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秋，黄河秋汛，同往年都不一样，又是连月的大雨，河床抬高，庄稼烂在了地里，房屋冲毁了无数
如今边关难得的太平来自于慕卫和步绝尘
边境同北赤离的并不算远，西北风呼啸的刮着，吹的皮肤干裂异常
街上的很多戴着面纱，手持工具正在清扫大街积雪的人，熟络的彼此打着招呼，临街包子铺里的包子冒着热气，戴着毡帽的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直到将军府三个大字赫然印入眼帘，慕玄竟觉十分的熟悉～
浪云并未多做停留，只抱拳便调转了马头匆匆离去
驻足不前，慕玄盯着这块牌匾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像是从前东离将军府的那块牌匾，自己还重新漆过了～
正当凝神之际，屋内急步走出来一人，大冬天赤着膀子，往一旁的推车上搬运着储粮的麻袋
“燕叔！”
他闻言回头，发现慕玄正站在不远处，拱手道：“慕姑娘～”
见她稍有疲惫之色，想必是赶了不少的路：“姑娘一人？”
慕玄却是盯着门口早已堆满粮的马车：“这是？”
“哦。黄河秋汛之后，南城门楼下积了不少流民～这会儿将军，公子他们都在城门外施粥～”
“我也去～”
“我看姑娘面有疲惫之色，不如先行在府里歇下吧！眼下城门并不缺人，城中百姓也自发在那里帮忙”
这是慕玄认识燕叔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她摇摇头：“不妨事，且瞧瞧去”
城南的墙看的出来翻修过，基底都是坚硬硕大的石块，在往上用青灰色的小砖一块一块垒起，做了烽火台和瞭望哨，远远看去雄厚方正，巍然耸立，城墙上不断有着盔执茅的守兵巡视，给人坚固持重和凛然难犯之感
离城门进了，虽然颜色斑驳了些，但依然有历史沉淀之下的庄严，城门上的大石块上镌刻着永宁门三个字，描了金看上去倒是很新
永宁门～真是个好名字，一路走来，这城内百姓的生活也确实担的起“宁”这个字～
穿过城门，城外的景象像是压在心里的石头，慕玄已经见过这样的场景很多次，可是再见之时仍觉的难过～
不过，此刻城门之外的景象比起之前，似乎状况好上不少。井然有序的难民队伍，一字排开的施粥布篷，和忙而不乱的一群人
“粮来了来了～大家帮忙一起搬～”有些已经喝了粥的难民主动来帮着搬米，并没有发生哄抢，踩踏，挤占等混乱的局面
她看见了慕卫，念夙执，还有步绝尘和尹闭月～
好久不见，她竟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大哥～”城楼墙角下传来慕玄些许哽咽的声音，夹杂着激动，开心等多种复杂的情绪
大家同时看向了慕玄，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后面的人主动接手他们手中的饭勺，他们得以空出手来，在一堆人前面又搂又抱的～
“好久不见～慕玄”
拥抱分开之后，几乎两年她未再见过尹闭月和步绝尘了，再见之时，仍是生出那种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的感觉，感情却已是不同
尹闭月紧挨着步绝尘，身着素衣，去了配饰，朴素了不少，手腕上那一只墨玉的翠镯煞是好看，再见之时依然惊为天人
“闭月姐姐，绝尘，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如今的她早已坦荡，再见这位谪仙般的人物之时，终是浅淡一笑
慕卫四下看了看：“你一个人，帝江呢？”
慕玄嘴角的笑意浅了几分：“他有事～”
念夙执给了他一肘，大家都默契的沉默着没有再问下去
“不能让他们入城吗？”她忽然想起在去蝶谷路上的荒村里，帝江将那一群人安置在了如世外桃源般的蝶谷
步绝尘摇摇头：“太多了～”他望向了远方，透过那一方天空最终看的是南方：“收了他们就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人过来，到时候城内也会如同城外～原本这里并没有这么多流民，因为姑娘们心善，施了几日粥，远的近的新的旧的，城下成了这样”
“谁来救救我的孩子……”人群里传来呼天抢地的恸哭～
慕玄寻声望去，一位衣着褴褛，破洞补丁素衣的女子蓬着头，身材消瘦，面色发黄的中年女子双手托着一个孩童，正无措的在人群中哭喊
慕玄几步奔了过去，孩子脚上连鞋都没有，双脚被冻的发青，皮肤苍白，口唇青紫，意识已经处于模糊状态
慕玄摸了摸小孩的手脚，三指捏在他的手臂之上，是冻症～好在尚未伤及心肺
