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

    “郡主,醒醒……”

    香怜柔声唤着,直至瞧见小苏不满地皱起眉头才住了口。

    “……唔……”

    天冷正是好眠,小苏裹着衾被睡得正香,好半天才抬起眼帘,嘟囔道:“香怜……王君姨丈怎么也得下了朝才来,叫我这么早作何?”

    “我的主子,太阳都老高了,还早甚?”

    香怜说着接过小宫婢送过来的衣裙——一件双蝶戏蕊的桃红宽袖褂子,衣襟和袖口绣了繁密的花纹,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配的是一条粉霞缀了珍珠的迤地纱裙。

    她小心翼翼的将衣裙放在床尾,又开了箱笼找出一套蝶念花的头面与一个坠着青玉的项圈。

    小苏混混沌沌净了面,一转身看到床榻上的衣物,顿时清醒了。她指着床榻上花团锦簇的衣裙和光彩夺目的珠翠问:“香怜,你让我穿这些?”

    香怜笑道:“今个过节,郡主可不得穿得喜庆点!”

    “上红下粉,这也忒喜庆了!”

    小苏挡住香怜往她身上比划衣物的手,一脸嫌弃。

    “平日郡主穿得素净也就罢了,今日公主、郡主们个个都穿得花团儿似的,郡主可不能落后了。再说,这不挺好看的嘛!”

    说罢,香怜又朝正在研究项圈的玉萧,道:“萧儿姑娘,你觉得如何?”

    玉萧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见香怜点头,她瞧了瞧香怜手上撑开的衣褂,又瞧了瞧榻上的迤地纱裙,极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方迎上香怜了目光。

    “好看是真好看……”

    “郡主,你看萧儿姑娘都觉得好看。”香怜笑咪咪地说道,一双眉眼快弯月牙儿了。

    “可我还没弄明白……身上穿戴这么多物件,跟个野雉似的,有什么好的?”玉萧认真道。

    “你,你……”香怜气得跺脚,一张俏脸憋得青一阵,紫一阵。

    哈哈……

    哈哈……

    小苏笑得捂着肚子,指着玉萧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萧儿,你实诚得也忒可爱了些!”

    “你想,带了一头的珠翠,要是打起架来,身子还没动呢,它们倒稀里哗啦掉了下去——你说,是先捡它们呢,还是先打架呢?”

    玉萧指了指那一套六件的头面,一本正经道。

    小苏强憋着笑,朝香怜道:“我要穿上这一身……到时候,恐怕会更丢脸!”

    冬日的晨光带淡淡的暖意透着窗纱,映上玉萧手中的金项圈,折射出金色的光芒,引得玉萧只说有趣。

    香怜知小苏说得是实情,忍不死心道:“您嫌头面繁杂,奴婢给您换了就是。这衣裳是王君命司制房给您准备的,您好歹也穿上走个过场……”

    最终,小苏挑了件桔色的夹褂,另选一条月白的折裙,又从六件头面中选了支蝴蝶簪斜插发间。蝴蝶簪翕动的蝶翼与裙摆上流连花间的蝴蝶,遥相呼应,清雅中透着明艳,也算应了节日喜庆的景。

    蘅芜苑的小厨房,玉惜一面检查新到食材,一边指导新来的厨子做具有蘅芜苑特色的菜肴。

    今天的菜式点心,是她与香怜商讨了许多日子,又暗地请示尹大监才确定下来的四道点心,四道开味小菜,八道主菜和四色汤羹。虽不及御膳,倒也新颖,且道道菜品皆凸显出蘅芜苑自给自足的特色。

    蘅芜苑上下忙中有序,小苏、玉萧收拾妥当竟无事可做,又被众人嫌碍事,双双捧了瓜果,跃上屋顶瞧热闹去了。香怜拿她俩也没辙,见她俩坐得高看得远,再三嘱咐二人瞧见王君的仪仗便下来带领众人迎接。

    她二人倒好,说说笑笑把这茬事给忘得干净,直至聂王君的车驾到了苑门前缓缓停下。

    小苏口呼“坏了”飞身跃下,同时吩咐玉萧:“快去唤人!”

    当蘅芜苑众人慌慌张张迎了上去,聂王君正好下了辇,众人见状一溜的就地跪了下去,口呼“恭迎王君、王后”。

    聂王君何等人,一眼便瞧出异样,他斜睨了眼心虚的小苏,以及蘅芜众人,尔后若无其事地执起紫霜王后的手,扶着她下了辇,才免了众人的跪。

    “谢王君姨丈。”

    小苏口中说着立了起来,笑嘻嘻地迎上紫霜王后,甜滋滋地唤了声“王后姨母。”

    紫霜王后十分受用,轻昵地握上小苏搀扶过来的手:“还跟孩子似的。”

    “王后姨母,小苏在您跟前不就是个孩子嘛!”

