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回京

    初十一大早,李瑶就醒了。昨晚,章晓福不知忙什么去了,回来很晚;李瑶和贺盼儿说话也说到很晚。寻常起早惯了,到了那个时辰就睡不着了。李瑶练了一套昆仑门的内家吐纳修炼之术,一下就精神了。

    章晓福也起床了,她眼睛红红,像是夜里哭过的样子。大家都以为她是舍不得李瑶离开,也没人笑话她。

    梳洗、进餐完毕,萧远李瑶就要下山了。

    辞别众人的时候,别人犹可,只方小宝拉着李瑶的袖子不放:“瑶姐姐,你要早点回来。你不在的日子,我会天天想你的。”

    对这个一起长大、一起闯祸、一起被师父罚,还经常被她欺负的师弟,李瑶也很舍不得,正待说些什么,方小宝又道:“瑶姐姐,你走了,就没人会做桃花鮀鱼羹了。我好想吃你做得桃花鮀鱼羹。”

    李瑶:“除了惦记着吃,你能说点别的不?”

    也没见到师娘。今早就没见到师娘,吃饭的时候,师娘也没过来。

    李瑶正拿眼四处张望时,如意拿着个多罗呢黑色描金的大包袱,匆匆过来了:“夫人不过来送你了,这个包袱夫人让你带在路上。”

    行至半山亭的时候,萧远李瑶不让众人送了。

    郁净泓说:“萧远,照顾好瑶丫头。”

    方廷轩嘱咐:“瑶儿,路上要听你萧师兄的话。”

    章晓福贺盼儿:“瑶妹妹早去早回。”

    方小宝:“瑶姐姐,看望了您家中老人家后,早点回云台。”

    李瑶:“小宝,你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

    李瑶和萧远离开了半山亭很远,李瑶突然心念一动,回了一下头,半山亭中已经没有郁净泓方廷轩以及众弟子的身影。远远看去,只剩一个妇人在朝这个方向极目眺望,烟紫色的衣裙在风中飘飘摇摇。不是师娘又是谁?

    似是感应到李瑶在回望,方夫人冲着这个方向频频挥手。李瑶心中一酸,也使劲得挥手,不忍再前行。

    静等了一会,萧远说:“走吧。”然后先行离开。

    李瑶强忍着眼泪……离开。

    好在一路上萧远并未说话,也未回头。李瑶悄悄抹了几把眼泪。萧远想,这个小姑娘啊……他佯作不知。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山脚下早已备好了一辆马车并两匹快马。马车旁另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骑在马上等候。看到萧远李瑶两个,这两人赶紧下马,先给萧远作了个揖,齐齐唤道:“公子。”

    萧远点点头,说:“这位是李小姐。”两人又对李瑶作了个作揖。萧远又对李瑶说:“这两个,胖的是萧战,那个瘦的,是萧和。”

    李瑶就知道,这一战一和便是萧远的亲随了。

    萧和很有趣,待萧远介绍完他二人,马上补充说:“小的不是‘月下追韩信’的萧何,是‘不战而和’的‘和’。”

    萧战接着就说:“他是‘不战而和’的‘和’,我是‘不战而和’的‘战’。”

    萧战年约二十四五,萧和二十出头的样子。萧战温和耿直,萧和风趣精明。

    李瑶就称他二人“萧战大哥”、“萧和二哥”。

    他二人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

    萧远不以为然:“她既如此叫你们,你们就应了又何妨。”

    他二人才敢应了。

    萧远和李瑶做短暂休息的时候,这一战一和也不闲着,一会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一会偃旗息鼓,默契配合。间或拳脚相加,好不热闹。

    萧远司空见惯,听之任之。

    李瑶的离别愁绪也就被慢慢冲淡了。

    李瑶打开方夫人送的那个包袱,里面有两套崭新的男装,一双千层底的黑色皂靴,还有一些散银。男装一套深紫、一套烟青,深紫的那套领口、袖口处露出几片淡雅的竹叶,烟青的那套,下摆、袍角藏着几处苍劲的松枝。衣袍、皂靴的针脚十分细密。

    后世有诗云: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正应此景。

    李瑶的眼眶一红,她赶紧拿着包袱钻进了马车。

    不一会,一个戴着深紫幞巾,身着深紫锦袍的少年就出现在众人眼中。少年眉尖微蹙,身形略瘦,然五官清秀,气度雍容,端的是一位翩翩公子。

    萧和嘻嘻一笑:“好俊的小哥!”

    萧战作了个揖:“李公子!”

    萧远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三人都是青年男子,带一个女子随行,虽大唐国风开放,终究不甚方便。方夫人心思缜密,事事都为李瑶思量到了。

    四人四匹马先行,萧战安排了几个亲信驾着马车在后追随。

    云台山脚下是修武县。修武到洛阳,大约二百五十里地。一行人快马加鞭,天黑前赶到了洛阳。

    这不是李瑶第一次到洛阳。她父亲李德奖每次带她往返长安时都会经过洛阳,洛阳屋宇华美,道路整齐,酒肆、商铺林立,车马、人流如织,繁华、热闹完全不逊于京都长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李德奖喜欢的是山灵水秀之地,厌倦繁华都市,父女两个每次也只是停宿一晚,次日便离开。

    四人寻了一个干净幽静,名为“仙客居”的客栈,要了四间上好的客房安顿下来。萧和细心地留下了联络的记号。简单的梳洗之后,四人便在洛阳城中闲逛起来,顺便找个适合的地方解决晚饭。

    萧远很熟悉洛阳,他带三人到了一家名为“之乎者”的酒家。小二一看萧远、李瑶二人的穿着气度,就知道不是市井百姓,不用萧战萧和招呼,直接就领着四人上了楼上一间临街的雅室。

