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飞燕年年来汴京,落停富人檐,踏经穷人笑。

    年年岁岁不复还,噙着镶金枝,枯消似蝶梦。

    ……

    汴京城里热火朝天,倒是从未断过热闹。外地的,本地的,悠悠逃命般来瞧瞧存于口中的汴京,是不是满城的金元宝,踏上一遭也能得个员外哥听听,是不是满街的勾栏红袖,走上一段也能收个女香满怀?

    今日来汴京的当真是值当,但当地人倒是见怪不怪。因着京中陈家又开了一处吐金的财神窟。

    一面上带喜的女子一手拿着城头许家的糖画,一手撺着城尾莱家的酥饼,脚步灵活在人群中穿来走去。

    她拍拍前面妇人的肩满口甜腻道:“姐姐,咱这是又发了财呀?”

    前面的夫人转过头来一瞧,操着当地的口音也不似官话,上下一嘀咕,“你这小女褙子也不好穿,对襟散乱,袖口外凸,倒真是个泥腿儿,来这装小姐喽。”笑着点上她的头。

    “哎呦,姐姐诶。”小女抿着嘴,不吭声任由姐姐给她整理衣衫。

    “不是咱发了财,我看啊,汴京的财都在那喽。”

    顺着阿姐带着蔻色细嫩的指尖瞧过去,大红的灯笼啊,只见那穿着粗布短衫的汉子“划拉”一下,将那做工精致的绣布撕了烂,掉出来金灿灿的小叶子。

    原本前头一堵人墙,顿时倒塌了,人人蹲着,摸索着,指缝里都露出一点金光,笑的大牙也收不住,不仅收不住,话也停不下来。

    “陈家果真豪爽!”

    “是,前些年还不是这光景呢,那陈家姑娘还真是精了,天生的作商命啊。”

    “那又如何,这东风就阻在了她女子的身份上,陈家嫡出的就她一个不假,那庶出的男丁可是不少,一张张嘴也都不是吃素的……”

    “说的也是,陈汀商都快双十之年,整个汴京谁还跟她一样待字闺中?说不好听的这事迟早沦为笑谈。”

    女子听后,蹙眉不满道:“城里人当真如戏文所说,虚伪地紧了,人家散财开业,不得你好彩话不说,你手都拿不住了,嘴里也是不留德。”但这声消散在热闹里,谁也听不见。

    于是噘着嘴,手里掂着裙摆,造作的扭头就走。

    烫金的草字刻上南方的香木,宝律楼雄姿飘逸,气势磅礴。

    二楼木窗上倚靠着人,神色浅浅,望着下面窜来跑去的人,离的这般远,还能觉到那热烘烘的热气。

    陈汀商长着一双明眸杏眼,本是温顺模样,谁知再一瞧,脸型流畅带着戾气,却是个不好惹的。

    她好穿浅淡颜色,今日宝律楼开业,也没有意去穿着。

    饶是在汴京活了十九年,也不把衣衫穿着端正严实,不算大错,也不能说全然合礼,所以小侍推门而进的时候,衣襟敞的极大,细腻的天鹅颈上竟有了薄汗。

    咱家姑娘有两怕,一就怕个热的。于是小侍忙跑去,拿着圆扇轻轻悠着。

    “陈汀商,给我出来,给老子回家,再不出来,今日我就先让你关门!”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木门劈进来。

    得,第二怕来了。

    陈汀商面露苦涩,从床具上下来,将衣衫一拢,抬手把香汗一擦,笑眼吟吟。

    行了个端正大礼,“陈大哥。”

    陈道平肚子肥肉一颤,叉着腰,脸色憋得通红,俩黑眼珠子瞪得大,手掌外托,“可别,我承受不起,您是陈家家主,我得靠着您养老送终呐。”

    她脸上绷着笑,瞧着老爹阴阳怪气。

    演这一出后,陈道平也知无可奈何,开始换个路子,“乖呀,你说程家公子是怎么你了,你能给人家一个大男子气哭,你给能耐的啊!”

    陈汀商顺势搀着他胳膊往家走,一手在后面给侍从打手势。

    “那程家小儿动不动要找他娘娘,你说,我干脆嫁与他娘娘罢。”说着面露委屈。

    “……哎,这倒是不合适了,那老邓家儿子呢,咱们可是邻里了一辈子,你也瞧不上?”

