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越笙一脚踹开门,摘了幕离,环臂倚上床沿,好整以暇看着长星,嘴角轻扯:“兄妹?”

    长星关上门,呵呵一笑:“一时情急,将军风华无双,若不想个假名字你我身份便露馅儿了。”

    越笙不与他争这个:“你怎知你比我大?”

    长星吊儿郎当坐在桌子上,大大方方将越笙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道:“将军貌美,看着自然比我小些。”

    一把匕首擦着他脖颈飞过去,扎在桌面上。

    长星开开心心拔掉,擦干净,揣进怀里:“多谢将军相赠!”

    越笙懒得理他,盘腿上床,闭目,靠在被褥上。

    长星暗戳戳蹭上床沿,悄声问:“我们几时去挖坟?”

    汉山设局可是以姚灵之为铒,她这位刚死的夫婿当然得好好查查。

    越笙勾唇:“不急。”

    “那将军,可要安寝?”长星裹着另一床被褥上贱兮兮地问。

    越笙竟忍住没再飞他一把匕首,而是说:“想问什么就问。”

    长星便问了:“将军随便派给人都能来查吴骏,将军为何要亲自来,还要带着我?”

    “你不愿意可以走。”

    “没有不愿,只是疑惑。”

    “事关峦地,危险重重,自当是我亲自来。”

    长星赞道:“将军竟如此爱护羽翼。”

    越笙反唇相讥:“你不也没让那两个跟来。”

    长星“啧”一声:“将军还是怀疑我。”

    “怀疑你什么?”

    “怀疑我身份的真假,怀疑我查当年旧事另有所图。”

    “那你是么?”越笙蓦地睁眼,看向他。

    长星勾着嘴角:“自然不是,我所言句句属实。”

    越笙也笑:“那你怕什么。”

    长星转头蒙在被子里,暗啧一声:小姑娘长大了,不好糊弄啊!

    越笙则怔怔看着他:你…当真不是越凌云吗?

    月上中天,薄云飘绕,狂风骤起。

    长星忽然将被褥扔在越笙身上,自己翘着二郎腿晃荡:“你为什么杀何诗画?就因为她说凌小将军死了?”他知道他不该问的,但这一路过来“越将军为夫杀人”传得沸沸扬扬,他身为“局外人”,若是不问就显得太过可疑。

    越笙瑟缩了下,将被褥卷在身下,没有回话。

    长星当她默认,又问:“那方才,你为什么没杀吴大娘?”

    越笙直愣愣看着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烛火未明,屋中昏暗,她眸中情绪倾泻而出,复杂万分,隐于黑暗。

    床榻短小,容不得两人同住。

    越笙占了床头,蜷缩着。长星占了床尾,摊开身子,腿便吊在外头。他晃荡的腿蓦地停了,朝着越笙的方向笑了一声,又扭过头换了条腿继续晃:“你不是不信吗?”

    “我确实不信,但你是唯一一个拿着信物跟我说他死了的。”越笙倒坦诚又冷静,冷静得令人发指。

    长星默了一瞬,心中暗叹一声:那你不也没信么。

    可是笙笙,你得信。只有我死了,你才能解脱。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将军,素闻越家军着红甲,凌家军一身黄甲,但将军却好像永远一身白衣,但上阵杀敌难免血污,将军为何不换一身?”

    越笙很轻地“噢”了一声:“我在戴孝。”

    惊雷乍起,震得长星头晕目眩、耳鸣声声,他努力保持冷静,扮演者“报恩人长星”的角色,不可置信道:“八年守孝?将军对夫婿真是忠义!”随后又困惑道:“可是凌小将军没死,将军是在……”

    越笙眯眼,刻意且缓慢地回:“为公婆守孝。当年临沂城破,凌将军夫妇殉城,我身为儿媳,自然得替夫守孝。”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长星却无半点异样,仍旧赞道:“将军高义!”