    众人一边靠着窗子看过往商客、往来人物,一边听萧远娓娓道来:洛阳美食,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汤水多。这家“之乎者”,最负盛名的就是“洛阳水席”。所谓“水席”,有二层含义。一是以汤水见长,二是吃一道换一道,一道道上,象流水一般。全部菜式由二十四道菜组成,分为前八品(四荤四素八个冷菜)、四镇桌(四道压桌菜)、八中件(八道热菜)、四扫尾(四道小件热菜)。十六道热菜中除去四道代表性菜肴即四镇桌,其它十二道菜,每三道味道相近的为一组,每组各有一道大菜领头,叫“带子上朝”。

    一天的马上奔波,三人本就有些饥饿,经萧远这一介绍,越发觉得饥肠辘辘。

    好在前八品很快就上了桌。小二还放下一瓶青瓷瓶的杜康酒。单看那青瓷酒瓶,光洁玉润,华丽中透着典雅,典雅中又有几分光华与锋芒,色调清雅而不浮夸,器形大气圆和,真正令人爱不释手,更遑论里面装的是杜康美酒。

    这家店十分公道,进店后大堂处很显眼的位置,就挂有酒、酒席、菜式价格的牌子。正如后世所谓的“明码实价”。

    大家伙儿也饿了,杜康虽好,终究不能饱腹,再看那八个冷菜,分别是西北黄羊肉、江南叫花鸡、吉庆有余(黄河鲫鱼)、一路顺风(洛阳猪耳)、酸黄瓜、辣粉皮、呛莲菜、暴芹菜。

    无需客套,四人开吃。

    四镇桌、八中件陆陆续续上了桌。

    四镇桌分别是牡丹燕菜、西辣鱼、料子全鸡、蜜汁八宝饭。

    八中件是洛阳肉片、洛阳熬货、生汆丸子、香松芋、焦丸子、蜜汁红薯、奶汤炖吊子、米酒满江红。

    四镇桌上桌之后不再撤掉,直至饭局结束,故名“镇桌”;八中件讲究现做现上,且上一道撤一道。

    酒家很是用心,见他们只有四人,征得他们同意后,每道菜分量减半,但菜式、味道一点都不马虎。

    约莫吃了小半个时辰,肚子里有了些存货,不再似刚来时那般饥饿,萧战萧和给萧远斟满杜康,两人划起拳来。

    萧远慢慢饮着杜康,看那两人划拳。

    昆仑门中严训,女子不得饮酒。李瑶喝的是小二推荐的“三炮台”。

    三炮台,讲究用上等的菊花,闽南桂圆、荔枝干,西域葡萄干,陇西临泽小枣、枸杞,遂宁糖霜,再加上适时的上等茶叶配置而成。

    李瑶默默喝着“三炮台”,看萧战萧和你来我往。

    许是对祖父祖母的牵挂担忧,许是对师娘、同门的离愁别绪,一路上李瑶都有些恹恹的,话语不多。此时美食入腹、佳饮入口,她的小脸渐渐有了颜色,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萧战萧和的划拳水平相当。

    李瑶好奇地问萧战萧和:“萧战大哥,萧和二哥,你们怎么不和萧师兄划拳?”

    又问萧远:“萧师兄,你不会吗?”

    萧战才又输了一次,喝下了一大口茶水,说是“提提气”,闻李瑶言差点把一口茶水喷在萧和身上。他赶紧捂着嘴咽下去。

    萧和解释道:“划拳我等都不是公子的对手,就不给自个儿找难看了。”

    李瑶眨巴着大眼睛看看萧和,又看看萧远。

    见李瑶似有不信之意,萧远微微一笑,对萧战萧和说:“我也有好久没玩了,来,和你们玩上两把。”

    果然,萧远划拳的本事,和他的武功一样高超过人,甫一上场,萧战萧和立刻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李瑶来了兴致,她说:“萧师兄,你教教我,好吗?”

    萧战萧和对看了一眼,他二人是萧远的心腹,自是知道李瑶的身份。

    二人心想:跟男子划拳,不符合大家闺秀的身份吧。

    萧远说:“好。”

    萧战萧和又对看了一眼。

    李瑶原本就聪慧机敏,萧远指点了几句,操练了几把,李瑶就嚷着要“真刀真枪”地比试。

    萧和狡猾,借口还未吃饱,埋头又吃起来。

    萧战拧不过,就和李瑶划起拳来。

    哥俩好啊,七个巧啊,六六顺啊,四季财啊,八匹马啊......。

    “哈哈!萧战大哥,你输了!喝酒,喝酒!”萧战被逮个正着,李瑶兴奋得叫道,神情颇为得意。

    萧和手指着萧战,连连摇头。

    萧战无奈地饮下一口酒。

    李瑶还要再比,萧战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划拳输给一个小姑娘,怎么也是件丢脸的事。

    李瑶玩性正高,突然没了对手,怎肯罢休。她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对萧远说:“萧师兄,要不我们来玩两把?”

    萧远不慌不忙得饮了口杯中酒,说:“你见过有徒弟向师傅挑战的吗?”

    武林中人向来讲究师道尊严。除非做师傅的发话,否则,若徒弟提出要和师傅比试,那就是大不敬,逐出师门都是有可能的。

    这个萧师兄,不过就是教了几下划拳,怎么就扯上了师道尊严呢?

    李瑶悻悻作罢。

    雅室里杜康飘香。

    前有曹操的《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后有阮籍的“不乐仕宦,惟重杜康”。

    开坛三家醉,泛杯十里香。

    这个杜康,可是名满天下、流芳千古的美酒啊。

    李瑶双手托着腮帮子趴在桌上,瞅着那个装了杜康酒的青瓷瓶大眼睛一眨不眨,心想:从来美食伴佳酿,洛阳水席确实名不虚传;这洛阳杜康酒的美名流传已久,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好法?