    “他不行。”

    陈道平一惊仿佛得知什么惊天秘闻,凑近,声音放得低,“什么、什么不行,你怎知道!”

    “.…..”

    “想哪去了,那日绣庄热的不行,我想着给姐姐们凉个汤送过去,他都抬不动,您说我这是何苦啊。”

    “爹爹我愁啊,你说你娘走了多年,这事落于我头上,你可别从此不嫁人,孤苦一生,我等百年下去可没脸见你娘娘。”

    俩人各说各话,也算和谐。到陈府,陈汀商松了口气。

    谁知还没走出一步,便被喊住。

    她转身瞧着人,喊道:“宋少母。”

    本是叫娘娘的,宋于秀嫁到陈家多年,小儿都拾之有三了,也没见她改口,这也不是大事,也许是她晓得做人,不闹幺蛾子,面上矛盾倒是没有。

    “哎,谢官来了在厅里坐着呢,你也前去侧厅。”

    陈家世代经商,非有必要不跟官内打交道,虽说这与现在密里规矩不符。哪个家底殷厚的不与这当官的坐桌,那当官的还得上赶着,毕竟谁会与钱过不去,可陈家就是不干。

    ‘谢官’猛地一说,她还真想不起来,一路嘟囔着。

    刚到庭前,瞧见外来侍从腰间那把大刀,一拍脑门,这怎给忘了。

    谢官,名谢成。曾官居七品,现已致仕,家里世代荫庇盖身,但也只是有个空职,好赖吃喝不愁,家族在这汴京也不胜出众。

    多年前,陈家一批货打北向南,路上出了点事,正巧被回乡的谢官人所助,俩家关系也就止在过节派人送个礼的程度,面也不甚多见。

    说是侧厅,也就中间搁了帘子,男子议事时,女子待的地儿。

    还没进侧厅,她便面露难色。

    这坐具刚有变革,终于不让人跪着那么累了,有了扶手椅,连椅,好奇劲儿还没顺,谁知偏偏女子不兴!

    曾传话下说:“妇女坐椅子,则人皆讥笑。”

    陈汀商只想骂个嘴,笑,笑,笑个嘴巴烂。

    但是无法,她也只能双足并立,屈膝下蹲,两膝着地,小腿伸平,臀部压在脚后跟,接着抬头平视,双手下垂。

    哎,累人啊,下辈子托个男儿身吧。

    帘子后面不断传出茶盏碰撞的声响来。这谢官还是第一次登门,也不知道为了何事。

    陈汀商跪地身子摇晃,昨夜看账本看到烛熄眼痛,现在是又困又难受。

    只求那边快点说完。

    不知说到哪里,谢官声音越来越小,羞愧样的,吞吞吐吐才说:“陈哥,可否借些铜钱?”

    您早说吗,这事还不简单。

    她刚想站起来,里面陈大哥笑的珠帘乱颤,只听他连忙道好,亲家都喊上了,“哎,是叫淮羡吧,那孩子之前见过一面,长的好啊,好,哈哈!”他无意往帘后撇上一眼,拍着人家肩膀道:“谢哥无需多虑!”

    陈汀商心里一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借钱赠儿,难不成刚时兴?

    *

    谢官一走,她从帘后出来,揉了揉腿,伸了伸肩,宋于秀瞧了眼,自谢退了出去,厅内就剩父女二人。

    “方才可都听见了?”陈道平说完,呼着漂浮在上的茶叶,双腿悄然晃悠着,跟坐了棉花似的,飘飘然。

    没等陈汀商说,他便介绍起情况来,“咱都忘了,谢官有一子,你俩年纪相仿,听说刚任了个虞侯,赶明他来家,你得见见。”喝了一口烫茶,他张着舌头呼热,脸色却一下变了,“哎,就是当官的,规矩多,也怕咱被瞧不起啊。”

    谁话一出,陈汀商眸子更亮,带利刃似的,剑光拂过,“瞧不起?我看那些空食百姓血税俸禄的人才心里虚,要是我,平日里是一点荤腥也不敢沾,那些勾栏瓦舍也不曾去,唯恐被戳了脊梁骨,得日日烧香念佛,护佑百姓安康万福,方能减少心中愧疚。”