    “还有,不是八年,是五年。”黑暗里,越笙眸中盛放出幽幽的光,她垂眸掩下,嘴角却悄悄勾起,声线也一改往日的阴冷,像蘸了糖的糕点,香甜得让人不顾其后的危险。长星几乎要问出“那三年呢”,她却忽地恢复如常,看着几乎要被掀飞的屋顶冷声道:“时辰到了。”

    透着翻飞的草叶,月光隐隐约约洒下来,越笙的神态一如既往,仿佛刚才的试探不过是场梦。

    是他经年未改、反侧深坠的梦。

    梦里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地喊:“越凌云,我要吃糖-糍-糕-”

    突闻故音,长星难以抑制地陷入深深地自责里。

    所以那三年,我刚离开的三年,你得了银骨的那三年,被囚在雪山之巅的那三年,你是怎么过的?

    衣袂翻飞,越笙立在月光之下,回首,打断他怅然若失的梦:“走了。”

    长星猛然惊醒,吓然回神。

    北巍西南多荒山,山势不高但连绵,唯有靠近沿江的城池四周地势平坦,最先到来的人便在附近扎了寨,垦荒耕种,几百年下来,苍山脚下便有了几个大规模的村落。只是世代更替,死去的人要安葬,世家大族又来抢地,人丁一凋敝,仅剩的耕地上便荒草丛生、坟冢遍布。尤其是近些年连连遭殃的吴家村,比起祖上安定富饶的世外桃源,如今倒更像是阎王开在阳间的门府。

    方才那场大风更是让这里充满阴气。

    吴家村民贫,村中没有高门大户,皆是以土砌墙、野草盖顶的草屋。那风卷了家家户户的屋顶散到各处,将人生生从睡梦中拖出来,摸索着点了灯去追,才发现那风实在狂妄,不仅掀了自家的屋子,还掀了自家的祖坟!

    吴恒急急忙忙披上外衣替老母亲穿鞋、扶她下床,到院里,见着两位客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

    噢,慌张的是受伤的那位兄长。那位长乐姑娘倒衣裳齐整、不慌不忙。

    长星瘸着腿蹦出门槛,套上最后一只袖子,扯着嗓子问:“吴兄弟,这什么情况?你家房顶怎么突然飞了?”

    吴恒点了灯,由蹒跚的老母提着,自己迅速穿了衣服,到长星面前,皱巴着一张脸:“我也不知道啊,按说秋日降温该落雨,不该有这么大的风啊。劳您二位照看着我娘,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把草追回来。”

    吴大娘紧紧拉着他衣袖:“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吴恒刚要拒绝,长星道:“我们也一起去吧吴兄,这段时间外头不太平,你一个人实在是危险。”

    吴大娘连连点头:“对对,这位公子说得对,娘跟你一起去,夜里看不清路,咱们走慢些便是。”

    吴恒犹豫了下,点头:“也行,二位稍等。”他转头又提了两盏灯,递给长星和越笙:“这是去年过年家里剩下的,二位先将就着用。”

    长星看着红彤彤的灯笼,一挑眉,伸手接下。

    越笙也伸手接了。

    “那个…”吴恒搓搓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村里坟多,晚上看着有些吓人,不过二位别怕,跟紧我就行。”

    长星点头,紧紧跟着越笙走。

    四人提灯出门,刚拐出荒凉的路口,迎面遇上乌泱泱一大堆人。有的提着灯笼、有的举着火把,更多的扛着锄头和铁锹。

    吴恒慌忙拉住其中一个,问:“芳婶儿,咋了这是?”

    芳婶儿身宽体胖,嗓门嘹亮,冲着他喊:“他奶奶的,不知哪个缺德的把咱村坟给刨了,咱祖孙几代的新坟旧坟一个都没放过!”

    旁边扛锄头的老头也“啐”道:“王八蛋!我儿子刚埋就被刨出来,别让老子逮着他!让老子逮着非扒他一层皮!”

    一群人骂骂咧咧、气势汹汹地往同一个方向赶。

    芳婶一甩袖子,举着火把大步往前走,边走边喊:“阿恒啊,你爹的坟估计也被刨了,你也赶紧来看看吧!”