    她自己不觉得,却不知道看在萧远三人眼里,她的样子就像盯着鱼缸里摇尾小鱼的小猫一般,只差抓耳挠腮了。

    萧远拿过酒瓶,在一个空酒樽里倒了些许一点杜康,推给李瑶:“想尝就尝尝吧。味道不错。”

    李瑶才接过酒樽,酒香已是扑鼻而来,她心里痒痒得,但还是没喝,只扑闪着一双秋水眼瞅瞅酒杯,又瞅瞅萧远。

    萧远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会告诉师叔的,”又看看萧战萧和:“他们两个也不会说的。”

    李瑶端起酒杯,才品了品,就觉得清洌甘醇,唇齿俱香。好酒啊,琼浆玉液,瑶池佳酿,也不过如此吧。遂一饮而尽。

    萧远给李瑶倒的杜康总共不过两三口,这么一下子喝完了,李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这次萧远没有同意:“杜康后劲大,你不常饮酒,浅尝即可吧。”

    李瑶撅起了小嘴。许是饮了些许杜康,粉嘟嘟的小脸白里透红的,很是明艳可爱。

    萧远掂着手中的酒杯,看了看李瑶,笑笑说:“除非,----除非你愿意我们把你扛回客栈,剩下的几天你都在马车上过。不是吓唬你,‘杜康醉刘伶’的故事你总是听说过的。”

    古书云:天下好酒数杜康,酒量最大数刘伶。饮了杜康酒三盅,醉了刘伶三年整。说的就是“杜康造酒醉刘伶”的故事。

    江湖女子偶尔饮饮酒,也算风雅之事;可若饮醉了,出了丑,那就坏了自家门楣、损了昆仑门名声。这样的事是决计不能干的。

    李瑶就作了罢。

    萧和:公子,你可真会忽悠小姑娘。

    萧战:李小姐虽则聪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杜康确实是千古美酒,但“醉刘伶”不过是个故事罢了。一个人若不吃不喝,十天半月就丢了性命,哪有醉过去三年又活过来的。

    结账的时候,小二收了三两银子。剩下的酒菜给他们打了包。

    洛阳水席本是二两,但因为分量减半,酒家就只收他们一半的银两。单那一小瓶杜康也是二两银子。

    李瑶因为偶尔也去厨房做个菜弄个点心什么的,听陈伯他们叨叨,对粮米银两还是有概念的。她在心里算:一斗米卖五文钱,一两银子折一千文铜钱,就可以买两百斗米;十斗为一石,即是二十石。三两银子就能买六十石。云台山山上约有近百人,六十石米都够云台山这百来号人吃上一个多月了[2]。

    李瑶犹豫片刻,就跟萧远说:“师兄,你和萧战大哥、萧和二哥还要去凉州,路途遥远,一路还有很多的花销。后面的路程,不可像今天这样奢侈了。”

    萧远微微一笑,说:“无妨。从云台到长安,一路上只有洛阳能有像样的美食——你又喜欢美食。过了洛阳,再无大些的郡县,你便拿着银子也没处花去。”

    萧战萧和也点头说“就是如此”。

    自云台山山下初识李瑶,他二人就对李瑶印象不错。那时小姑娘虽然兴致不高,但一口一声“萧战大哥”、“萧和二哥”,叫得两人心里也美美的;一路骑马,他们和公子三个是习惯的,李瑶应该很少骑行这么长的路程,但她没半点娇小姐的脾气。找客栈的时候,也只说“干净、安静就好”,一点也不挑剔。

    她祖父李靖大人,乃是当世战功赫赫的了不得的大人物,虽然身居高位,为人甚是低调,当了四年的宰相,本月初,以足疾辞任。圣上特颁下诏书,加授特进,许他不用日日上朝,“封爵如故,禄赐、吏卒并依旧给,俟疾小瘳,每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

    生在这样圣眷优渥的家庭,纵使李家家教严格,李瑶又怎会短了银钱!何况,李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德謇又生了三个儿子,次子德奖只有一子一女,此女即李瑶。李家阖府只有李瑶这一个女孩儿。这赛过明珠一般的尊贵的女孩儿,若不是当年她身患怪疾,李家哪里会舍得送到云台来。

    这个来自长安高门的女孩儿不骄不奢,性情好,还有江湖儿女的豪爽,真是个难得的小姑娘。

    就是年龄小了点。公子已年满十八,寻常人家,这个年龄已经当爹了。他二人在这个年龄也都成了亲了。公子怎么就不着急呢?

    两人有心跟公子提提,又怕让李瑶听到,就躲到一边叽叽咕咕。

    回到客栈,那四名亲信带着马车也到了。萧战就把打包带回的酒菜给了他们。那四名亲信一看到杜康,喜得眉开眼笑,一天的疲劳就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了。

    梳洗完毕,换好衣裳,李瑶就睡下了。

    许是劳累一日,又饮了几口杜康,李瑶睡得很是香甜,梦也无一个。

    第二日,李瑶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客栈杂役抬了水,李瑶简单梳洗后,就觉得神清气爽,换上一身烟青男装,戴好头巾,临出门照了照铜镜,镜子里分明是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李瑶下到一楼,只见萧远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正气定神闲地喝着早茶,萧战萧和也分坐两侧。

    美美休息了一晚,李瑶心情很不错,笑眯眯地给他三人打招呼。

    萧远点点头,端着他的茶水无声地轻呷了一口。

    萧战:“李公子早!”

    萧和:“昨晚李公子歇息可好?”

    李瑶也点点头,在萧远对面坐了下来。小二赶紧上了一杯热腾腾的早茶。

    他们四个的声音不大,却引起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的注意。此人高鼻深目,自下唇、至鬓角、直至耳垂一把连鬓络腮胡,看不出实在岁数,但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士。在李瑶还未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注意萧远三人了。

    这三人还真不同于一般人。靠窗坐的着蓝衫的青年男子面貌最年轻,但另外两人对他分明很是恭敬,显然那蓝衫男子是他们的主人;但三人又在同一桌饮茶闲聊,态度自然,又不像中原主仆应有的尊卑分明。而这三人共同的特征是手上的筋骨比常人更为突出,抬身落座下盘都十分的稳健,应该是习武人士。

    待李瑶也落座之后,这个络腮胡更是疑惑。

    这个少年看上去要比一般男子清瘦,但他目光清明,步态轻盈,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绝非身体羸弱之辈。

    络腮胡思考片刻,便离开座位,走到了萧远他们这一桌。

    其实李瑶并没有喝早茶的习惯,昨晚的洛阳水席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令她对今天的早膳很是期待。她正想问问,今天的早膳如何解决,一句带着异域口音的话阻止了她。

    “各位,早上好!”

