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青绿杨柳叶丝丝条条垂在半空,在泥土路上落下一小块分明的绿阴。星复沿着河岸边上的阴影漫步,方才走出几步肩上就落了两三片柳絮,痒痒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可惜之感。
杨柳岸常被人们写成叹惋离别之地,或许是因为眼边那抹鲜活的绿色总能让他们勾起初见时的那些记忆。枝叶间承载的明明是行人们不绝的笑语,独自一人踏入这片春色时,却又总是为眼底的那片明艳而心生惆怅。
“公子,”霄铭的声音忽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星复见他神色似有些不太自然,于是问道:
“怎么了?”
霄铭先是望了星复一眼,而后直直盯着对岸两道人影,道:
“那是......那好像是......”
星复朝河对岸望去,两名年轻女子正在河边赏景,其中一位梳着双鬟髻,双手扶着旁边那名小姐的素白手腕,像是在对她说些什么。被她扶着的那位小姐手上握着一把云白团扇,不时便要捏着它扇一扇风,灵蛇发髻上缀着几朵银粉珠花,发端流苏随风微微摇晃,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灵逸之感,远远望去宛若天外飞仙,姑舍神人。
再看那女子眉如远黛,目映春水,即便只是冷冷地望着河面,都如春日的海棠花一般动人。那人像是被对岸的笑声吸引了,抬眸朝对面的景致望了一眼。就是这淡淡的一瞥,却让星复的呼吸凝固了。
那张脸,那张同杜若晴一模一样的脸,带着笑朝他们望了过来。
往日时光一一重现,回忆里她也曾带着这样的笑容望向他,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并肩漫步于春日的河畔。苍齐山下刚解冻的河水从他们脚边缓缓流过,晨起初阳懒洋洋地照在他们身后,那时她要将手伸进冰冷的水中,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紧紧锁在怀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着,亲吻着,仿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忘记了一切。
从南海回来后,星复一直在心中默默数着日子,转世后的她会降生在哪里,经历着怎样的人和事,会在什么时候出嫁,遇到的是不是良人。前世的记忆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到了下一世她就能把那些前尘旧恨抛得干干净净,不用像星复他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忍受来自思念的困苦。前世的她是凡人、是冤魂,是万劫不复的傀儡,转生后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应当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永远生活在坚实的大地上,自然会有人爱她,护她,照顾她,而她不再记得,也无需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星复。
这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世人皆说,神仙之于凡人便如高山大川,而凡人之于神仙只不过是山中一株易折的草木、水里一尾鲜活但短命的游鱼,那些因缘际会在神仙眼中大抵只是一抹浮光掠影。殊不知凡人的寿命太短,短也有短的好处;春秋四季轮换得太快,快也有快的畅意,每一次新的重生都意味着一次从头开始的遗忘,过往烟云皆消散于一念之间,上一世恩怨情仇亦跟着腐朽的躯体渐渐死去。不念过往,一笔勾销,落得也真是干净。
世界之大,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他知道自己只能作为一个陌生人同她擦肩。纵使相逢应不识,居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萍水相逢也好,缘铿一面也好 ,他都认了,只要再见到她一面,看到她平安顺遂,就能心安了。
但这个世界太大了,时间又是多么渺茫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串又一串冰冷的数字,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以后都不会再有了,离了他,她依旧是无牵无挂的,只是走了一个过路人而已。既然如此,就算是再靠近一些又怎样呢?
依依杨柳下,那名年轻女子手握一把云白团扇,每当柳絮飘落下来的时候,便抬扇将身上的绒白拂去,又用那精致小巧的圆扇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对盈盈的眉眼。
身旁的丫鬟见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便凑过去轻问道:
“小姐,咱们出来也有好些时候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回晚了老爷夫人又要担心了。”说着便朝身后使了副眼色。
“依你的。”那位小姐正要转过身,像是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微颦着眉朝一旁的丫鬟道:“我不想看到他们,让他们跟远点。”
“小姐。”
“听到没有?”
“......是。”
那位小姐甩手朝身后走了出去,刚走上几步便迎面碰上了两道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那人一身玄衣,仪态修雅,腰间束着一条银色云纹腰带,勾勒出优雅颀长的身形。乌黑长发高高束起,行止之间颇具王侯之姿,而他却偏生得剑眉星目,一双深黑的眸子饱含柔情,薄唇微启,像是含了片三月里的桃花瓣,褪掉多余的色彩后,只留下一抹令人过目难忘的笑,点到为止,像是刻意压着的,放在他这张脸上尤其适合。
“这位小姐,在下想请问......”那人刚开口,她便遮着脸往背后退了好几步,紧闭的双唇在云白团扇下若隐若现。那名丫鬟扶住身前的小姐,牵着她稳住了身形,两名便衣男子不知何时从她们身后遁了出来,径直拦在他和那位小姐之间,引得星复一时僵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那丫鬟见形势稳定了下来,便指着星复的鼻子大喊道:“你这人想干什么?要是想打我家小姐的注意,门都没有!”