    小女从小便嘴皮子溜,跟谁对仗还真没输过,陈道平心里发苦,他这一生安稳做人,她娘娘也是个温顺好脾气的,哪知出了个皮猴儿,皮猴儿平日端庄淑人,可底下还是个猴啊。

    “得,得,说不过,我走了。”

    陈汀商向前一步,拿了个瓷杯倒上茶,一口喝完,“得,我也走,今夜留宿宝律楼。”

    说完,一抹浅绿从陈道平身边掠过,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只得在后面摇头,“没规矩啊。”

    宝律楼的热闹劲儿,要持续一段时间了。今早刚落了金叶子,趁着开业时候,还少不了要再得些好处呢,于是乎,人人挤着往里进。一楼满了,咱就上二楼去。

    楼里厨子,小侍跑得汗流满身,受不住了,拿起扔在肩上的软布将脸一擦,有些能透的,借口一说有三急,谁知在哪偷着蹲去了。

    台上说着戏,讲个藩镇出身神武将军,讲个廊内教书,再讲个男欢女爱,涉猎之广,没有不捧场的。

    这样的热闹却迟迟挨不上那个进门就愁着脸的少年。

    少年袖口绑紧,露出纤细又不失力度的手腕,黑色的护襟更衬他肤色白,左手自然放于桌上,另一只按上那把佩剑。

    剑在里面不知是宝是铁,但瞧那护具也够吸引人了。上好的皮质,精准的雕法,好一个北望射狼!

    身旁一小子,倒比他能融入,酒都喝上三杯了,一说话,满口酒气,劝人道:“虞侯万不可如此固执,来了,就得消遣消遣。”说罢,还打个酒嗝。

    谢淮羡悄然往外一挪,眉头挽着,显然是嫌弃极了,可这刚上任,不好驳了面子。

    他拿起面前搁置半晌的酒,一饮而尽。

    “哎,好酒量,小子都得有这气度哈哈哈,咱们接着喝,当是给新人接个风。”

    随后尽是恭维话,谢淮羡听得耳朵发麻,一时顺手又喝上几杯。

    只觉这酒当真酿得好了,后劲儿是真香,他抬眼,看酒壶上贴的红香纸“汀畔”

    名字起的奇怪,与这酒毫无联系,或是酿酒人之名,他未多想。

    李副使酒喝不少,脸也上色,脖上都是汗,迷蒙着眼倒也能把人指准,“谢虞侯,早就听闻你们谢家皆是虎将,如今可算放置对了,来了咱禁军制下,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啊!”

    谢淮羡忙回酒,声色清透倒像泉水湍湍,凭栏而出,隔了这一屋的燥热。

    “副使多赞,臣下惶恐。”

    副使摆摆手,俩人不尽言。

    时过晚晌,坊间灯笼都挂上了。红的烛光与白的月光交相辉映,照了一地的温和和缱倦。

    看着歪三倒四的人,袖上水痕,头发散乱,一点禁军的样子都没有。

    谢淮羡前段时间得到任职令,今日刚当值,初到禁军,士兵散散,领军无人,上头底下到都是个酒囊饭袋,空有恭维之话,胸无点墨,心中尽是郁闷。

    谢家曾是藩兵,驻守多年,熬到几代,才到汴京,任职禁军。他那堂哥至今还在藩镇小县待命,如今看来,也比将不出来谁的境遇要好上一些了。

    见人都醉意上头,便想请将回家,谁知,还没起身,这门口又来一群自来熟的。

    领头的那个,上前拍了拍副使,“哎呦,这儿瞧见了,再喝不,李大哥?”

    谢淮羡倒不觉得这人的声音能让人如听仙人音,可这副使还真一骨碌起来了。

    “呦,是个文仙,久仰久仰......”