    此人便是那个先前坐在角落里的络腮胡,他自称是粟特人,来自康居,姓康,叫康瓦尔。

    康瓦尔头戴尖顶虚帽,身着白色窄袖紧身衣,脚穿长筒革靴,腰系万钉宝钿金带,带上佩了一柄宝刀。确系典型的粟特人的打扮。

    其实萧远李瑶他们早就看到这个外族人了,只不过他们也不在意。

    自前朝炀帝开通大运河以来,富庶江南与中原的联系得以加强,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源源不断的通过大运河运送到洛阳、长安,然后从长安经河西走廊远销中亚、南亚、西亚以及更远的欧洲。

    无数的欧州和中、西亚商人往来于这条西域要道,他们带走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也携带大量金银、珠宝、药物、奇禽异兽、香料、竹布等商品来中国或在沿途出售。

    所以,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洛阳,这两个当世最为繁华的都市看到外国人或异族人都是件寻常的事。

    但这个康瓦尔有些不寻常,他通过自己的观察,认定眼前的这几个人断不是平常百姓或一般的官宦子弟,他决心要结交他们。

    萧远看看康瓦尔,对这个陌生人的主动并不惊奇,伸出右手,示意他入座:“请。”

    萧战立刻起身,和萧和并排而坐。萧和探询的目光始终追寻着粟特人,不发一言。

    康瓦尔落座后,自我介绍说,他是往来于西域的商人,他的家族也都是做生意的。这次他和他的叔叔、弟弟以及一些族人在二月里出发,从西域带来了名贵的香料、药材、珠宝、奇禽异兽、大宛良马,到了五月才到长安,在长安他们把这些东西卖了个好价钱,然后购进了钱塘丝绸、苏州刺绣、越窑瓷器、南方各种名茶等等,准备带回西域。他的叔叔弟弟以及族人还等在长安,他只带了两个仆从,在这洛阳已呆了几日,准备今日返回长安。

    “我们也要回长安。”李瑶随口接了句话。

    “喔?”康瓦尔更有兴趣了。

    “不过我们不会马上走,我们要在洛阳买点东西,再出发。”

    “那你们准备买什么?”

    “买点洛阳特产,带给家中的长辈、兄弟和女眷。”这是昨晚和萧远说好的。

    康瓦尔想了想,便道:“我来来回回在洛阳也呆了好几次,正好买卖东西是我的本行,如果各位不嫌弃,我可以做个向导。”

    李瑶的眼睛一亮:“好啊!”

    正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李瑶本想着,萧远三人都是男子,买卖这些小玩意,恐怕不是行家。正发愁去哪里、买什么呢。

    然后就给康瓦尔做了下介绍,萧师兄萧远,萧家大哥萧战、二哥萧和,自称李小五。她大伯家三个兄长,她还有个亲哥哥李珣,她可不就是小五。

    说到这里,李瑶觉得有些饿了,就问萧远:“师兄,我们到哪里吃早饭?”

    萧远问:“说完了?”

    “完了。”

    “好。”然后起了身,众人也跟着起了身。

    萧远又对康瓦尔道:“康兄想必也未食早饭,何不与我们同去?”这便是邀请他的意思。

    康瓦尔欣然点头:“好!”然后又问:“萧兄弟打算去哪里?”

    “阎家桥的阎记羊肉汤不错,离此地也近。康兄有什么推荐的吗?”

    “哈哈!我想去的也正是这家!”

    一行五个就离了客栈,才拐了两个巷子,就到了阎家桥。远远看见了“阎记羊肉”的招牌,未入其屋,先闻其味。

    这阎记羊肉馆的生意果然不错,楼上楼下两层都坐满了食客。李瑶他们没有提前预订,雅座是没有的,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等到一个空出的桌子,五人赶紧坐了过去。

    五人各吃了一碗羊肉汤,另加了些面点。

    因祖父爱喝羊肉汤,而当今圣上也颇爱喝羊肉汤,李家的厨子特意跟御膳房的御厨学习了如何做羊肉汤,因此,李家的羊肉汤也做得颇为不错。

    但今天喝了阎记羊肉汤,方觉此前在长安喝的竟都不是羊肉汤!

    康瓦尔说:“这阎记羊肉汤,采用鲜羊肉,当天宰羊,当天用肉;香料齐全、量大;又用秘制的胡椒粉调味,所以咸淡适口,汤味鲜美。”

    “那如何做呢?”

    “呵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康瓦尔笑起来的时候,络腮胡一翘一翘的。

    萧远接了句话:“想知道如何做,还不容易。去问问他们掌柜的,他就能告诉你。但是,关键恐怕在于香料配方上,那可是人家的祖传秘方,这个你是问不出来的。”

    李瑶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就作罢了。

    五人吃罢早饭,就由康瓦尔带着,直奔市集而去。

    事实证明,他们跟着康瓦尔太对了。

    小半天的光景,李瑶几个就乐颠颠地满载而归。

    李瑶买的最多,分别有:黄河澄泥砚一方,河洛奇石四块、青铜器六件、彩瓷(即后世俗称的唐三彩)十件、洛绣及剪纸若干。

    祖父有一方御赐的黄河澄泥砚贡品,泽若美玉,巧夺天工,祖父说它“贮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甚为喜爱。可惜被李瑶幼时偷偷溜到祖父书房里、搬着凳子爬到书桌上、拿在手里玩耍时摔在地上,磕坏了一个角。祖父虽然没说什么,看得出来还是很可惜的。李瑶为此内疚了很久。

    这方黄河澄泥砚虽然材质赶不上御赐的那块,但贵在造型、工艺极佳,想必祖父会喜爱的。

    这青铜器,一件是马踏飞燕,一件是鸣凤在竹,还有两把宝剑、两柄宝刀。那个鸣凤在竹给祖母用来焚香应该不错。

    这河洛奇石,是太阳石、月亮石各两块。河洛奇石实则是黄河石,胜在质地坚硬、造型生动、线条流畅、图案浑然天成、色泽斑斓美丽。实乃天然奇石、自然瑰宝。太阳石、月亮石又是河洛奇石中的精品,有的酷似东海日出,有的仿若月上山岗。伯父大概会喜欢。

