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德第一步

    像是洞穿湖水的光线,银锭砸地的响动在哑郎耳中漾出一圈一圈的回声。

    是一个嗓音陌生的买主。

    该庆幸吗?至少和那些人憎狗嫌的地痞无关。

    紧绷的精神微微松懈,哑郎想要抬头看一眼对方,强忍了多时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青色的砖石地面在哑郎的视线里霎时模糊,不愿让买主看到他的惨淡样子更怕对方因此反悔,把五锭银子紧紧攥在手中,他竭力控制却抽泣得更为明显。

    尘埃落定,大约是顾忌买下他的娘子,也有可能是他哭起来的样子狼狈又难看,或讥讽或感慨地闲话几句,围在哑郎身边的看客层层散开。

    而他的买主只是耐心地等着。

    没有催促,没有斥责,对方轻轻地抚摸过他的头发,像是看破他可怜又不值一提的自尊,煌煌轮转的大日之下,一顶蒙着细纱的斗笠罩住哑郎的面容。

    像是重新获得了在人间行走的允准,借着一袭竹骨青纱的箬笠,落于阴凉的屋檐,无人在意的孤魂飘飘荡荡地凝成一具名叫哑郎的躯壳。

    “饿不饿?”

    那个女子问他。

    一瓢凉水糊弄过昨日的晚食,更别提今天一早就满心惶恐地跪在街边,哑郎早已饥肠辘辘。

    不饿。他摇头。

    邹黎刚说完就觉得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问题。

    怎么可能会不饿嘛!

    瞧瞧这一站起来就比她高上好几个头的体格,瞧瞧这宽松飘逸到过头的衣袖!身为一个日常在大码童装区捡漏的小土豆,邹黎表示自己绝对没有羡慕。

    况且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质疑见色起意,理解见色起意,成为见色起意,超越见色起意。

    而且她只花了五锭银子!

    走几步就用余光瞄瞄身旁的大美人,全然不在乎点头时就要冒出来刷一波存在感的双下巴,邹黎满意得不得了。

    别问她为什么裤腰都瘦了一圈脸却还是原样。问就是仙女的事旁人少管。

    “我们去吃——吃包子行不行?”

    一涉及钱,心神荡漾的邹黎立刻回归现实。

    下馆子倒不是不行,可现在猫咖业务还没有个正经章程,加上等下还要给美人买些日常用品,想想马上就要流水样洒出去的银子,邹黎体内的攒钱血统立刻尖声叫着客官不可以。

    聚福巷里确实有家厚道的包子铺,哑郎眨眼。

    ——刚被陌生娘子买走就想着怎么给主人家省钱,身怀恶财主、严监生、周扒皮、黄世仁们最爱的各类性格特征,哑郎压根儿没听出邹黎话音停顿背后的弯弯绕绕。

    顺着开平街往北再走二十余步,再右拐,就是聚福巷了。

    跟在邹黎身后,郎默默想着那条走过无数遍的小路。进巷后一直走到头,见到一间和杏花酒家挨着的小门脸,便是宁娘子素日最爱光顾的好馒头铺。

    只是,哑郎不敢撩起遮面的轻纱,他该怎么告诉这位娘子呢?她似乎并不知晓他口不能言。

    哑郎静静瞧着邹黎头上走两步就要晃一下的活泼发髻。

    她真真切切是个好性情的娘子,才给他那么多银子去置办娘亲的身后事,又额外赠他一件只有讲究郎君才会佩戴的十二骨竹笠。

    攥住磨损泛白的袖口,回想这场迫不得已的叫卖,哑郎的心中其实有怕。

    怕买走他的娘子性格暴躁而脾气恶劣,怕丢了良家籍之后也换不回给娘亲好好办场葬礼的银两。

    怕主家因为他的哑疾而视他为不详,更怕他的缺点会让他在内宅的陷害中难发一语便蒙冤死去。

    但……

    拘谨抬眼,隔着薄雾似的纱帘,哑郎后知后觉,自己居然不小心走到了主家前面。

    哑郎心中一惊。劫后余生的轻松顿时散去,忐忑难安地退到邹黎身后,他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

    可邹黎从来就是情绪上粗枝大叶的人。

    以为哑郎是觉得两人不熟而下意识避嫌,邹黎专门挑了一种委婉的语气讲话。

    “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包子卖吗?”邹黎决定一点点拉近双方的距离:“我才来青州城,论起这里的风俗小物,我肯定知道得不如你详细。”

    邹黎一拍脑壳:“我姓邹,单字一个黎。”

    他的哑疾要被发现了吗?

    眼看着对面的人身体一颤,像颗含羞草越缩越紧,邹黎按住哑郎慌乱的手:“别着急。”

    落在哑郎的耳中,邹小娘子的声音如同清泉泠泠作响:“我方才听人讲了,你是城北宁娘子家的郎君。”

    “我们去买些纸笔回家,”邹黎觉得自己正在隔空安抚一只吓破胆的小猫崽,“给你裁成小本子随身带着,以后见到不熟悉的人也不必怕了。”

    邹小娘子人可真好。

    莫名又要掉泪,咬住嘴唇,哑郎晕晕乎乎地带着新主家去买“青州城聚福巷第一好吃菜肉包子”。

    ……

    酉时三刻,现代计时下的晚上五点四十五。

    歪在新买的、绣歪的、打折处理的“青竹影疏”垫子上,再欣赏一次被布置得有些人气的正房,邹黎便开始精打细算地盘算开销。

    当然,还要在脑内接受系统2023的严正质询。

    “你不是说会认真考虑用小郎君当猫这件事的吗?!”