步绝尘是紧跟着慕玄到的，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救助过这群人，如今看着慕玄，收回了欲要上前的双手，神色淡然的看着他
“快去取一桶热水来，用辣椒秸秆煮水”慕玄跪在地上，取下自己的狐裘摊在地上，然后从妇人手中抱过孩子，三下五除二便把孩子身上原本并不多的衣物除了干净，然后将他包了起来，拍了拍妇人：“你先别急～孩子是扛不住这低温天气，尚算发现的及时，不要紧”
看她处理冷静娴熟，吩咐从容不迫，搭垂的眉眼处终是露出了笑意
从前只觉得她下棋学琴皆是颇有天赋，如今分别不过两年，竟然也有此等医学造诣，她看似孱弱却从不依附他人，未来如何走，她有自己的打算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满腔悬壶济世的志向，可是在面对生死选择之际，人欲终究是战胜了佛心
他这一双手到底也是有洗不干净的污点的
他看向慕玄，是心心相惜的欣慰与欣赏，也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尹闭月此刻却凝望着他，那城头斜过来的一束光照在他的瞳孔深处，是一种从容的温和与平静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那一道目光过于炙热，又或许是出神太久，他转头望向了尹闭月，唇角的微笑带着温度
在他的眼里看不到欲盖弥彰的掩藏，只剩迷醉的温和
慕玄终是回过了头，很快略过了所有人看向了慕卫：“兄长，能不能让他们进城～眼下进入隆冬，若是这些人一直流落荒野，会扛不住的，施粥只能保他们片刻无虞，终是治标不治本！救不了他们，还会拖累城内的人～”
慕卫的目光垂落了下来，而他身上聚集了无数人的目光，城内与城外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都在这一刻交织在他身上～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实也的确不允许他们没有限制的收容他们
天下久经战乱，如今更是天灾不断，纵是这城内片刻安宁，也是被遗弃之后被他们有心的扶起，实属来之不易
慕玄自然也明白，人与城的命运本就是相联的，又望向了众人，他们个个眼神闪躲，面露愧色
步绝尘此刻却首个发声说道：“她说的对”
“我有办法！”慕玄站起来，如临世神衹一般：“我叫慕玄，慕卫是我兄长！我能理解众位的疑惑与担忧，但是请大家相信我，我有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只是他们需要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这天气越来越寒冷了，若是在外面今天这样的情况一定会持续发生，而且会更严重，你们今天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你们心存道义，必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给我五日的时间，若我不能解决，我即刻带领他们一同搬出此城～决不叫大家为难”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
步绝尘注视她半晌道：“我信她！”
“我也信～”念夙执紧接着道
尹闭月拉住慕玄的手，轻声说道：“慕玄，你好勇敢，我好佩服”
慕卫抱拳：“承蒙各位不弃爱戴，望大家成我小妹意愿，我慕卫以慕家军声名启誓，定会护此城永宁～”
人群中熙熙攘攘，一位老者此刻站了出来：“大家不要忘了，一年前我们也同他们一样，饱经战乱流离失所之苦，是慕将军收留了我们，给了我们安定的生活，如今我们怎么能做忘恩负义之徒，既是慕将军的妹妹，此举又是大义，我们怎么还能不如一位姑娘啊～”
“那还等什么，赶紧进城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表示家里尚且有空房，都愿意主动贡献出来！
一时间，城外所有难民都跪了下来，头磕的掷地有声
人都是有求胜欲望的，哪怕是痴傻之人，纵是淡了人欲，也不会忘了求生的本欲
安顿完所有人之后，已是半夜，慕玄将这百十号人一一登记在册，从哪里来，身体康健与否，有何傍身的本事，暂时落脚在谁家都记得特别清楚，就差祖宗十八代和生辰八字没有被扒问的写全～
将军府内所有人捏着肩膀坐在大厅之上
“你今日说，你有办法，不会是权宜之计吧！”
步绝尘的目光飘向慕卫，摇了摇头：“慕玄不是这样的人，必然有应对的办法”