    “他奶奶的!哪个孙子这是!”吴恒骂了声,回家扛了锄头,扶着吴大娘:“娘,走,咱也去看看!”

    越笙和长星默契地跟上去,反而翻身上墙,另辟蹊径跟着群情激愤的村民到了那块坟地。

    因着早年开垦的耕地都围在村子四周,村里的坟都零零散散连成线。只是前些年毕竟死了一大批人,村长找人算过,集中埋到了村东头。

    现下这片坟黄土乱堆、棺材盖和尸骨都搅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大伙儿商量了下,干脆挖一个大坑埋在一起,逢年过节一起祭拜,也好让他们在底下有个照应。

    说干就干。

    女人们举着火把照明,男人们将几个完好的棺材起出来,举起锄头,小坑并大坑。过了很久很久,大坑终于挖成,整块的尸骨和棺材都已下葬,吴老三却突然叫起来:“这不是我儿子!”

    众人“哗啦”一下聚过去,村长捋着花白的胡子开口:“老三啊,你儿子不是刚埋,我们大伙儿都见过,是这口棺材啊!”

    吴老三家几代单传,祖上传下来的耕地也仅剩这么一块,他最是宝贝这个病秧儿子,每日好吃好喝供着,从来不肯说一句重话,前几日吴骏去了,他更是豁出家底在十里八乡打了口好棺材,里里外外上了三层红漆、长钉封棺,连上头糊的纸都是有钱人家才用的写字纸,贴的纸钱也是最花哨的。当时下葬是村里的汉子一起帮的忙,大部分都在场,都举着火把上前辨认一番,俱点头:“是啊,是这个!”“没错啊!”“就埋在这儿啊!”

    吴老三却老泪纵横地扒着棺木,摇头:“棺材没错,可这里面不是我儿子!”那棺材底下碎了好大一块,一截胳膊从里面露出来,吴老三攥着那胳膊,捋开袖子,指着胳膊肘处道:“我儿子小时候被蝎子蛰过,这里有道疤,他,他没有啊!”

    一矮汉子上前查看一番,点头:“这事我记得,阿骏被蛰是我给他治的,吴老三当时乱用药,化脓了一块,他这里应该有个铜钱样的疤才对!”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

    “啊?难不成真有人偷死人?”

    “偷死人做什么?”

    有人答:“配阴婚啊!”

    又有人说:“可是阿骏是得痨病死的,哪个富贵人家会拿他配啊!”

    众人议论纷纷,吴老三悲痛欲绝,抱着棺材咒骂:“哪个王八羔子!狗娘养的!为什么换我儿身子!断子绝孙的阉人!”

    “这…老三啊,人都已经死了,你就别……”吴大娘试图拉他起来,周围的人也去劝说。吴老三抱着棺木不肯撒手。

    一时之间吵闹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忽地有人从天而降,那棺材也“砰”地碎裂开来,“吴骏”的尸体整个躺在众人面前。

    众人齐齐后退,惊惧又好奇地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

    越笙不耐烦地皱眉:“换没换,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摘了幕离,又站在人群最中央,素白的衣服玉白的脸都尽显于人前。

    村长将村民护在身后,颤颤巍巍问:“这两位是?”

    吴恒代为回答:“村长,他们是来我家借宿的客人,都是好人!”

    有人小声喊:“什么好人会从天上飞下来啊!”

    “就是,怎么会有人来我们村里借宿,还长这副样子!”

    芳婶扯着嗓子控场:“大伙儿,确实是阿恒家的客人,我来的路上看见他们跟阿恒一起往这边走了,想是今晚的事太吓人,一时不敢出来罢了。这位姑娘说得对,阿骏他爹,你赶紧认认,这是不是阿骏。”

    吴老三并未随众人一起后退,而是紧紧抱着那具尸身,接着火把看清了面容:“是!是!是我的阿骏!”