    这彩瓷,釉彩有黄、绿、白、褐、蓝、黑等色,而以黄、绿、白三色为主;造型有骆驼、马匹、人物等。色彩浓艳瑰丽,造型生动传神。哥哥们定然会喜爱。

    洛绣、剪纸是带给祖母、伯母还有李瑶奶娘她们的。

    萧战家有老母娇妻幼儿,买的是洛绣、彩瓷和青铜器。

    萧和父母高堂俱在,妻子侍奉在侧,尚无孩儿,买的是洛绣、彩瓷。

    三人都很欢喜。不仅是为买到了称心如意的带给家人的礼品,还为银子花得忒值。

    有这个康瓦尔在,讨价还价真是太爽了!无论是何物件,但凡李瑶他们看得上眼的,康瓦尔立刻就能报得出产地、质地、品级,有的甚至能说出货源、进价。碰到这样了如指掌、心如明镜的买家,那些店铺掌柜要么直接给个痛快价,要么略作挣扎即弃械投降,哪里还敢漫天要价。

    三人都是笑眯眯得掏了银子。

    康瓦尔、萧远什么也没买。

    康瓦尔没有买,是因为他前几日已备好货了。

    康瓦尔问萧远为何空着两手?

    萧远说:“萧某孑然一身,除了师父并师弟兄,再无旁人。此去除了长安,还要去凉州,携带这些物什也不方便。”

    康瓦尔点点头。

    他二人什么也没买,但手可没闲着。李瑶买得一大堆东西,除了那方黄河澄泥砚、那几块河洛奇石她小心翼翼得放在包袱里背着,剩下的全在他二人身上。他二人手拿肩背,就差挑个扁担在身上了。

    萧战萧和也买了很多,本来还要替萧远背李瑶买的物件。萧远摇摇头。

    李瑶很过意不去,说要雇个挑夫,康瓦尔说:“不必了,我早就习惯了;萧兄弟是个练家子,拿这点东西不算啥。”

    萧远也无所谓。

    李瑶说:“你怎么知道我师兄是练武之人?”

    康瓦尔狡黠得说:“你们不都是练武之人吗?”

    李瑶问:“你凭什么断定的?”

    康瓦尔冲李瑶伸出了掌心。

    李瑶就明白了。

    练武之人,除了筋骨异于常人,最明显的就是手。那些常年握刀握剑之处,早已结了厚厚的茧子。即使是李瑶,手背是女孩儿家的细皮嫩肉,手心也是一样。

    粟特人常年在外经商,难免遇到盗贼,因此个个也都英勇善战。后来还有留在大唐做了武官的。康瓦尔自身习武,能看出他们是练武之人,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萧远说:“康兄是豪爽、实在之人,我们几个都是昆仑门中的弟子,也没什么好相瞒的。我们都要去长安,何不结伴同行?这样康兄途中也不寂寞。”

    此话正和康瓦尔心意,他哈哈大笑道:“正合我意!”

    康瓦尔同店铺掌柜讨价还价的时候尽显商人本色,其余的时候都很豪爽,笑起来的样子也很亲切,李瑶真心觉得这个康瓦尔很不错。

    康瓦尔爽快的个性很对萧战的脾气;萧和更谨慎些,但也很快接受了康瓦尔。

    大家伙儿说好了吃了午饭就出发。

    午饭就是在客栈解决的。一则李瑶逛街逛得有些累了(这逛街真比练武还累人!)二则康瓦尔说客栈的饭菜也不错。

    在午饭前,李瑶呆在自己屋子里好长时间没有出来。众人也不在意,以为她是累了在房间歇息。

    吃罢午饭,李瑶换了身从市集买回的深灰棉布男装,窄袖紧身,出行非常方便。师娘做的那两身衣服,针线那么密,绣工那么好,李瑶舍不得穿,收了起来。

    萧战萧和也换了黑色骑服。

    看到萧远的时候,李瑶就有些尴尬了。因为萧远也换了一身深灰棉布装,简直“同色同款”!李瑶买这身男装的时候,是背着众人的,没想到就撞衫了。

    萧和就和萧战在那儿挤眉弄眼。

    萧远看到李瑶的时候,表情完全没变化;大约男子在着装上,都是无所谓的。女子就不同了,样式、颜色、花色、质地、做工,样样都是敏感的。不过李瑶到底是江湖女儿,一会就把这“撞衫”的尴尬抛到脑后了。

    和店家结完帐,一行人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果然正如萧远所说,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之上,客栈、酒肆都十分的简朴,有时甚至是鄙陋,真的是有银子都没处使。

    好在萧远康瓦尔这些人都是习惯的,唯一不常行走在外的李瑶又是个随意的。加上萧和萧战和康瓦尔又提前做了准备的,风干的羊肉、熏鱼,干果零嘴带了不少,除了住宿只能要求干净,吃食上倒也将就。

    萧战萧和对李瑶的好感越发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这样既懂得享受又耐得了艰苦的女孩儿,哪里像是出自宰相之家(李靖当过四年宰相)的千金小姐!

    李瑶自己浑然不觉。一路上,康瓦尔讲康居的风土人情,西域的奇闻轶事,她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往返长安、云台,其它地方她也没去过,所以康瓦尔的见闻十分吸引她。

    康瓦尔既已知萧远他们是昆仑门弟子,一路之上免不了和他们切磋些武功,权作消遣。康瓦尔坦诚,中土武术,他只知道少林、武当,其余一概不知。

    萧远的武功稍露一二,康瓦尔就惊为天人。

    康瓦尔疑惑:昆仑玉虚峰就在陇右道青海境内,云台山离洛阳也不算太远,昆仑门的武功这么厉害,为何他们这些往来西域、洛阳长安多年的人都不知道?