    一身白锦的男人拿扇掩笑,模样膈应人,偏他觉得美。

    “那便再续上。”说着招手引来小厮,添上几道热菜。

    陈汀商刚从楼上下来,本以为人要走的差不多了,谁知看小厮又跑起来。

    她抬眼瞧,那一大桌子着实惹眼。

    随后她眼里便有了嫌恶,不说今日开业,一群男人穿个通体白,咱也说不住,只是那番作态,实在让人舒坦不得。

    不知对面拿扇男子说了句什么,正对着陈汀商的少年翻个了大大的白眼。还真是个白眼。

    她心中好笑。挪步到近处竖耳朵去了。

    “可不能那么说,咱这几句能够得上诗仙?”说罢,眼尾一挑,“不过那股劲儿咱还是有的。”

    嘶,当真不怕歪了舌头。

    说个酸诗竟想比将仙人,真是疯癫了。

    他们也确实醉的不轻,瞧见谢淮羡一个清醒人,脑子抽抽,要看剑舞。

    “你们当兵的大老粗,也就这个能耐了,来小子,舞个剑瞧瞧。”

    又是个大白眼。

    谢淮羡最厌这些人,手都握紧了,咬着牙,末地松开,叹气一样,“实在不巧,前日练武刚扭了手。”

    “这是连剑也抬不起来了。”他喝的醉,才顾不上看人眼色,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

    “当真无用,大祁荣安多年,临近藩镇小国哪敢来犯,还得平白养这些连剑都拿不起的粗人,不如撤了军制。”

    在这议论政事,有心人听去,又是灾祸,可他无意识一样偏要说。

    谢淮羡今日受的气多了,赴了宴,喝了酒,遭了辱,可连个公文都没见到,算是白跑。

    越想越气,谢官的话在耳旁回旋也是不顶用。他抽剑而起,护具顺着桌檐掉在地上,明晃晃的剑光直逼男子眼睛,待反应过来,吓得从椅子上滚下去,口中涎水都来不及收。

    “我大老粗,现在让你看看啥个叫粗人。还想撤了军制,不看看没有那些大老粗在外乡兵刃相接,你能在这唱你那酸诗,要我看你连我也不如,对仗不整,毫无意境,生搬硬套,放你娘的屁还拉磨仙人,我看你们这些就得滚蛋,别在这碍眼,等农忙时去给百姓干活是正道!”

    说了一大段话,楼里早就静无人息了,这才想起难堪来,猛地将剑收回,恶狠狠,“看什么看!”仰着头出了门。

    剩下那男人清醒过来,连骂上几句,“粗鄙,粗鄙!”

    陈汀商缓步上前,将方才看戏之神色掩住,空留下直逼人心的冷,“各位,赔了损失再走吧,另外,您瞧瞧后面,方才退下时将后面桌上的饭菜毁了尽,也得有赔偿。”

    不知是那男子还沉溺在剑光潋滟的惊恐中,还是被陈汀商那双布满冷气的眼神镇住,竟慌忙扔下几个铜钱走了。

    众人见之,讥笑道:“大话尽说满,没想到布兜却是个扁,哈哈。”

    陈汀商把铜钱捏在手里,又吩咐厨子再给后面一桌烧热菜,罢了,自个儿上楼睡觉去喽。

    *

    谢淮羡走在路上,不说委屈,但是真郁闷,空有报国之志,奈何无处可用,手中配剑如同废铁,拿在手里也只是个沉。

    刚踏进谢府,倒是没想到谢官竟披着薄衫在等。

    他上前拱手行礼,“爹。”

    谢成闻到酒味,并未多言,思来想去还是将早已说烂的劝告复之,“来了汴京再不能是小县做派,你这性子,说话做事得事前多思虑些。”

    谢淮羡低头不言,却是实实在在听进耳中。

    夜色浓重,水汽渐凉,坐上这一会,裤腿潮湿起来。

    谢淮羡扶起谢成,搀扶着往屋里走。

    谢官瞧了瞧人,试探般的说着话,“今儿个我往陈宅走了趟,倒觉你和陈家姑娘相配,改日见见,若都有意,咱们尽早把礼数走到。”

    听到此,陈家姑娘他是没印象,脑中尽是那泼天的富贵,流水似的钱财。

    “人家不一定瞧得上咱们。”

    他声音低弱,嘴唇抿成一条线,露出这幅脆弱样子。

    “你啊,别以为谁都摸不透,不过是还没双十的小子罢!”