“这位姑娘,您误会了,”身后的霄铭忽然道,见挡在他们面前二人身材魁梧,凶神恶煞,一时也不想声张,于是又将语气放缓了些许:
“我和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初来乍到,舟车劳顿,进了城想先讨口茶喝,就......就想问问最近的茶馆在哪里,再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了。”
那丫鬟“哼”了一声,上下扫了他们一眼,而后高声道:“这条街上茶馆很多,你们自己找都能找到,又何必来问我们家小姐,我看你们就是存心想打我家小姐的主意,知道我们家小姐是什么人吗?”
“小环”那小姐低呼一声,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小丫鬟声音立马软了下来,见她家小姐眉心微皱,一双美目紧紧盯着面前两个举止古怪的陌生人,像是有所忌惮,她登时便改换了副口吻,道:
“一句话,我们不知道什么茶馆,你们自己去找便是了,要是你们还不赶快走,我可就要报官了。”
星复见她下意识将团扇覆在脸上,一双眸子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而后又将头扭了过去。他只能在心底苦笑,胸中某处地方忽地涌起一阵酸涩,她向他投来的目光,就像是轻薄的刀锋一次次扫过他身上的肌肤,虽不带着恶意,但也足够在他脊背上划出一道伤,这道浅浅的伤痕刺痛着他皮下的血肉,连着胸前的心脏也跟着发出一道闷响。
“......实在抱歉,是在下失礼了。”星复抱拳颔首,一双眼始终低着,说完这句话后便立马迈开了步子,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仓皇离去。
“上神,”从那些人的视线脱离开后,霄铭便追了上来,见星复只独自一人走在路边,不时吸引着行人的目光,像他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像他这样的人每一次被拉下神坛,也就只能和那位杜小姐有关了。
听到霄铭在叫他,星复将头偏了过去,见他摆出一副惶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没事,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了。”
“噢......”霄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就好。”说完这句话,他又望着星复淡定如常的神色,心中不禁默默感慨了一番。
他们最后寻到了一家茶馆,并在那里找了个角落歇了下来。店小二端着一壶茶来到他们面前,使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便将他们面前的茶杯添满,像是成了此处茶楼的特色。
星复在桌上放了一枚碎银子 ,那小二立马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弓着腰朝他们询问道:
“二位爷还想要点什么?”
星复道:“我们来此处,就是为了打听一件事。”
“近十年来,你们镇上可有出现过什么怪事?譬如人口失踪、妖魔作乱之类的。”
那店小二脑中思索了一阵,然后方才回道:“这倒是没有,这几年我们镇上都风平浪静的,没出过什么稀奇事。”
“原来如此,”星复道:“那你知道灵南寺吗?”
“知道啊,那座寺就在城外灵南山上,听说可灵了,镇上那些员外老爷们每年都会向寺里捐款,专程赶到那里烧香拜佛呢。”
“那寺里供的是哪尊佛?”霄铭问道。
“额,大抵是些赐子送财,除灾病、护平安的大佛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相问。"
“这位爷请说。”
“这里近十年可有仙家子弟来过?”
“有倒是有,约莫就是来这附近的山上捉妖辟邪的,这么多年似乎也没抓出些什么名堂来。”
“多谢。”星复道。
那店小二收了银子,露出牙朝他们笑了一声,便回去招待别的客人了。待到那店小二走了之后,霄铭方才同星复道:
“这倒是奇怪,明明那蛇妖就在这附近,却蛰伏十年不作声。”
星复道:“兴许是早就找好宿主了。”
“那宿主不大可能是寻常百姓人家,倒有可能是镇上那几名员外大户家里的人。”
“这些都还不能确定,”星复道,“不过那灵南寺倒是可以去拜拜。”
眼见门外天色向晚,路上的人变少了一些,应当都回到家里去了。星复他们在茶馆中坐了一会,方才从馆内出来,是时天光已完全暗了下来,门前灯笼高高挂起,在晦暗不明的街道上亮着张扬红光。
霄铭道:“公子,我们现在要去灵南寺吗?”
