么不公平的事情，被造谣，被围堵，被别的家长反咬一口，横加指责，被泼脏水，甚至被迫转学……也许江栀说出来的不及她真实遭遇的百分之一。设身处地想一想，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吧，何况还是一个仅仅十五岁的高一女生。她真的比自己坚强多了，也豁达多了。他想起自己在母亲生病之后就一直处于悲观的情绪中，特别是父母都去世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无法找到活着的理由，如果江栀不出现的话，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活不下去吧。
…………
对比一下江栀的积极、乐观，勇敢、智慧，坚强、坚定，他有些惭愧，决定从今天开始向江栀学习，想一想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再努力地去追求它、实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