    2023委屈得嗓门都大了:“统共五十两银子,你给自己买东西我就不说什么了。结果刚上街就花了五两买郎君,要是开销只到这里也行,结果呢?又给他置办衣裳被褥一堆东西,现在倒好,手头只剩三十几两了!”

    还剩三十几两!

    邹黎也不高兴了:“就买了点日常用品,你至于吗?人活着就是要花钱的!”

    “我还不是为了给你做任务续命?”

    吵架的时候就要占据道德制高点,邹黎深谙其道:“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系统憋气不说话。

    “五年内发展出六位资深爱猫人士,对不对?”

    打不着2023,邹黎退而求其次打了几下垫子:“今天上街你自己看没看到?!桓燕人是怎么看待狸奴的?就是一个抓老鼠的工具,偷肉吃直接削一顿清出家门!”

    还当是物资精神资源极大丰富的现代呢?邹黎生气,你跟古代人说,啊,有你一口肉吃就不能饿到猫,啊,小孩子有拨浪鼓玩猫也得有。

    ……人均一米七五的桓燕娘子高低把邹黎教训成猫猫模样。

    “城南那家,”邹黎摆事实讲道理,“只是天天亲自出门遛狗,养狗人基操吧?在这里就算犬痴了!”

    真想撞见六个满足系统标准的猫奴,邹黎气得咳嗽,她不如直接宣传自己是猫仙娘娘下凡渡劫,v她50周四请吃鸡架,横竖能骗来几个饿急眼的年幼信徒。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邹黎苦口婆心,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懂?

    2023被说动了。

    眼下这个世界背景,爱人确然比爱猫容易。

    但出于面子考虑它仍不吭声。

    于是邹黎换了个打法:“提前完成任务有没有奖励?”

    2023一秒破功:“有。提前完成的话宿主奖励翻倍,三年内撮合走六只猫猫的话,我从此只用摸鱼摆烂。”

    邹黎嘿嘿一笑。

    系统……

    想想美好未来,系统也嘿嘿一笑。

    “那你也得帮我赚钱,”邹黎趁热打铁,“今天看到郎君们都爱在脖子上系颈饰,你的商城里有diy猫项圈的教程吧?拿出来让我瞧瞧。”

    一边实体化资料,2023一边嘴上呛呛不停歇:“真是的……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宿主。别人到了女尊世界都是善心大发,致力推动女男平等,只你乍一上来就把郎君当猫,看到人家自己pua自己,心里还乐呵呵的全无负担……”

    【叮!成功收容首只猫猫!】

    把掉落的十两奖励银迅速划啦进床下木箱,邹黎对2023的吐槽表示不能理解。

    “我看起来那么喜欢心疼男人吗?”邹黎大为震惊:“你觉得桓燕的郎君惨?”

    她头也不回地给箱子上锁:“你知道我噶掉之前新闻首页是什么吗?‘一个小女孩因为男性监护人的不当行为在海边失踪’——又有多少人心疼她呢?”

    头一次见识到邹黎乐天派之外的性格侧面,系统开眼之余迷惑:“那你还对哑郎好言好语的?”

    那是因为她还有点道德上的底线。

    哑郎好歹是宁娘子精心呵护的孩子,邹黎想,看在他知恩图报的份上,她不介意为一位母亲的慈心(以及自己的任务需求)买单。

    “可是也仅限于此了,”邹黎盖章定论,“我会尊重我见到的每个人,平常见面也可以做朋友、谈心、乃至于困境中伸出援手。”

    “对我来说,做出这些行为的原因和性别无关。生而为人,怜悯与良知是不能偏移的经纬。”

    “但是,一旦涉及到核心利益——譬如名、譬如利、譬如女男谁该排在前面——2023,你永远别指望我为男人冲锋陷阵。”

    ·

    邹小娘子还没歇息,西厢房里,哑郎看到纸窗外透过一豆灯光。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她却拒绝了他跟去主屋侍夜的行为。

    摸摸仍在发烫的面皮,哑郎忍不住胡思乱想,是觉得他身份低微,不配和她共处一室吗?

    像是感觉到冷,猫扑尾巴似的打转,哑郎把被子裹得更紧。斗笠,衣衫,碗筷,枕被,香胰……大大小小的琐碎东西几乎一应俱全。

    可他能用什么来报答邹小娘子的恩情呢。

    沉甸甸地揣着心事,哑郎辗转反侧。

    今晚辗转反侧的也不止他一人。

    “怎么样,还是没有大将军的下落吗?”

    看着心腹为难的表情,副帅一把挥碎桌上的茶壶杯盏:“封锁消息,继续搜救!那个回城时假扮大将军的小兵呢?叫她继续穿好粉墨登场的戏袍!我若在军中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流言碎语,休怪我不讲情面,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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