    他这儿子当爹的最清楚,每每说到这份上,自怜自卑样儿,博同情呢,实则心高气傲,眼光在天呐。

    和往日无常的深夜。厢坊也沉稳下来,白天热辣闹人的场景跟做梦一样,徒留下望着窗外暗自神伤的人。

    月色铺泄,冷气将了一地,落在刚擦过的官制器械上,蒙上一层水雾。

    禁军营里,一小队的侍卫亲军白日累得很了,现在呼呼大睡,连衣裳都没退去。

    倒不是训练累人,他们组了场子,赌了一天,又喝了一天。

    于是乎这屋里活跟马粪堆似的,烘臭的要命,更别提都是个不爱干净的,鞋子随意一脱扔在桌下,污垢结上一层,看着便闹心。

    一队不过十人,呼噜声跟响大雷一样,顿然惊扰了外头树枝上停歇的鸟。

    木门悄然开了个缝隙,轻轻响动,一身高魁梧的蒙面男子走进来,手里捏着宽厚的大刀,露出的双眼带着狠厉,随之大掌往下一劈,手令一样,顿时涌出许多和他一样装扮的人。

    他们全程没有说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将睡死的侍卫亲军给带出了禁军营。

    一早,谢淮羡起身,裸着上半身走到院中。

    看着身姿纤细的少年,倒是想不到鸦色衣衫下藏着怎样健壮的体魄。

    他的肌肉线条流畅不显得突兀,肩宽腰窄,腹部肌理分明,轮廓明显,舞完剑后,蜜色的皮肤上带着明晃晃的薄汗。

    随后拿起手巾,就着凉水,把身上随意一擦,套上衣服,便去当值。

    经了昨日一遭,这次他直接找了指挥使,巧的是,人刚好在。

    金指挥使年过半百,鬓发渐白,瞧着眼神不太清明,走的近了,才闻见酒气,不是他昨日喝的醇香,倒真是烈酒,光是酒气鼻子便呛的难受。

    谢淮羡自报家门,他才缓缓看清楚,嘴角含着客套疏离的笑,“实在对不住,昨日家中有事,竟没跟上虞侯接风,改日本官亲自宴请。”说着拿起手边的茶做掩盖状,将人上上下下看个全乎。

    “多谢大人。”

    客套完,谢淮羡如愿拿到公文密匙,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桌子多年不用,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他在木柜上找到抹布,湿了水,擦了几遍,才坐下。

    用密匙开了柜门,拿出一摞经年不见天日的文书,大抵是没人看顾,多被蚁虫咬了去。

    将翻开一页,潮湿难闻的陈年污垢味道充斥鼻尖,他轻轻地把表面的脏物抹去,整理好后,拿到外面晒太阳,好在今日太阳不大,倒是有风。

    等上半天,除他和指挥使之外,没见其余人。

    在这稍显压抑的四方屋子看了透彻后,搬了椅子坐在门外。

    院中有一颗很大的梨树,这树要长在外街,耍闹小儿们心中必然欢喜,上面也留不下稠密的梨子。

    放在禁军还真浪费了。见四下无人,他随后捏起脚边的石子,“簌”的一下,打落一个。

    于是起身,还没尝个味道,不知哪出来个声音,不管哪个方向,饶是先行了个礼,赔了不是。

    老者捋着胡须,穿着短衫,手臂上皆是汗珠,像是刚劳作完,他眉毛粗,眼睑长,看着人上下打量。

    “哪来的小子!”

    谢淮羡没被这气势吓着,身为后辈不好问人名讳,于是喊叫大人。

    老者闻言胡子抖了抖,笑声磅礴,“老夫一介散官,这声大人听了也觉渗人,叫我王叔罢。”

    “哎,今日我当值,半晌已过,怎就不见旁人?”

    谢淮羡重新搬了椅子出来,老者看一旁随风而起的书页,眼角笑意更甚。

    “不必理会他人,个个懒病烂心了。”他咬上一口,鲜嫩多汁,继续说道:“再等上一会儿,这时还睡着吧。”

    “上头不知?”