慕玄点点头：“兄长放心～明日借我500人马～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休息，明日带着500人马，我与大家说我的计划”
第二日，尚有薄雾之时，五百人马已经整齐划一的立在将军府外
慕玄揉着眼睛出来之时，被一声铿锵有力的“大小姐”机灵的一下子清醒了～时间恍若回到了将军府，她的慕家军回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用一个如此巧妙的办法，让那一群难民同城外三万驻军一样，在三座城池“包围”的中央，寻了一块沃草丰源之地“驻扎”在此处～
简易的落脚之处已经搭建了起来，不过三四日的时间慕玄做到了她的承诺，带着他们搬到了这里，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家
慕玄组织了难民垦荒小队，南边的山坡之上渐渐的开垦起了梯田，按节令春耕秋收，渡化成累季的春华秋实。慕家军也加入了农忙～队伍越积越大，荒地变良田，枯草转庄稼，闲时大家坐在田间地头欢声笑语聊家常，女子大多会秀红，辟了一间绣坊，不仅解决了衣食住行，还给军中缝衣补裤，制衣作甲，这里渐渐升腾起了人间烟火之气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善举，在后来两国战争中，这样一群人发挥着扭转战局的作用
是日阳光普照，慕玄站在将军府的牌匾之下，抬头凝神望着这块匾
慕卫赶巧从军中回来：“你这是抬头看什么呢？”
“我觉得这块牌匾异常熟悉～好像从前将军府我漆的那块。”
“就是那块～”他翻身下马，拍了拍马鞍，有些灰升腾起来，他用手挥了挥，摸摸这匹棕红色的马：“带你去洗洗～”
慕玄怔了怔，瞳孔都跟着放大了：“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不是我！月前，圣上遣人送来的～”他看了一眼这个门匾：“将军府的荣耀不能在你我手中被辱没。”
慕玄沉默了好一会儿～想起月前赤炎偷偷去了东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卸了带回来的。一个皇帝，去偷一块牌匾
她唇间含笑，大抵还是欣慰，这是父亲手书的三个字，以前听老管家说差不多有三四十年了。
彼时父亲应该还是西昭的少年将军，慕玄不敢想象在书写这三个字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可是，我不愿意提心吊胆，用你们的安危来换取这样一份荣耀，我宁愿你们无病无灾的陪在我的身侧，平淡一生～”
慕卫的身影钝了一下：“多少人都是你这样的想法，可是你也看到了，那些因为黄河泛滥流离失所的人，因为天下纷乱无家可归的人，即便这样简单的愿望，也不能成真，总要有人立刀向外，以一人之力护住一众之愿，纵是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但是慕玄，父亲将慕家军的令牌交给我，这便是我的使命”
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侧脸已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一如他的风骨～
慕玄自惭形秽：“我跟哥哥一起去刷马，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给父亲刷马，那马总格外听你话，却总是甩我一身的水～”
“好～”将军府后院有个马厩，平日里都是慕卫自己照顾
“现在军营的蔬果多的吃不掉，那群百姓地里什么丰收了就往军营送，往将军府送～除了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也着实解决了军中闲时粮草问题，我家玄儿长大了，想出来这么好的办法～”
其实给她灵感的是帝江～因为蝶谷，也可以给一群穷苦之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叫他们在乱世里安稳求生
“因为一个人～”
“帝江？”
“嗯”
“他虽未来，倒是对眼下局势看得清楚，连我这边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慕卫只以为帝江了解目前永宁城的现状，这下误以为慕玄是特地来解决这边困境的，毕竟在荆州的时候，他是见过了帝江妥善处理百出状况的风采：“是朝廷有什么事耽误了，所以他没和你一起来？”
他还是试探性的问出口