    萧远道:“我昆仑历代掌门信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向来不在乎虚名;即便声名不如少林武当,又有何妨?”

    康瓦尔还是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途中下马休息的时候,康瓦尔说:“康居人使刀的多,我也如此,萧兄弟,我们比试刀法如何?”

    萧远并不推辞,借用了萧战的一把刀,就和康瓦尔开始比试。

    康瓦尔生得膀粗腰圆、异常魁梧,力气也是惊人,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

    萧远不慌不忙,只待康瓦尔近身时才伸出手中刀。稍作试探,康瓦尔即知遇到高手,遂使出全身功夫,不敢有半分大意。西域刀客讲究“快、狠、准”,康瓦尔是刀客中的佼佼者。

    萧远毫无惧色,康瓦尔进攻得迅猛时,萧远只把一把刀使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康瓦尔根本没有机会再进一步。

    李瑶看出来,萧远耍得正是李中信曾经在郁净泓跟前耍过的那套“啸傲山林”。同样的“啸傲山林”,李中信是耍出了刀法,而萧远,则是耍出了气势。那刀法在他手里,才配叫“啸傲山林”!

    大约四五十个回合后,康瓦尔速度稍慢,萧远一个闪身站在康瓦尔身侧,康瓦尔赶紧挥刀,萧远借着康瓦尔的力道,只轻轻一晃,康瓦尔刹不住力,身体就踉踉跄跄得向前扑去。好在萧远只使了五分力,康瓦尔朝前晃了几步还是收住了脚。

    萧远收起了刀,抛还给萧战,对康瓦尔抱拳:“康兄,得罪了!”

    康瓦尔稳住了身体,吸了一口气,气息方平稳下来。

    “好厉害的昆仑刀法!”康瓦尔冲萧远竖起了大拇指。

    “康兄的刀法也不俗,”萧远真诚地说:“只是快则快矣,‘巧’字尚缺。”

    他看了一眼李瑶,接着又道:“师弟年岁不够,气力、内力皆不足,固然需要借‘巧’方能克敌致胜;康兄虽力气过人,但也需知道如何使‘巧’,方能将力量、内力发挥至极致。”

    康瓦尔连连点头。

    一路上,萧远和康瓦尔切磋武艺,相谈甚欢。李瑶因而在云台之外再一次见识了萧远的刀法、棍术以及轻功、剑术,又一次相信一句话:有些人天生就是练武奇才。

    康瓦尔见萧远虽年不及二十就武功奇高,且胸襟开阔、见识极广,又毫无侍才自傲之意,心里对萧远就极为佩服;李瑶年岁更少,活泼聪颖,稚气未脱,宛如邻家小弟一般亲切,康瓦尔也起了爱惜之意。粟特人本善于投附政治势力,取得政治地位,以有利于自己的经商活动。康瓦尔最初结识萧远李瑶,本也有此意,但见萧远、李瑶二人对自己真诚相待,他也就送上了一颗真心,抛却了初衷。

    康瓦尔拿出一些药材,教他二人并萧战萧和识辨:哪些败火,哪些温补;哪些能治小儿顽疾,哪些专治妇人急症;哪些是救命的灵丹,哪些药单个无害,搭配起来就是索命的毒药……昆仑门下本有夫子传授药理,云台山更是奇花异草繁多,但西域的药材药理完全不是一个套路,四人也听得极有兴致。尤其是萧和,看得目不转睛,听得异常认真,神情之专注,跟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不同,李瑶都觉得有些诧异。

    五人排了一下齿序。康瓦尔年龄二十有六,只不过胡人面相生得要老气一些,加之常年奔波在外,皮肤越发粗糙,更显得老成。萧战二十三,萧和二十,萧远十八,李瑶十二。

    康瓦尔哈哈大笑:“李兄弟,李小五,李五公子,你这个名字叫得真是好!”

    李瑶心道:这是凑巧好吧。

    萧战萧和不肯随萧远唤康瓦尔唤“康兄”,称康瓦尔“康爷”,康瓦尔拧不过,也就随他二人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几天的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十月十四黄昏。长安在望了。

    官道上陆续出现客栈和酒肆。

    此地离长安还有数十里地,赶着马车,还有康瓦尔几匹驮着货物的马,估计无法在城门关闭之前到达了。

    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就近住一宿,明早再出发。

    大家心内明白,这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安顿好住处,在一个酒肆吃罢晚饭后,五人在客栈附近闲逛起来。

    萧远康瓦尔李瑶三个走在前面,萧战萧和走在后面。

    康瓦尔叹了口气:“明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大家心里也都这么想。

    萧远问:“康兄大约会在长安呆上几天?”

    “少则一二天,多则四五天。萧兄弟你呢?”

    萧远看看李瑶:“待把师弟平安送至府中,我们就离开长安。”

    “康兄,我还在长安,我们还能见面。”李瑶接了句话,后面的话,她却不知如何说。

    她本想说,她家在哪里,康兄有空可以前来她家。但她想起祖父,祖父深谙“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为人处事一贯低调,朝中不结交党朋,府内也少宴宾客,也时常以此警戒伯父和父亲。自去年十月卸任宰相之位后,祖父越发深居浅出,大半时光都呆在书房里写他的那本《六军镜》。她贸然让康瓦尔上门,合适吗?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自己是个女儿家,康瓦尔还是个异族男子。自己不在乎,可是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哥哥们……他们会怎样认为?想想头大了。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的习俗,我是个大男人,小五是个女子,我上门是不方便的。”康瓦尔话音刚落,就捂住了嘴,李瑶的眼神箭一样地飞过来。

    康瓦尔高大魁梧、一脸大胡子,双手捂住嘴巴的样子有点滑稽。但李瑶的关注点是:自己一路都是男子装扮呐,什么时候就被康瓦尔识破了?

    看李瑶一脸窘迫,萧远微微一笑,道:“师妹,康兄是个惯在江湖上行走的,他如何会看不出来。”

    康瓦儿点点头,挺着胸膛,神情很是自豪地说:“我们粟特人自幼就跟爹娘出外做生意,南来北往,哪里不去?什么人没见过?若是连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都分不出,我这些年在道上不是白混了?!”