    “是,是!”紫霜王后极宠溺地应着。

    若说朝堂上的小苏英姿飒飒,气质卓然,那么眼前的小苏多了几分明艳与娇憨的小女儿态。聂王君眉头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元辰与元轩钟情此女,倒也是情之所至。

    小苏并不知聂王君所想,引着他二人进了蘅芜苑。待一干内监宫婢鱼贯入了门,玉萧方抬起头,默默地跟在众人之后。

    紫霜王后今日着了一件百鸟朝凤的氅衣,娉娉婷婷露出逶迤身后的纱裙,施施然地轻移着嵌了五色宝石的金面绣鞋,堆叠的流云髻两侧各插着一枚累丝金凤嵌珠步摇,垂及额角的珠串随着紫霜王后走动微微颤动着。

    她听闻紫霜王后是不喜华丽装扮的,不喜都是这副华贵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模样,那要喜欢……玉萧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心中也理解了香怜为何一大早找出了那一床榻的衣物。

    暖暖的日头下,翠竹前那几株梅花比前两日开得更旺,远远的就能闻到淡淡的幽香。

    聂王君与紫霜王后相携着上了石桥,立在桥上眺望。入目处,红梅红,翠竹碧,两相映衬,为萧萧冬日增色不少,亦可见移栽梅树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小苏安静地立在紫霜王后身侧,心中即有温暖,又有些许落寞。

    一行人下了桥,穿过曲折的回廊又在亭中坐下。对岸大片的桃林,枝瘦叶调,显得格外苍凉。清矍的溪水中,几只不怕冷的野鸭子倒嘎嘎叫得欢。

    “它们着实有趣。”

    紫霜王后说着将米糕掰成小块抛入溪中,那几只野鸭也不怕人,扑棱着翅膀争相抢食。

    “这几只鸭子也不知从哪儿游来的,就住溪边的草丛里,平日以溪中鱼虾裹腹,我们鲜少喂食——今日它们沾王后姨母的光,尝到了新鲜,”小苏抿嘴一笑,“往后也不知可食得惯那些鱼虾了?”

    “就你贫嘴。”紫霜王后嗔怪地瞪了小苏一眼,尔后幽幽说道,“少时,我在上清山也养过几只鸭子,这一转眼多少年了……”

    紫霜王后望着溪水失了神,忽闻小苏在耳边唤她,方不自然地笑了笑。

    “雪儿与我讲讲上清山,讲讲那虎崽子后来怎么样了?”

    说这话时,紫霜王后虽是笑着,一双眸子难掩落寞。

    游园也不过走个过场,聂王君用了午膳便要回紫宸殿,临走前嘱咐了紫霜王后,不要忘了去寿康宫陪贵太妃过节。

    紫霜王后笑着应了。

    待聂王君的仪仗出了蘅芜苑,小苏扶着紫霜王后坐回榻上,亲昵地搂着她。

    “哪一个是萧儿?”紫霜王后问。

    与香怜一起立在厅中一角的玉萧迟疑着走近榻前,福了福:“回,回王后娘娘,民女玉萧……”

    “是个标志的小姑娘。”紫霜王后笑眯眯地看着她道,“雪儿与本宫说了,这些年多亏有你相伴……本宫甚是感激!”

    “不,不敢……民女……”

    闻言,玉萧慌了神,求助地瞄了一眼香怜,香怜正眼观鼻,鼻观脚尖,恍若不知。

    心下焦急,她屈膝跪了下去:“小苏,不,不——郡主与玉萧是姐妹……”话刚出口,忽地又想起紫霜王后待小苏若亲女,这样说似又不妥,慌忙又改口道,“郡主与玉萧是朋友……”

    小苏看出玉萧的囧境,笑道:“玉萧自幼跟着师尊住在山上,鲜少下山——王后姨母,您这样会吓坏她的……”

    “萧儿怕本宫?”

    “不,不怕……”

    “你莫要怕,本宫少时也是上清山长大——那儿的山,那儿的水,本宫都熟记于心。若有机会,本宫要去住上些时日,到时你替本宫打点,可好?”

    “……”

    玉萧听罢紫霜王后的话,顿觉亲切,抬眸看到她和善的笑脸,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小苏见状,正要开口说话,紫霜王后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并朝红鸾道:“将本宫那套玲珑点翠红梅嵌珠头面赐于萧儿,也算本宫谢她这些年真心待小苏!”

    头面?!

    清晨,玉萧就见过一套。

    只这红梅也能做成头面?

    玉萧正在思忖间。红罗抱着一个镶宝石的檀香木盒子,翘起葱白似的指头在她眼前打开时,玉萧彻底地被震撼了。

    盒中红缎上,一对梅花状的、一对玉珠样的,还有一对片叶状的六枝珠簪,皆是光辉熠熠,精美绝伦。

    “看,还是吓傻了……罢了,还是小苏替她谢过王后姨母恩典!”