慕玄搅着木桶里的水，将原本倒映的清丽面容漾的破碎：“应该是吧！”
慕卫停下了正在刷动的手，他弯下了腰，看向了正在漫不经心划水的慕玄
“吵架了？”
慕玄此刻却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的思想正在激烈碰撞，她不确定慕卫此时依附赤炎有着怎样的打算，尤其是在知道东离皇家身份之后，对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利又是不是渴望～
他与帝江明面一个阵营，但她也从来不曾确定过帝江和慕卫是为自己还是为众生。若众人都归位，他们两个原本该是各为其主，是与生俱来的死敌啊～
命运如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肆意撩拨着人的际遇
这是她最不喜欢的猜度～人心最经不起的便是怀疑和猜测
她看向了慕卫，那一双眼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探究：大哥呢，大哥又想不想称帝？
“真的吵架了？”
“大哥，你带领慕家军追求的是什么？”
慕卫拍了拍马，抬头望了望那片天：“以前是保家卫国”
“现在呢？”
“守护众生”他拍了拍慕玄的头：“也守护你们”
慕玄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追问道：“是替百姓立刀向外的将还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
慕卫原本含笑的嘴角突然挂了下来，不是不开心看上去更多的是失望，连声音都沉闷了些，不似刚才恍若意气风发的少年：“你是不是觉得大哥会因为那个身份产生什么其他的心思～怕之后让你在我和他之间做选择？”
慕玄羞愧的低下头，哽咽道：“大哥，对不起～”
“玄儿，大哥从出生就在将军府长大，父亲教我立身处世的道理，却从来没有教过我对于权利的追逐，父亲那时候的愿望是，天下大定，卸甲归田，含饴弄孙～”
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是懂得温暖他人的，那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样的大哥，也是慕玄想要守护的大哥，所以那个午后，她和慕卫刷着马，也说着当年许多许多她从娘亲那里听来的事，帝江以及她在蝶谷的所见所闻
却独独还是隐瞒了帝江的身份，便是要说也不该由她来说～
她是在竭尽全力地想让慕卫去了解一个不一样的帝江，同外面传闻，同他理解里不一样的帝江
世有五眼，肉眼可见最低，肉眼之外对人性的揣度和猜测，世人却只愿意相信罪恶，性本善还是本恶，从来没有分出对错，却只有在人的身上立见高下～
“所以大哥，他同你是一样的，从来不会因为任何去违背道义～”
慕卫刮了刮他的鼻子：“你究竟是心向着他多一点”
慕玄摇摇头：“因为我同你们一样，我心也向着苍生”
午后的斜阳暖暖的照在两人身上，马厩旁的石阶上，她双手撑着下巴，转过头望着慕卫，目光灼灼如焚，她开口道：“大哥，我想体验一下军营的生活～”
“改日我带你去军营看一看”
“不是～我说的是行军打战的生活”
慕卫默然良久，摇了摇头：“太辛苦，也太残忍了～”
慕玄明白他的意思，风餐露宿的苦咬一咬牙或许还能凭着心性挺过去，但是刀尖舔血的战场，剖肤见骨的死尸腐气，陈年已久的脏污腥臭，是横亘在每一个初入战场人心上的一块抹不去的阴影
太过善良的人看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战场瞬息万变，不容许有太过慈悲的心，也不允许出现太过在意的软肋
若是战而有畏，必是步入死局，若是生而无畏，日后同样是死局
“玄儿，大哥在战场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我要护着你们，不能让你们至于险境。你们安稳，我在前方便无畏～”
“若是有一日战争需要，百姓需要，便是通天的绝路，我也要走一走～”
还是记忆里那个倔强的女子～
或许知是一时半伙不会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慕玄豁然开朗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军营看一看”
“正好有一人或许很想见见你～”
“谁呀？”
“见了便知”
“那明日就去～”
“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