    老者一顿,看着眼前少年。那双眼可真亮,堪比十年前在大漠见到的星,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活血的人儿了。

    “知与不知,不甚要是。”

    谢淮羡心下明了,按下所言。

    两人各吃了三个梨子权当了饭食,老者缓缓起身,“这下人大抵是到齐了,到练兵场去。”

    “多谢。”

    禁军的练兵场,这是先祖时便建造的,当时名响天下,也多了江湖乱谈,说这有传世的宝刀,战神的阵法书札,其实都是空论。

    只是往里投的金银是实打实的。

    他踏上中间空荡的对场,立在一旁,带着红缨的长枪大刀渐见铁锈,锋芒不再。

    于是心中更觉烦闷,见到姗姗来迟的人也没甚好脸色。

    兵将见新来的虞侯脾气如此,赶紧摆正姿态,将衣衫穿好。

    瞧着底下个个跟个软骨头似的,谢淮羡想现在就拉练,练个昼夜颠倒,先把这堆软骨上上劲弄结实了。

    于是拿着早就备好的兵册,点人头。

    “刘清。”

    “到。”

    谢淮羡眼睛一斜,猛地投去冷光,那人只觉压的喘不过气来,明明是个小子,这气势让他不禁怀疑,方才那位刚来的谢虞侯是想踹自己几脚。

    于是声音蓦地提高,“到!”

    其余人见状,练兵场上一声比一声强,老者在临近院中劈柴,越劈越有劲,嘴里喃喃道:“出了响儿喽。”

    念到最后却少十人。

    “虞侯,我们平日不在一起行动,另外......”他似有谢虑,但瞧上面那人越发黑沉的脸,只好全盘托出,“昨日他们组了场,赌钱喝酒去了,现在应该还在营里。”

    谢淮羡深知禁军弊病严重,多是数不清的毛病,扔下一句话,便要去找人。

    “以后禁军制下禁赌禁酒,违者罚三贯铜钱,打扫庭院一个月!”

    “是!”他们月俸才多少,三贯这是往年去了,一年白干,回到家里怎能交代。

    于是连忙应道,跟着人去营里了。

    谢淮羡在前,在门外喊上许久,也没见人有个应答,随之推门而入。

    众人皆捂着口鼻,床褥散乱,能看见光露的木板,窗子紧闭,毫无打开的痕迹,木柜开着,里面堆着脏乱衣衫,就是不见个人。

    “大人,或许是出去喝了?听说陈家刚开个宝律楼,定是去凑热闹了。”

    谢淮羡无意捕捉到一个“陈”字,蹙了眉,肯定的说:“他们没出去过,桌上刀剑都在,赌钱都还没分,拿什么出去吃酒。”

    正准备往里头去,经过门槛,忽见夹在木门上一缕黑色布料,以及浅显的刮痕。

    后跟着的人眼尖,马上道:“大人,这是咱们禁军刚领的棉衣。”

    谢淮羡蹲下,抬手捻动,那些划痕不是直接用剑或刀之类的刻上,倒像是有人腰间别上的带着护具的器械。

    所以木门上留下的划痕很浅,应该是护具不断磨上的,要不是方才光影晃动,他也发现不了。

    再一看,不为钱财,是奔着人命去?

    “先不要将此事声张,待问过指挥使大人再与定夺。”

    *

    近来北边蠢蠢欲动,在榷场出过几场乱子,做生意的倒是不知道内里是个什么情况,真就以为是因钱生隙。

    可谢淮羡不认为。他脚下步伐越来越快,衣角随风扬起,发上夹带的蓝色束布随之舞动。

    抬头一看,刚才还万里无云,和风清朗,如今,“呼呼”一瞬,苍穹诡谲,晃人心智,倏然一阵慌乱。

    待到指挥使门前,胸膛忽起,喘气不停。

    “咚咚......”

    无人应答,可方才还在,这才多大时辰,日头更高,远没到离职之时啊?

    这般情形,滑溜的官员自然知晓,定是偷懒罢。

    于是,他只得返回。

    找了方才跟在身后的小兵,问了姓名,叫刘三,这人倒是知道不少情况。

    刘三是这汴京当地人,家就住在西市外街,因时常给他们带饭食而有过交谈。

    被传过去时,刘三心里是欢喜的。

    “大人,他们这一队管不了。”有些话憋在心里久了,连说出来都有些困难,可今日见虞侯态度,他按下心中困虑,“上头也没想过管,于是更加猖獗,赌钱喝酒是常事,打架却是最害人的,就在方才的对场之上。或许是他人练武不精,场场总要败下阵来。”

    谢淮羡蹙眉,捏着破了口的瓷杯把玩,眸子更冷,“这般说来,他们总有特别之处?”