    李瑶的脸越发红了,心里想:“我哪里娇滴滴让你看到了?”但她素来机敏,赶紧说:“康兄,你到长安会住在哪里?我去找你也是一样的。”就把话题岔开了。

    不过过后,李瑶还是老老实实得说,她本名李瑶,家住长安永安里。先前男子打扮纯属为了路上便宜行事;小五是她在家里的排行。

    康瓦尔哪里会不明白?

    他先说了自己在长安的住处,然后又道说:“若我有妹子要同行,也一定是假冒男子、着男人衣装的。”

    旋即又说:从长安到西域,路途遥远,大家都是结伴而行。商队通常都是二三百人,五六百人的也是常事。他们这个商队,就有四百多号人。粟特人个个都英勇善战,饶是如此,还是不能保证商队的安全。所以,商队里通常不会有女子。

    停了一会,他又道:“况且,自隋以来,吐谷浑越发强盛,经常在唐廓、凉州一带劫掠过往商客。虽说今年六月里,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奉命率军出击,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携众远遁至青海湖,但到底没将吐谷浑彻底驱逐。若我商队自长安返回,遇到一般的劫匪尚不足惧,但若遇到吐谷浑的军队,手中钱财货物尚且不论,只怕性命都难保。”言辞间担忧之色显露无疑。

    自萧远他们在洛阳初遇康瓦尔,一路上都只见他谈笑风生,生意往来、各地风土人情都是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只觉得他精明、豪爽、能干,现在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萧远想了想,就说:“康兄,我们回客栈商议。”

    于是,五人回了客栈,齐聚在萧远房里。萧战萧和在门口。

    萧远说:“康兄不必忧虑。我昆仑门在长安、河西有不少弟子,在这一带也都有线报。我有个师叔在长安开‘罗氏护卫行’,我修封书信,你拿着书信找他,他必然倾力助你,再加上线报,只要及时避开吐谷浑的主力军队,就一定能保你们安然无虞。”

    康瓦尔大喜:“萧兄弟,谢谢你!到了长安,等我见过萨保,必当重金礼聘昆仑门的弟兄!”

    萨保是粟特语,就是商队首领的意思。

    萧远微笑道:“康兄这就要和我见外了么?”

    康瓦尔正色道:“我粟特人向来在钱物上分得清清楚楚,父子尚且计利,何况这样刀口舐血的买卖!”

    萧远就写了一封书信给郁净泓的另一个师弟、也是方廷轩的师弟罗厚烨。

    数日后,康瓦尔手持此书信,按照萧远所写地址找到罗厚烨。罗厚烨果然十分重视,亲自出马,亲选弟子数十名,一路护得康瓦尔商队,自长安,过凉州、敦煌,一直到了康居。

    亏得罗厚烨及昆仑门弟子护卫,避开了吐谷浑大军。十二月李靖挂帅出征,在青海大败吐谷浑,吐谷浑王慕容伏允率残部四处逃窜,最后至突伦川,走投无路,被部将所杀。

    逃窜的败兵对老百姓尤其凶残,那些遭遇上了吐谷浑残军以及逃兵的商旅就损失惨重了,钱财损失不说,保得性命就谢天谢地了。

    更多的商旅稳妥起见,闻得朝廷有发兵风声,索性按捺不动,待唐军大败吐谷浑之后,路途平安了才回程。

    如此一来,当年返回到到康居的丝绸、瓷器、茶叶比往年少了近九成,在康居的中亚、西亚以至欧洲的的商人唯恐抢购不到,纷纷提价收购,致使价格暴涨了数倍。

    丝绸、瓷器、茶叶的利润本就丰厚,康瓦尔和他的家人以及商队越发赚得钵满盆溢,个个眉开眼笑。

    按照萧远的建议,商队给罗厚烨和昆仑门的酬金不固定,参考单匹丝绸的价格,这样护卫队和商队的利益就捆绑在一起。因而这趟护卫,昆仑门也收益颇丰。虽然返回长安,已是第二年初夏。一路凶险、劳碌自不必言,但这一趟护卫所得竟然超过往年数年的收益,也是蔚为可观。除了跟着罗厚烨去的弟子,连留守在长安的众人也都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酬金。

    昆仑总部、云台都获悉了这一消息。

    昆仑门的弟子本就经常往返于云台山和昆仑虚,对西域各地极为熟悉。如此一来,便开启了昆仑门以武艺结合信报的护卫模式。嗣后,昆仑门越发壮大,逐渐发展成为自洛阳、长安至西域的第一护卫局。这虽然契合了最初方廷轩和萧远的构想,但其发展之快也超出了二人的最初预期。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萧远将书信交予康瓦尔。

    看他二人你来我往,李瑶瞪大了眼睛,竟不能插上半句话。原来昆仑门在长安还有护卫局!她竟从来不知。在此之前,她只知道昆仑门在昆仑虚、云台山上,她心目中的萧远,就是个武功高强的大师兄,而现在,她觉得对昆仑门、对萧远,都需要重新认识了。

    大约是放下了心中的这块石头,康瓦尔立刻又恢复了豪放、爽朗的性子。他推开窗子:“今晚月色不错,走,萧兄弟,小五,我们再出去溜达。莫辜负了此良宵美景!”

    明日即是十五,今夜寒蝉高悬,几近盈满。凉风习习,月华似水,当真令人不忍辜负。

    五人在外又闲逛了一会,康瓦尔又叹了口气:“明日就是十五了,各位不思念家中的亲人吗?”

    李瑶笑着说:“虽说我明日就能到家,心里还是盼着马上就能见到家人才好。只是到了明日,又要和你们分别了,心里就又纠结,不知是该盼着明日快点到还是慢点到。”

    萧战道:“我们跟着公子常年在外跑惯了,倒也习惯了。再说,每年还是有数月能和家人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萧和点点头,略带戏谑说:“是啊。倒是康爷你经年累月奔波在外,不怕家中娃儿不认得你了么?”

