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元轩

    云藻宫尘封已久的宫门,此刻正被两名青年内监吃力地从中间往两边推开。金色的阳光迫不及待地从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倾泻而出,待门完全敞开的一刹那间,立刻与宫墙外的阳光融合为一体。

    见那积年的飞尘落尽,尹大监快步走近聂王君,躬身道:“请王君移步!”

    聂王君望着大敞宫门,眉头轻皱。

    尹大监见了,一面扶着他下辇,一面絮絮叨叨地解释。

    “大王子鲜少出门,偶尔出入皆从云藻宫偏门,故而这正门反到有些荒芜。”

    聂王君刀刻似的脸上恢复了平静,他望着云藻宫三个脱了漆的大字,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数年前。

    那日傍晚,缠绵了几日的雨陡然停了,尔后他便闻良嫔病得沉重。他放下繁重的政务前来探望,宽慰的话未说了许多,良嫔却只望着元轩落泪。那时元轩尚是垂髫,一张小脸也是泪痕斑斑。

    他暗暗摇了摇头,这一晃多少年,他竟记不清了。

    “儿臣恭迎父君!”

    聂王君来得突然,元轩来不及更衣,只着一身半旧的常服坐在轮车之内。此刻,他双手搭于膝头,恭恭敬敬地叩首。他的身后,跪着的是长明殿仅有的四名内监。

    聂王君眉头微微一动,眼前,他的庶长子,眉眼俊秀,声音温和,一身常服也难掩其温润的气质。

    是个好孩子,他在心内赞道。

    然而,他的庶长子——元轩,从出生至今,乃至生病不能行,他对他都未曾上心过,与他而言,这个庶长子就像角落里的小草,虽有若无。若非年节偶尔见上一面,他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就像他忘了良嫔的模样。

    一丝愧疚油然而生,这是他对师妹柳紫霜之外的人从未有过的情感,他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免!”

    聂王君双手负在身后,阔步从元轩身前走过,“去你寝殿。”

    虽只有短短几个字,元轩已然听出聂王君语气的转变,心中虽惑,口中仍应道:“是”。

    与其说元轩带路,倒不如说聂王君领着元轩一行。

    脚下,青石彻的甬道多处断裂,一条条指头粗细的缝隙狰狞的扭曲往四下延伸,但并不影响众人的步伐。

    甬道两旁泥地里,种着数株四季常青的松针。松针树应有些年头,枝桠格外遒劲有力,高大葱翠,遮蔽了大半个主殿。

    行近主殿,只见檐柱、门窗大多脱了漆,木质窗户有几处还张着灰蒙蒙的口子。

    眼前所见,聂王君倒吸了口气,冷宫也不过如此,恼怒、愧疚充斥着他的内心。

    “一宫主殿,缘何如此破败?!”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口直接迸出。

    “老奴……老奴,这就着手修缮。”尹大监佝偻着身子,颤声道。

    “你呀,愈老愈糊涂!”

    聂王君虽责其不堪,但深知云藻宫之所以如此,与他放任不管脱不了干系。即便不受宠,可元轩是他的儿子,他们竟然让其居住之地与冷宫无异。

    “回宫时,着孟氏来见。”

    “父君,儿臣……儿臣并不居与此处。”元轩适时说道。他心里凊楚,他一个成年王子长居后宫,本就不合规矩,若孟氏较真起来,他怎能讨到巧?!还不如维持现状。

    “元轩不居于此?”聂风隐挑眉道。

    “回父君,儿臣自幼一直住在此殿之后的偏殿里。”

    聂王君沉默良久:“那便去偏殿。”

    “是!”元轩应道。

    云修推着元轩始终落于聂王君半步之遥。偏殿的甬道狭窄仅容一车,还让出半个道给聂王君,元轩的轮车外侧的木轮落在甬道之外的泥地上,云修推起来十分吃力,元轩握着檀木扶手的手心亦沁出了冷汗。

    半个时辰之前,尹大监差人来报:王君来云藻宫用午膳。随后来了十来名带着洒扫工具的宫人,宫人尚未入内,聂王君的龙辇已至云藻宫的大门。

    元轩倒无所谓,反正云藻宫已如此破败,扫与不扫并无多大差别。他只是诧异,快二十年了,他的父君又是如何想起他的?

    绕过主殿,眼前豁然开朗。行不半里,便见一拱形石门,门头上嵌着一块白玉,白玉上刻着“悠然”二字。

    聂王君驻足,问:“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元轩依旧十分恭敬:“回父君,是儿臣着笔,再请工匠凿刻而成。”

    “飘逸中透着洒脱——不想我儿竟有这般心境!”