    刘三摆了手,嘴角一撇,笑笑,“那倒也不是,只是吃的多,块头大。”

    这事怪了,定然是不为财,就怕是北方的奸谋,可与一队侍卫亲军又有何干系?

    日头西斜,薄暮笼罩,在窗子上面泄进来一束橘光,映在谢淮羡沾了墨色的指尖上,仿佛还留有温度,他微缩指尖,侧头一望,时辰到了。

    于是收拾好东西,欲回家去。

    到了井边,王叔正在擦洗,地上留着一竹篮梨子。

    俩人并未多说,谢淮羡也未推辞最终带着梨子回到家中。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一眼望去没边的田地上也将上一层雾气,白乎乎笼在半空中,凉风轻一刮,那团雾气立马散去,露出绿油油的稻子来,在摇头晃脑的。

    头上带着布巾的女人们背着劳具,前端挂着干粮,一脚深一脚浅的往里头走去。

    “沈家娘子,你家童子在学堂可受欢迎了,我家小儿那嘴上都离不开。”

    “这倒是,听说夫子整日夸,你们说都是一样上学,怎就我家那个气的我整天拿扫帚打哎呀......”

    被称作沈家娘子的女人只是笑笑,大家也不在意,这娘子不爱说话,是个闷子,但谁让人家会教儿子,沈家谁敢不把她当回事。

    当时的沈家主母才花多少将人带回来,远看黑泥满脸,这一擦洗也是个好看的人儿,将沈家打理得当,头一年就给人添了个孙子,家里上下厚待着呢,就是这娘子依旧愁眉苦脸,实在不知为何。

    几人边说边下地干活,等日头漏出个全乎模样来,洒在后背上的温度逐渐能感知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劳作许久。

    正欲坐在田埂上歇歇,更靠里的地中,“啊——”的一声尖叫,叫声凄惨吓人,正是沈家娘子。

    歇息的女人们放下干粮,赶紧站起来,道:“沈娘子,怎么回事?”

    那一声是牟足了劲儿喊,沈家娘子跑起来,嘴唇忍不住的抖,“死人了!死人!”

    她手指晃着往那指去,脸色苍白。

    “天遭啊!快,先去报官,我找陈家姑娘去!”

    沈家娘子一路跑着,不敢停歇,怕误了事,脸上的泥都没擦,一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失了心。

    她一妇人也不知道要到哪去,看见威武大门前坐落着的石狮子,门匾上的字她倒是识得一些,于是跑上前,指头指着辨认,那大门也没个要开的迹象。

    急的眼眶湿润,左看右看的,浑然不知后面出现个人。

    “夫人何事?”谢淮羡今日当差,一来便见到。

    沈家娘子咽下津液,缓解干燥的喉咙,带着沙哑的声音道:“死人了,田里!”

    谢淮羡眸子一缩,按着长剑的手收紧,连忙道:“夫人,快带我去。”

    与此同时,另一位娘子刚到陈家,敲了门就去找陈汀商。

    陈汀商还在看昨日宝律楼的收支情况,散财不少,进的也还行,名声也算出去了,不算亏本。

    浅月敲门,行个礼,语气不太稳,“姑娘,咱们田里出事了。”

    等人到的时候,那块地方已经被衙门的人围了起来。身穿黑色制服,腰间的刀上串着红缨,神情隐在官帽之下。

    日头越来越高,光色滑动在稻上,影子散乱,陈汀商站在远处,眼睛被直射,只能微眯着。

    “谁家的田!”一众统一制服中,站起来一个身穿蓝色衣衫的少年郎。他站起来背对着光,陈汀商只能看见他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的光影也未能中和半分。

    是他。

    陈汀商上前,身后跟着劳作的娘子们。

    谢淮羡将这幅场景看在眼里,哪来的富贵女郎,混在这地头光景,装善人来。

    他向来不喜那些的虚伪。柔光的锦缎在这脏乱的泥地实在搭不上多少。

    于是,还没到跟前,陈汀商便先一步顿住,那股莫名的不喜将让她很是不解。

    “姓甚名谁?”

