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账

    白山之巅又在下雪,雪花一片片随风缠绵,晃晃悠悠打着旋落下。

    雪中有人在耍枪。

    素白的衣衫墨黑的发,红色长枪收了再放、舞起又劈下,侧身横扫,激起千层雪浪。

    “腿再往下,对,胳膊高一点,这里用力,出去,哎,对,然后这样……”

    昔年的小小庭院里有一株海棠花树,凌少安总在树下习枪,凌长英总爱硬凑上去指点他,明明小少年动作力度都到位,老父亲偏还在一旁背要领,烦得凌少安一边耍枪一边皱巴着小脸。越茯苓酷爱侍弄花草,只是牧云峰寒冷,许多花草都养不活,她也不恼,不厌其烦地央凌长英替她寻来各种奇异的品种。越笙便跟在她身后给一排排盆栽浇水,然后突然把瓢丢下,抓起木剑站到凌少安边上一招一式地比划。凌长英便逗她,说“我们凌家枪法不外传,小笙笙若是想学得进我们凌家,跟我姓凌。”她便撅着嘴回“我们就是一家人!我跟姑姑,还有越凌云都姓越,我们是一家的!”凌少安心甘情愿跟着越笙“姓越”是凌长英的痛处,每每提及此,凌长英总气呼呼地找妻子讨个说法:“苓儿你看嘛~她欺负我!小小年纪嘴巴便如此厉害,长大了还怎么得了啊!”越茯苓便缩在他怀中捂着嘴笑,佯装愁道:“是呢,笙笙这嘴容易得罪人,长大了少不得挨欺负。”这时凌少安便插话了,他虎虎生威地将枪插进地里,昂首挺胸地说:“有我护着,我看谁敢欺负笙笙!”爹和娘便长长地“噢”一声,笑作一团。凌少安被笑得又羞又恼,干脆拿走木剑,把凌风塞进越笙手里,手把手地教:“来笙笙,我教你,凌家枪法第一式,破风。”

    越笙便这般一点点习了忠勇世家的百年不传之秘,只是那时她力气太小,又或是知道以后有人护着练得不上心,比划了千百遍的招式总是不得要领。

    怎料时隔八载,与凌风重逢,她竟一气呵成走完了全部招式。

    恍如那段时光不曾走过这八年倥偬。

    一声闷响,凌风直直插入泥土中。

    竹月色披风停在木栈道上,清环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小姐,二姑娘回山省亲,家主叫您去四时堂。”

    “知道了。”

    越笙冷清清答完,甩袖收了凌风,跟着清环往山下去了。

    待人走出老远,蓝云才骂骂咧咧从石洞中探头,快步奔向那一片冒了头的花丛:“越笙!你个天杀的!老子的花还没长成呢又要被你霍霍完了!”

    四时堂在秀云峰,因常开四时花而得名。

    秀云峰是家主并夫人住的地方,风景秀丽,地方宽敞,家主越擎便常召族人在此议事。

    此时堂内只有两人。

    回山“省亲”的越莹莹一身素衣,头戴绢花,抱着越擎哭得鼻尖通红:“大哥啊,你瞧瞧你养的好女儿,我家儿媳不过争了几句话她就把人杀了!我山里的医士说是一刀毙命啊!那么长的匕首一刀毙命,整个儿都插进心口,她得是多狠的手啊!大哥啊,您可得给小妹做主啊!还有山下那群当差的,我不过嫁出去几年,他们竟然拦着不让我进门!您可得好好处罚他们!”她今儿一大早便来叩山门,哪知那山脚守卫非让她出示玉牌,说什么军令如山,不然便不让她进。

    她身上哪还有玉牌啊!

    明摆着是为难她!

    还有她那个当家嫂嫂,竟然遣姑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她一通训斥,说她多年不曾给祖宗尽孝,让她先去祠堂跪上两个时辰!

    累得她饿着肚子走这么远的路,精心调制的妆容都花了!

    她定要狠狠告越笙那个小贱蹄子一状!

    越莹莹狠狠擤了把鼻涕,抽着嗓子道:“大哥!诗画刚过门便遭此横祸,现下外头都在传房廉克妻,这叫他往后还怎么活啊!何文清也上门来讨说法,人又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我们上哪儿给他要说法去啊!”

    越擎面相生得憨厚老实,身形也相当敦实。他一边使劲儿把越莹莹往出扒拉,一边头疼地安慰:“莹儿莫慌,啊,是笙儿的错大哥一定让她认,一定让她给你道歉,给苍山道歉,好不好?”

    越莹莹不依不饶地抱住他胳膊,哭:“她可是杀了我苍山的少夫人,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便了了吗?”

    越擎努力抽着胳膊:“那,你想如何?”

    “她伤了我苍山脸面,必得给出同等的赔偿!听闻萧明冶暴毙,现下枫山空着,不如划给我好了!”

    “那不可能!”越擎斩钉截铁地拒绝。越家军已前去驻守,到嘴的肥肉谁都别想让他吐出来!

    越莹莹眼珠子一转,呜咽:“那,将崆、峒二城还给我们也行。”沿江十一城本就有三城属于她苍山。

    越擎瞅准时机,迅速将胳膊抽回来,退到上首坐下,捋一把胡须,贼兮兮道:“这…你也知道占城的不是我,我这,我做不了主啊。”

    “大哥~”这一声“哥”拉得百转千回九曲回肠,听得越擎脑壳子疼,他“嗖”地捂住双耳,急急道:“这样啊,你想要城呢自己去跟笙儿商量,只要她同意啊,你想要多少,想要哪几座,都随你,啊。我已让人去唤她,她马上就到,啊。”

    越莹莹一声啼哭卡在喉咙里。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大哥,你…你说什么?”