    康瓦尔哈哈一笑:“我不怕娃儿不认得我,只要娃儿他娘还认得我就行!”

    萧远本未答话,康瓦尔却也不放过他:“萧兄弟,你也十八了,莫说在我康居,就是在你们中原,你也早该成亲了。”

    夜色下,萧远青衣如水,双眸如星,无法识别他的神情,只听见晚风送来他清冷的声音:“成亲么?我还从未想过。”

    “你们中原常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莫非萧兄弟未遇到合心意的女子?”康瓦尔接着问。

    萧远转过身,青衣在夜风中飘摆:“我师父他老人家一生未娶,不也很好么?”

    萧战心道:公子无后怎么行!

    萧和却是暗暗摇头。

    许是怕康瓦尔穷追不舍,萧远换了个话题:“康兄似是很喜欢中原?”

    康瓦尔点头:“正是。虽然我粟特人历代经商,积累了不少钱财,但到底我康居远在西域,哪里赶得上中原物华天宝、地杰人灵。况且,我们经年在外,于夫妻恩情、子女天伦实在是欠缺甚多。”

    萧远想了想,说道:“听闻异邦有葡萄美酒,不同于我大唐佳酿。康兄这次回去,若有机缘学得这酿造之术,来日在长安开一酒坊,想来获利亦不会少于现在的买卖行当。况且还免去了经年奔波之苦,又能和家人守在一起,岂不是一举三得。”

    康瓦尔瞪大了眼睛,一手猛地拍在萧远的肩上:“萧兄弟所言极是!谁说你只会武功!若你肯经商,只怕我粟特人都要喝西北风!”

    萧远笑了:“我只是这样想。真正要动手,哪里懂得什么东南西北。”

    五人聊到了近子时,方才回屋歇息。

    第二日是十月十五。

    吃罢早饭,一行人往长安进发。

    长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每个方位各有三门,北有光化门、景曜门、芳林门,南有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西有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李瑶他们自洛阳过来,便要自延兴门入长安城。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了延兴门近前。

    守城门的兵士军容整齐,仔细得看着过往的百姓。遇到有些可疑的,也拦下来查看一番。待细查之下,无甚不妥,便放行了。

    李瑶等下了马,还没靠近城门,里面已经冲出了四个人,为首的那人年约三十出头,体型微胖,圆圆的脸,正是李府的府卫头领赵立。

    赵立显然高兴至极:“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李瑶此刻还身着男装,路过的百姓本来以为是个俊俏的公子,都不甚在意。京城里公子哥儿多得是,俊俏的也不在少数;却不料是位“男装小姐”,反倒有些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李瑶有些不好意思,跺着脚,撅着嘴,小脸微红:“赵叔,看你!”

    赵立嘿嘿一笑,众人就走到路边说话。

    原来赵立他们料得李瑶这两日就该到了,必走延兴门,昨日已在这里等了一日;今天又是一大早就等在这里。

    李瑶给赵立他们作了个介绍。萧远曾随郁净泓去过李府,其余康瓦尔、萧战、萧和都是初次相见。

    赵立很热情地邀请他们齐去李府。

    萧远道:“我三人确还有紧要事,既然赵叔你们接到了师妹,我等就不进长安了。”

    康瓦尔道:“我一人去洛阳了数日,还是先和叔伯重聚了,改日再叨扰。”

    赵立苦劝未果,就作罢了。

    萧远把李瑶叫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她,正是初五那日李瑶扔在碧水潭的簪子。

    萧远挑着眉说:“这簪子材质、工艺甚好,非寻常人家所有,扔了岂不可惜。”

    萧远说得一点不错,单那簪子上镶嵌的一小块羊脂玉,就十分难得。原本是伯母郑氏陪嫁的一块极品羊脂玉,前年李瑶和她四哥偷偷溜到库房发现了这块晶莹剔透的玉、两人抢着玩的时候不慎摔落,碎成四块,一大三小。大块的嵌在祖父的宝剑上,三个小块的伯母令人寻了长安最好的匠人打了三支簪子,嵌在簪子上。祖母的是一支“老梅盘枝”,伯母的是“青云出岫”,李瑶的这支是“出水芙蓉”。等回了长安家中,若被问起,确实很难向伯母交待。

    然碧水潭潭水常年低温,十月间已是冰凉刺骨。

    李瑶有点感动:“师兄,你......”

    萧远摇摇头:“不是我,是旺财。”

    旺财是陈伯养的狗。

    云台上下都十分推崇萧远,连旺财见了他每每都是摇头摆尾,可见其受欢迎热捧之程度。

    李瑶:……

    赵立也带了辆马车,来迎李瑶的行李。

    李瑶说了句:“且慢”,然后钻进先前的那辆马车,一会拎了个小包袱出来。

    李瑶走到萧战等人身边,从包袱里拿出几个小青瓶——正是四人在洛阳“之乎者”喝过的杜康。李瑶递给萧战、萧和、康瓦尔各一瓶,独给了萧远两瓶。还在康瓦尔耳边耳语了几句,康瓦尔看看萧远三人,哈哈大笑。

    李瑶说:“一路上得众位大哥照顾,今日分手没什么别的相赠,就赠各位大哥杜康。杜康虽好,只别喝醉了误事就行。”

    萧战萧和分外感动。这个李小姐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李瑶在马车边上看赵立他们小心搬自己的行李。

    萧远他们就站远了些,免得碍事。

    萧战在萧远左边说:“李小姐真正贤淑端方啊!”

    萧和在萧远右边说:“我们三个包括康爷都是一瓶,独公子得两瓶,李小姐待公子真是不同!”

    萧远不语。

    分好行李,分手在即。

    萧战萧和与李瑶、康瓦尔各说了几句,康瓦尔又和萧远说了几句。

    然后三人上了马,萧战萧和在前,萧远殿后,他对康瓦尔、李瑶、赵立等人抱抱拳,道了声:“各位,保重!”

    三人调转马头,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四名亲信也赶着马车紧紧跟随而去。

    李瑶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师兄,珍重。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