    “怎么可能,我来看看!”那矮汉子上前一步,扒开尸身领口的衣服,又扒开后背,言之凿凿地摇头:“这绝对不是阿骏,阿骏从小到大扎过那么多针,尤其是这儿,怎么会没一点针孔呢!旁的人或许不会留疤,但阿骏一定会!”

    长星问道:“怎么说?”

    那矮汉答:“阿骏打娘胎就体弱,这十几年有好几回都差点病没了都是我给救回来的,后来他得了痨病,他爹就请我隔三岔五给他施针、吊命,旁人施针就两三回,但他一扎就是好几年,纵然没有针孔,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的毛孔也会比别的地方粗大,可你看,他却没有啊!”

    长星蹲下一看,果然没有。

    这人虽然瘦骨嶙峋、一看就是病死的,但周身毛孔却是一样粗大。

    他借来火把,贴在尸身耳后细细照看,又抽出匕首一刮,果不其然刮下来一整张面皮!

    “啊?!”众人大惊失色。

    长星举着那张面皮朝越笙道:“是整个扒下来缝上去的,没有针脚,应该用了旁的法子,他确实不是吴骏。”

    越笙嫌恶地看着那张血淋淋的人皮,扔过去一张素帕,问吴老三:“你家童养媳长什么样?”

    吴老三已惊恨得失了魂,双目瞪大、定在当场。

    吴大娘眼睛不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越笙问话,答:“你是说阿芝啊,阿恒,娘眼睛不好,看不清阿芝模样,你告诉长乐姑娘,阿芝长什么样子。”、

    “啊…这…”吴恒不好意思地开口:“娘,阿芝是阿骏的媳妇,我不好盯着人家看,再说,她好像也不怎么出门,我一时也不记得她长啥样。”

    村民们哄堂大笑,越笙一个眼神过来,又齐齐压了笑去回想阿芝的模样,但一帮人想了半响,也只想出了“瘦”、“不怎么出门”、“不爱笑”、“老遮着脸”这样的形容词。

    长星擦干净手,立在越笙旁边,低低道:“看来不会有人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芳婶胆大些,上前道:“那个,这位姑娘,是这样啊,阿芝呢她是吴老三从外面捡回来,平常就在家伺候阿骏,我们大家伙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没见过她长啥样,她出门捂得可严实了!要不是前些天吴老三把她卖了我们都想不起来村里有这么个人!”

    平时捂得严实却让徐七乡看见了脸。

    越笙眸光闪了一瞬,抬脚,离去。

    众村民呼啦啦散开一条道,芳婶抬手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不敢去抓越笙衣袖,嘴张了又合,眼睁睁看着贵人离去。

    长星看透她心中所想,安慰道:“放心,这几日便会有人来为你们安排新住处。”

    芳婶大喜,激动地朝他鞠下一躬:“多谢公子!”

    长星莞尔一笑:“谢她。”尔后拂袖,追着越笙离去。

    身后,村长带着村民们跪拜,高声喊:“谢-将-军,谢公--子-”

    越笙阔步回了吴恒家,翻身上马,晃悠着出村。长星快步追上去与她并肩,仰天大笑。

    越笙古怪地看着他。

    长星抱拳,钦佩道:“那人仔细换了面皮便是不怕你查,谁承想你将坟全掀了让村民来认,设局那人若是知道将军如此大手笔定要气出二两血来!”

    越笙转过头,一夹马肚,提了速。

    长星也提速追来,继续问:“不过将军准备将他们安置在何处?虽然山前平原广阔,但忽然多了这么些人,怕是不好管理。”

    “你怎知我会安置他们,由他们自生自灭岂不省事。”

    “你不会的,你担了‘守护神’的名头定然会为百姓事事尽心,将军可别忘了,当初在枫山你给我提的要求里可有‘不得伤及北巍’一条。”

    “原来我在你心里形象如此高大。”越笙深深看长星一眼,策马奔去。

    因为我们笙笙从来只是嘴硬,而心却再柔软不过。

    长星温柔一笑,狠狠拍向马屁股。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