    “谢王后娘娘恩典!”玉萧闻言方反应过来,连忙福下身子。

    小苏化解了玉萧的尴尬,又陪着紫霜王后尝了她新制的果子茶,紫霜王后便去了寿康宫。

    小苏见时辰尚早,便同玉萧拿了改制过的药箱,一同去了长明殿。

    长明殿无遮无挡,整个院子沐浴在阳光之中,格外温暖。

    梨树下,元轩身着素服倚坐轮车之上以书覆面,像是睡着了。

    小苏并未唤他,轻手轻脚的将药箱放于石桌。她多次来替元轩治疗,云修不待她吩咐便捧来一口小炉置于桌上。

    小苏从药箱中拿出一个铜鼎放于炉上,又拿出一包药粉交给云修:“兑半盆水,再搬个火盆来。”

    须臾,云修送来药水、火盆,那铜鼎也正好冒出袅袅白烟。

    一切准备就绪,小苏欲帮元轩脱去鞋袜,于是蹲下身子,轻柔地抬起他的脚。

    “还是让云修来吧!”

    元轩醒了,见小苏正在脱他的布袜,面庞不由得一热。

    “病不避医,云修替你脱,不还是我来扎针么?”小苏朝他微微一笑,“元轩哥哥近两日可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元轩摇了摇头:“并无。”

    他看着她替他挽起裤脚,看着她如葱的十指在他腿上的穴位之间快速游走,脸愈发烧得厉害。

    按理说,小苏不只一次给他诊治,虽不说坦然面对,总不至于拘谨。他终是放不开,总觉得小苏的指尖游走的不是他腿上的穴位,而是他的心房。他的心跳随她指尖跳而跳动,快时,几要迸出胸膛;慢时,全身的血好似凝固。他不敢看她,一双目光躲闪着,最终还是落在她的脸上,他看着她专注而认真的侧颜,心底里忽如春风拂过,刹时芬芳满怀。

    良久,他道:“昨日,我用簪尖扎了一下右腿,能感觉到微微的疼,今日我又试了次,疼虽不明显,却能真切的感觉到。”

    小苏一双眸子晶亮:“那么,现下有何感觉?”

    “似有温热包裹……”元轩笑了笑,“或许是睡糊涂了?”

    “元轩哥哥……你不是睡糊涂了,你腿下有药汤熏着呢!”

    小苏说着掀开覆盖元轩腿的棉巾。没了棉巾的遮挡,可见其腿下有火盆,火盆上置有铜盆,铜盆中红褐的液体冒着腾腾热气直冲他的双腿。

    “有汤药熏蒸,我竟然不知,看来我真睡迷糊了。”

    他只顾看她了,那里注意这许多,掩饰般笑了笑,却见小苏拼命摇头,心头一动:“小苏是想说我的腿……”

    他猜到小苏想说什么,于是托起右腿将光裸的右脚置于地面上:“凉的?”明明说出了口,可他就是不敢相信,又用脚在稍远的地面蹭了蹭:“地是凉的!小苏,地是凉的!”

    元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御医替他医了十几年,只保住了这两腿的肌肉没有萎缩。小苏回来,前后也不过八九个月,他的腿脚竟然有知觉!

    “何止地是凉的?”小苏鼻子一酸,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可有发现脚亦能动了!”

    “脚?”元轩的脚下意识地蹭了蹭地面,“能动了,真的是它自己动的。”说着说着,元轩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湿了。

    小苏连吸了几囗气,待心情稍稍平复,便从铜鼎抽出一根银针,扎在元轩左腿上。

    “元轩哥哥,左腿可有感觉?”

    “有一点微微的麻。”元轩敛了神色。

    “你闭上眼,感觉下在什么穴位?”

    尽管激动得难已自持,元轩仍配合地合上眸子。

    “光明……阳辅……悬钟……是阳辅!”

    “元轩哥哥,是阳辅!”小苏轻快地应道,连语气中都透着喜色。

    “小苏,我的腿有治了,对不对?”元轩话语中可闻哽咽之声。

    “是,元轩哥哥,或许用不了多久,你便可站起来。”小苏沉吟片刻又道,“我用针灸再加上熏蒸的法子仅能活络筋骨,若解了那毒,再将养上些时日,就真能站起来了!”

    “毒?!”

    “前些日子足心开刀放血,就是为了以后解毒容易些。元轩哥哥,那些补血补气的药还要坚持喝……我还不确定以后要不要再放血了,身体壮实些,总会好些。”

    “你知道是什么毒了?”

    “暂时还不十分清楚。”小苏眼神黯了下去,“我用放出的血喂养兔子,暂时还没瞧出什么……过了年节,我打算请旨出宫一趟……”

    “出宫?去哪?”

    “南岳山庄。”小苏一面收拾,一面道,“南岳林家,武功修为、种草制药皆是江湖中一等一的——我打算带了药兔去碰碰运气。”

    元轩点了点头,算了认可了她的决定,其时,他知道他无法改变她的决策,更何况连他自己都十分渴望有一天能立在她的身旁”。

    “元轩哥哥……”

    小苏犹豫了,她怕自己解不了元轩所中之毒,也怕说出口来毁了元轩的希望。

    元轩见状,已然猜小苏因何为难,道:“不管能否解毒,小苏也莫要为难,元轩已经很知足了。”

    见元轩面色如常,小苏方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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