星复静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总是最容易忽视,也最容易勾起人的遐想。
“要先去灵南山,找那里的土地问清楚。不过现在天色晚了,明日早晨再去问吧。”
“是。”
语罢,他们便一同往街上走去。街的两旁已陆续亮起彩灯,先前还有些冷清的街道上已经走出了不少人,他们顺着人流四处漫游,眼见着两旁店家的招牌一再更新。再往前走一段路,河边已经没有再种着杨柳了,但走在路上的人只多不少,大概是还属于青柳街的范围。
华灯初上,白日里那座卧在山丘下的江南水乡登时改变了一番模样,变成了一座映照在桨声灯火里的城镇,星复在这座城里走了许久,耳畔风声、流水声、言语声不时交织在一块,不太喧闹,也并不清冷。
“没想到人间竟还有这样的景致。”霄铭忍不住感叹道。
星复道:“人间无处不春台。”像现在这样悠闲的时候可并不多。
他们进了一家棋馆,进门处放着一面屏风,数道人影围在一起,勾勒在绣花屏风之后,像是在聚精会神地欣赏些什么。棋馆不大,馆内设施倒是整洁,进门桌案旁烧着一炉熏香,端方的空间内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闻之让人神情舒爽了不少。
棋馆老板从桌边走来,询问他们是否要下棋。星复同霄铭对望一眼,而后霄铭顺势答道:
“老板,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空的棋桌?”
那棋馆老板环视一周,各个过道挤着不少看客,某些犄角旮旯里就算还留着空位,对面的位子也早就被人占着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二位公子,我们这里没有空位了,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找那些落单的棋客商量,同他们切磋几把。”
“多谢。”说完这话后,星复和霄铭便朝着更里处走去,馆里落单的棋客只有两三个,况且看上去都全神贯注于眼下的棋盘,而身旁几桌处显眼的位置却围了不少人,偶尔传出些轻微的说话声。
星复正要转身,却见角落里坐着一名落单的棋客,那棋客四肢纤细,身形单薄,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浓黑发尾如瀑般搭落在胸前。那人穿着一件苍青色纻丝直?,在人群中不大显眼,捏着棋子的手白皙纤长,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更显素净温润。他眉心微皱,像是在为手中的棋盘发愁,浓弯的眉让星复想起了白日看到的青黛般的远山,浓密纤细的眉在灯下微颤,这幅令人见之难忘的秀美面庞霎时间便同杜若晴的那张脸重合到了一起。
“公子,我先去那边看看。”霄铭见状借故说道,未等星复回答便侧着身子挤入了一旁的看客中。星复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见她终于将手中的棋子递落,而后下意识抬起头来。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星复和那人皆是愣住了,沉默片刻后,那女子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音色清透低沉,像是少年的声音。
星复虽说心底尴尬至极,面上还是挂着一抹得体的微笑,他尽力迈稳步子来到她的面前,道:
“在下恰好路过这家棋馆,想寻一处空位坐下,恰好就看到了......这位公子。”
那位“公子”一手撑着下巴,先是望了星复两眼,而后又皱着眉盯着桌上这幅棋盘,道:
“你若是不介意,就坐在这里吧。”
星复没想到她会作出这番回答,只好道了声谢后便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刚一坐下,那小姐又开了口:
“忘记问了,你会下棋吗?要是不会的话,就当我没说。”
“略知一二。”星复近些年少与旁人下棋,从前席鹭还在上天庭的时候倒是常常与他对弈,不过是闲来用作打发时间的游戏罢了。
“看你这样子不太像。”对方将信将疑,从盒中拾起一枚白子。
星复随手拾起一枚黑子,对着桌上棋局凝神思考了片刻,便落下一子。
对着桌上那盘下了一半的棋,那小姐先是皱眉,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秀眉渐渐舒展开一些,亦是落下一子。
星复见她神色间有些紧张,便轻声安抚道:
“棋局刚刚才开始,放平心。”
对方并未答话,只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面色明显和缓了一些。
看上去,她的棋艺有些生疏,又是特地扮上男装来到这里,身旁也不见几个随侍,想必是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星复但笑不语,陪着她把这盘棋下完。约莫半个时辰后,棋盘上的交线便被占满了,那位小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对着星复半开玩笑道:
“这位公子还是谦虚了。”
突然被夸了一通,星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姑娘谬赞。”说完这句话,他又顺势问道:
“敢问小姐芳名?”
对方像是愣了一下,而后悠悠回道:“我姓杜,名若晴。你呢?”
“在下傅星。”
“原来是傅公子。”
“不敢当。”
时候或许还早,小小的棋馆里挤满了围观的看客,其中几人朝他们这里投来了探究的目光,像是在等着眼下这桌落完一子便过去瞧瞧。见此形状,星复便对她说:
“这里人多了,杜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
杜若晴面露些许不快,看到馆内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只好无奈地叹了声:
“好吧。”
“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要不在下送你回去?”等她起身后,星复也跟着站了起来,身后隐约又感觉到几道陌生的目光。
杜若晴道:“不必了,多谢公子。”
“那......远远送到街前也好。”
“多谢傅公子美意,”杜若晴走到门边,见星复一个人站在她身后,煤油灯光打在他身上似乎有些落寞。跨出门槛后,她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他,秀敛的眉眼中像是含着某种隐秘的思绪。
“那就,送到街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