    入得拱门,转过假山,便见一株粗壮的梨树高高挺立院中,梨树稠密的枝桠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干瘪的梨子。

    “此树老矣。”聂王君眯着眼望着那梨子道。

    元轩心头一惊,猜想那些年小苏出入长明殿终究难逃聂王君的惠眼。惊恐之余,他又暗自嘲讽,宫中之事又有几件能瞒得过他?即便有,那也是他懒得细究罢了。

    如此一想,他倒坦然了:“小苏喜食青梨,这些年每至夏末,儿臣便摘了些送去蘅芜苑……入秋,儿臣也会摘些炖枇杷梨膏,送去寿康宫和凤梧宫;再剩下的便留于树上,想着也可给萧萧冬日增添几分温情,只可惜几场北风之后,仅余这几颗了。”

    “几颗梨子是小,但如此小事,元轩还能想到长者,可见元轩的孝心。”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可送至蘅芜苑……”

    元轩知其疑心,抬首面露慽色:“儿臣终日待在这云藻宫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那一日,小苏闯了进来……那时她虽只是个孩子,却精怪得很,儿臣与她倒能说上些话……”

    聂王君仍旧看着元轩,面色却缓和了些。

    “她虽不常来,儿臣的日子却有了盼头……也许是习惯了,这些年无论她在与不在,儿臣都会往蘅芜苑送青梨……也算是有个念想吧。”

    “元轩重情重义,这点倒像本君。”聂王君点了点头道。

    墙角,一株白梅,稀疏的枝头挂了为数不多的花骨儿,散发出阵阵幽香。

    聂王君见院内,除这一梨树、一白梅,再无其他花草,道:“这院子着实清冷……此时,南方来的木芙蓉开得旺,移过来正是热闹;梅苑的红梅也开了,明日本君替你挑两盆……”

    “父君,儿臣习惯如此,并不需添置其他……”元轩略一迟疑,还是张口说道。

    见聂王君眉头皱起,元轩垂下眼帘解释:“梨树与梅树皆是母亲在时所种,儿臣并不觉清冷,何况儿臣性子亦如此,若真繁华奢侈,儿臣反到不自在……”

    “是本君疏忽了……”聂王君一声长叹,尔后闭口不再吱声。

    “母亲至死都十分感念父君,让她亲手养育儿臣……”

    有些话,点到即可,说透反到失了效果。元轩见聂王君目露惆怅,浅笑着劝道:“儿臣煮了茶,还请父君移步殿中。”

    “也罢。”

    聂王君本就没有多少愧疚,见元轩如此,便笑着由云修引着入了殿。

    殿内,地榻旁置一铜盆,盆中铜网之下炭火正旺。地塌之上置有矮几,矮几上有小炉,炉上瓮中茶水欲沸,腾腾地冒着热气。

    他来得匆忙,就是想看看身为王长子的元轩的日常。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件多余之物——看样子,元轩收拾过。

    聂王君也不点破,任尹大监侍候着脱了靴。他刚在矮几前坐定,云修、云筑两人合力将元轩抬至矮几的另一侧,他的对面。

    “父君恕罪,儿臣失仪了。”

    元轩告了罪,又重新请了安,两人才在他膝盖了一条绒毯。

    元轩恭敬而疏离,让聂王君心中那久违的亲近无处安放。他曲指轻扣案几,口中咂吧两声,终究未吐一字。

    “儿臣让父君见笑了!”

    君臣也罢,父子也罢,元轩从不敢奢求,因而他只当聂王君婉惜他患腿疾不能行走,于是道。

    聂王君知其误会,并没有作声解释。

    后宫向来是前朝的缩影,元轩生母出身卑微,他从未将这对母子放在心上。若非师妹时常顾念,即便元轩是王长子,只怕也难逃孟氏毒手。元轩幼年丧母,他对他不曾有一日的照拂,他以为元轩会怪他,会惧怕他,却不想这个儿子与他之间却只有客套的疏离。

    “父子之何需如此见外?”

    聂王君缓缓说着,忽尔想起在此之前,他与这个儿子之间,除年节,再无多余的交集。他的脸冷了下来,硕大的拳头纂得铁紧。

    他是君,自然得先天而后己,所以,他疏乎某个儿女,也属自然,毕竟他非神非佛,无法做到雨露均沾。

    “父君,这茶是用往年雪水所煮,口感与常用的泉水略有些不同,父君尝尝。”

    聂王君脸色变了几变,元轩瞧得真切。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并舀了一盏茶水奉与聂王君。

    聂王君欣然接过,抿了一口茶道:“茶汤清亮,其味清洌甘甜,细品尚有丝丝梅花的香气。”

    “此茶妙便妙在此处,难也难在此处。每年冬日取雪只能取梅枝上的雪,还需将其所覆的梅花一起入瓮,再藏入地窖百日,取出时再进行过滤,方得煮茶之水。”

    “竟如此讲究。”聂王君颔首,尔后婆娑着手中的茶盏问,“这喝茶的盏亦是出自我儿之手?”

    元轩封了炉子,锅中水花立即蔫了:“是。儿臣闲来无事,便作点小玩意打发打发时间。”

    “本君见过你写的《明堂集》,诗与画皆是不错——我儿可有意入翰林院编书注传?”