    “陈家,陈汀商。”

    “你家的田?让做主的人来?”

    “我便是,大人尽管问,民女定知无不言。”

    俩人一问一答间像是刀剑碰撞,细细碎碎的咔嚓声音,引的地里的虫物擦着叶子跑。

    想起昨夜他翻的几个大白眼,陈汀商还以为只是个有趣的儿郎,谁知今日竟成了不分青红皂白先发制人的昏人。

    也不怪陈汀商这般想,主要他这不耐烦的情绪实在容易感知到啊。料谁猛然被人这般对待也不会有好脸色。

    谢淮羡眯着眼,见后面的妇人惶恐未过,悄然将手中的利剑往后一收,只留下“簌”的一声,划破此时的诡谲的气氛。

    “我便问你,陈--”

    谢淮羡这才舌头打结,方才着实没意识到,这般想来,在郊外有这番家产田地的还能是哪个陈家。

    于是陈汀商看着这位大人脸上情绪翻动,眉头越挽越紧,像是遇到多棘手的事一般。

    顿后,谢淮羡问过几个问题,见对答如流,本来也没想过这侍卫亲军能和陈家有甚联系,只能说是倒霉,为何偏偏抛尸到陈家的地方?

    命令一下,衙门的人带着尸体便往回走。

    他望着无边的田地,日头越发毒辣,脚下的泥土竟也有了干裂之状,方才还活泼乱鸣的虫物,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他这般想着,一双青色,样式简单却并不便宜的缎鞋闯入视线,踩在泥地上,鞋底还有些掉落的绿叶,前端蜷缩着,被照晒的不行。或许是刚才人多弄掉的。

    “可还是不适宜啊。”谢淮羡想。

    “大人,民女可否多说一句,乱了规矩还请勿要责怪。”

    谢淮羡心里发笑,却忍着强装出冷硬的样子来。规矩?即使他刚来汴京不久,可这陈家的事情听的还挺多的,而其中最多的就是,“陈家姑娘最是不爱规矩之人!”

    谢淮羡抬头,望着日光下的女子,却猛地一滞,皮肤白皙,长相周正,本是锋利相,偏偏眼睛圆乎,他敢说,只要她微微笑,便会出来个月牙,邻家妹妹样的可人。

    可现在她却拧着眉,眼里情绪不明,望着尸体抬走的方向。

    “没看错的话,那些人身上的服制可是禁军?”

    “你倒是见多识广,这批禁军服制是去月织物司刚刚下发。”谢淮羡听她一说,警觉立马被调动起来,所说之事也带了点咄咄逼人的味道,“你何时见过,又在何处见过?”

    陈汀商完颜一笑,这也太存不住气了吧,在汴京城里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刚来?虽说汴京城内她见过的官不多,但都是能透的狐狸,哪是他这种白兔啊?

    “大人不必惊慌,民女去月排货时从正门出,正巧见到刚领服制回来的官兵,手里抱着的皆是这样的衣服,袖口的暗纹也是一样的。

    谢淮羡并未言语,可那神情就是不信,哪能那么巧。

    陈汀商一顿,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举,这白兔大人看来疑心很重,真是给自己泼了一身脏水。

    这般她也不想纠缠,丢下一句话,“民女所言皆真,相信大人自有判断,只是禁军制下出了这等诡异之事,大人还是早些上报为好。”

    陈汀商只当他是个刚上任的毛头小子对这汴京不甚熟悉,前几日县衙秘闻跑的到处都是,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只当个鬼怪天意,想必他也未注意过。

    点兵册上的人离奇失踪了!刚开始只是编外的杂兵,丢了也没人在意,当是酒赌浸骨,人各有命,但是接二连三出现这样的事,绝不是偶然,更何况现在就连禁军也出了事。

    县衙封锁消息,可纸包不住火,人人有嘴,迟早要生事端。

    日头一过,竟起了风,一瞬,翻云蔽日,庄稼摇曳,连远处的山线都给隐没在黑暗中。

    陈汀商回头,衣衫随风轻摆,笑着道:“起风了,大人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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