    越擎便重复了一遍:“我已派人叫笙儿下山,你方才进门的时候便去了,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越莹莹突然不哭了,挂着泪珠子结结巴巴地比划:“这…我…她…”

    寒风便在这时刮开大门,朱红的檀香木“砰”地砸在墙上,冷得刺骨的声调在堂内响彻:“怎的,你不是要找我算账?”

    越莹莹僵硬地转过头,越笙正懒懒散散倚在门框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抛玩着一枚玉佩,漆黑的眸盯着她,轻飘飘道:“来,将你的账本说与我听听。”

    越莹莹下意识咽下口水,战栗着后退,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努力镇定地端起杯子抿一口茶,道:“我听山里的丫鬟说,你,你杀了何诗画。”

    越笙轻扯嘴角,玩味道:“怎的,你没见到尸体?”

    “见,见着了,你承认是你杀的……”

    “自然是我杀的,放眼天下,还无人敢打着我的名头作恶。”越笙极其嚣张地挑眉。

    越莹莹又咽了咽口水:“噢。”又细声道:“那你要同她父亲道歉。”

    越笙反问:“为何要道歉?”

    “不,不道歉也行,嗝-”越莹莹慌忙饮口茶水,试图压下惊嗝。

    “你还要何账要同我算?”

    “没…没有了。”

    “那我有账要同你算。”越笙抬手,那块玉佩“当啷”坠入越莹莹茶盏中,将盏盖砸了个粉碎。越莹莹一声惊呼跳起来,将茶盏整个摔在地上。

    越擎也出声呵斥:“笙儿,你这是做什么!”

    越笙抬眸看他一眼:“既是要看戏,烦请父亲管好自己的嘴巴。”

    越莹莹发出又惊又怒地尖叫:“你!你!我都不追究了你还想做什么!”

    “这块玉佩,二姑娘,不觉着眼熟吗?”

    “别唤我二姑…”越莹莹的怒气在看到“莹”字的刹那戛然而止。她双手摩挲着往后退,瞳孔放大,嘴里一直重复:“你从哪儿拿到它的?它怎么会在你手里?你怎么拿到它的…怎么拿到的…”

    越笙踱着步子,阴恻恻地笑:“对啊,我怎么拿到它的,萧明冶不是死了吗,它怎么会在我手里,我还知道些什么呢…你说呢,二姑姑?”她蓦然出现在越莹莹眼前,越莹莹尖叫着往后瑟缩被她一把揪回来,巧笑嫣然:“你猜,萧明冶是怎么死的呢。”

    越莹莹疯狂尖叫:“是你!是你杀了他!是你!是你杀了他!他根本不是暴毙!不是暴毙!”

    “哈哈哈”,越笙笑得几近癫狂,贴在越莹莹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对啊,是我杀了他,一刀毙命,姑姑莫怕,我这便送你去同-他-作-伴-”

    越莹莹浑身痉挛,抽着肩膀抖动:“你,你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滥杀无辜?”越笙狠狠将她掼在地上,大声道:“你能有凌家三万将士无辜?你能有沿江数万百姓无辜?无辜,你也配!”话落,剑光闪过,越莹莹脸上赫然多了一道长长的疤,汩汩冒血。

    “啊!”越莹莹凄厉地叫,双手挣扎着去挠越笙的脸:“你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别急啊,还没玩呢。”越笙不知何时握住一把匕首,刺进她肋骨:“这么多年不肯回山,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当年将我踹下山崖的是你吧,只是没想到,我没死,还得了把神兵。”她又将匕首拔出来,血顷刻间喷渐在脸上。她嫌恶地擦掉,继续道:“早知如此,你必不会踹我坠崖,必不会谋害越凌云,更不会沿江驻军的粮草里下药!”话落,又是一刀插进去。

    越莹莹几乎要昏死过去,可她却没有昏,眼神直直地望着越擎:“我不是…我没有…救我…大哥…”

    越擎一拍桌子,怒喝:“快住手!她是你亲姑姑!”

    越笙眼皮都不抬,依旧拔出匕首:“三万将士换三万黄金,十年粮草,苍山夫人真是好大的手笔啊。”她每说一笔账便刺一刀,越莹莹浑身被血浸透却诡异地保持清醒。她“哇”地喷出一大口血:“不是我…不是我…我一个人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都是他们逼我的…你不能杀我…我死了…你永远都别想…知道…真相…永远都…别想找到…凌…少…安…”

    “不是你?你如何证明不是你?”

    “书房…在书房…有…有…信…”得到想要的消息,越笙一刀扎进越莹莹大腿,后者顷刻没了声息。

    越擎在上头无能狂怒:“越笙!她是你亲姑姑!你杀了她要我如何向苍山交代!”

    越笙拿素帕将手指一根根擦净,丢下:“放心,我不会这么轻易杀了她,我要让她亲眼看着苍山倾颓,看着凌家翻案,看着大姑姑被请进宗祠,从生到死都压她一头!”言罢,转身离去。

    越擎怒吼:“你!竟果真蛇蝎心肠,果真非要如那道士说累得我白山亡故不可?”

    越笙三岁那年,有一道士来叩山门,言:此女命中带煞,恐累及全山,当任其自由生长,或可雪中逢春,逢凶化吉。

    越笙于黑暗处回首,答:“我不正如他所言,雪中逢春了么?”

    彩色的花开满牧云峰的那夜,她在烛光映亮的眸底望尽了余生,然后冰雪消融,枯木逢春。

    但是有人捏碎了她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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