    元轩沉思良久,道:“儿臣闲散惯了,受不得拘束,还望父君容儿臣随心随性。”

    “随心随性……”

    聂王君沉默了,片刻才道,“小苏与本君说,她一直想偿试着治你的腿疾?”

    “父君。”元轩伏首,似有惶恐,“儿臣并非要瞒父君——儿臣居于偏隅,若冒冒然地寻父君说这无果之事,恐增父君烦恼……”

    “元轩毋须惊慌,本君并非责怪你——你是本君的长子,本君亦是希望你能站起来。若……小苏真能治得我儿腿疾,本君定然与你寻一门良配!”

    “谢父君不责之恩!”元轩叩首谢了恩,才道,“治不治得,儿臣并不奢望。只小苏幼时立誓要治,那便由她吧。不管能不能行,儿臣都很感激!至于其他,儿臣不敢奢望……”

    “元轩相貌才情皆是不凡,又值青春之年,何出此颓废之言?”此时的聂王君一副慈父面孔,听了元轩沮丧之言,脸露疼惜。

    不多时,云修、云筑摆上膳食酒水,又替父子二人布了碗筷。

    “这些小菜,大都出自儿臣之手,还请父君尝一尝。”

    聂王君缘何来此,元轩已然猜出□□,只他不愿掺和前朝之事。于是,指着菜肴一一说道,“这是春日里,儿子采的野荠用沸水烫过晾干封存的,虽隔数月,用盐腌制片刻,再淋上香油,吃起倒是还成;这个冬藕,现采的,就吃个新鲜……”

    看似闲话,实则父子之间的相互试探。元轩话中之意,聂王君没有听不出的道理,他似有感慨道:“小苏原先也喜欢折腾这些,好好的一个苑子,被她弄得跟庄子似的……想想,本君很多年未在蘅芜苑用过膳了。”

    元轩没有接他的话茬子,而是不紧不慢道:“这酒是儿子采的果子自己酿的,父君也一并尝尝!”

    聂王君尝了几箸野菜,又饮了两盏果子酒:“酒好,菜特别,器皿也是花了心思——原先本君只道小苏被本君拘得紧了,时常到你这儿来透透气;再后来,元辰、元贞也揪着空子往你这儿跑。本君就纳闷,他们的性子与你怎处得来的?今日,本君才知你这儿是宫中的一方桃源。”

    元轩闻言,心中暗惊:“儿臣与小苏郡主,与太子、五王弟皆是手足之交……”

    聂王君暗笑,到底还是年轻,几句话一唬,便失了分寸。

    “那本君今日来了,与你便是父子之交了?!那你与为父说说,为父拒了你二弟求娶小苏,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父君——”

    元轩慌得丢了手中的银箸,匍匐于榻。一位是王君,一位是储君,他怎敢妄加评论。

    聂王君见状,摆了摆手:“罢了!你先起来——本君已有主张,又怎会为难你。实则是你二弟钟情小苏,本君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他不知镇南王府尚需小苏顶立门楣,又怎能让她居于深宫,断了你苏师叔一脉!待郡主府完工,本君便让她出宫,到时我再与她招一位配得上她的夫婿。”

    “哼!”

    聂王君饮下盏中之酒,脸上倏变:“前日本议你二弟的选妃之事,他们争论无果,便把心思转到小苏身上——他们不就是眼馋上她手上的兵权?!也是,若娶了小苏,他们的儿子至少可白白得一个配得上小苏的身份——本君怎会如他们的意?!”

    “父君,您醉了……”

    聂王君摆了摆手,继续道:“本君不会如他们的愿的,”他咂了口酒,又道,“本君要让小苏承袭王爵,纳他们的儿子作夫侍。”

    元轩脸吓得煞白,颤抖着声音道:“父君,天色不早了,儿臣送您……”

    聂王君推开元轩扶过来的手:“本君,就要让他们的儿子作小苏的夫侍!”

    虽是酒醉,聂王君说得一本正经。元轩心头一动,索性试探着问道:“本朝并无此先例……”

    聂王君饮下盏中的酒,大笑:“三夫四侍,史上又不乏有这样的奇女子,我大齐开国公主不也三夫四侍,府中门客上百……”

    “父君,元轩愿白身入郡主府!”元轩拜服于榻,无比坚定地说。

    聂王君顿时清明,瞪着鹰眸喝道:“糊涂!你是本君的儿子,无论你腿疾好与否,本君定会给你觅得佳妇。”

    元轩又拜:“儿子心中的佳妇——便是小苏!”

    “先是元辰,现在又是你——你们一个个想做什么?本君就瞧不出来,她除了会变着法子哄人,还会什么?”聂王君怒急。

    元轩闭上眼眸,横下心道:“她借居宫中,不处处讨好又如何生存?其实父君所不屑的,正是儿子心疼她的地方——父君即替她纳夫,不若成儿子的心思!”

    一阵窸窣之后,殿中空气陡然凝固,只剩瓮中水花微微翻腾之声。元轩不敢动,不敢喘息,光洁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拭了汗,再抬眸时,那明黄而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侧,留下一室的寂静与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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