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这是您在这个世界留存的倒数第二十六天。”
冷漠的机械音在七点准时响起。
被打搅到的男人在浅眠中挣扎了一番,眼睫稍动,缓缓睁开了水蓝色的眼睛。
尽管躺在温软舒适的床上,可他眼白处却充斥着鲜红的血丝。
男人撑着床坐起身,有些苍白的手无力地掀开被子。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周身寒凉得仿佛跌入了冰窖。
过了一分钟,那声音可能是察觉到男人已经彻底清醒,又道:
“请享受您的生命,明天见。”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死静。
男人木然地看了会儿尽是褶皱的灰色床单,以及放在那上面、没有任何伤痕的手腕。
过了片刻,他神情麻木地闭上眼,叹了口长长的气。
果然,他还是活着。
“我可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方虞,你死不不掉的,除非它想让你死。”
记忆中的对话叫方虞再次睁开眼。
他换下被汗水浸得半湿的睡衣,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从衣橱里拿出一套最常用的衬衫西裤换上。
在袖扣即将被扣上的那一刻,楼下的门铃忽然被人按响。
门铃轻快的声音一遍接着一遍响起,急促得让人心情烦躁。
方虞僵硬地停下了所有动作,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可门铃并没有因为主人不想开门而有任何停歇下来的意思,反而是更加急切地催促着门内的主人去迎接访客。
过了半晌,方虞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拿起桌上的眼镜,顺着门口的楼梯往下走去。
离大门越近,门口的声音就越响。
门铃声和拍门声夹杂在一起,两个声音就越像是夺命交响乐一般打击着他的耳膜。
方虞已经意识到自己会面对什么。
他将手放上门把,定了下呼吸,向内拉开了别墅的大门。
对方可能是看见了希望,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救我!救救我!!!我不想——”
阳光顷刻间洒入玄关。
门外没人。
-
“失踪人员康承杰已确认死亡,尸体被移交至法医处鉴定伤情。”
“又接到一起失踪报案,人员信息已经整理发送。”
“令四组即日起将所失踪案卷移交至二组,要求务必尽快搜寻到其余失踪人员下落。”
……
无数条消息跳跃在光屏之上,一条又一条地就像是生怕挤不进钟磬的视线。
等到它好不容易停了片刻,又有一条语音讯息传了进来,对方命令似的道:“二组队长收到消息请回复。”
没有任何迟疑,钟磬闷在头盔里的声音已经响起:“了解。”
在绿灯亮起的瞬间,她抬手将消息框往旁侧拨去,所有的信息像是垃圾一样全部被丢进了中转站。
高楼耸立如林的维特尼在夜晚总是没有什么人气。
相对于在外面闲逛,这座城市的居民们好像更愿意在自己的家里待着。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司法系统内的部分在职人员。
司法系统是维特尼内出了名最忙的地方,而在这一整个巨大的系统中,出了名最忙的部门又非刑侦处莫属。
总有闲人会调侃,刑侦处的那几个队长就像是不需要吃饭睡觉的机器人。
钟磬这会儿在赶去刑侦处的路上,自动驾驶模式此时已经被取消,表盘上的数字已经达到了270。
好在头盔的隔音比较好,猎猎的风声传不进她的耳朵。
可即使隔音效果再好,也防不住头盔内部响起的声音——
“钟队!又有人来闹事了,您还有多久能到啊?”
对方的声音响起得过于突然,导致钟磬拧着油门的力道一松,速度差点降到了二百五以下。
她眉头一皱,重新提了速度,问:“五分钟。这次是谁?”
“就上次去四组闹的那对夫妻。今天案子不是转到我们手上了吗?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康承杰已经死了,闹着要带走遗体!”
几乎是头盔内声音落下的同时,钟磬余光看见两侧玻璃大楼的幕墙上映照出了漫天火光。
她神情瞬间肃然,一个急刹甩尾,抬起头盔的面罩,临空往后方看去。
“轰——!!”
不远处,一辆摩托车的残骸在下方两百米的道路上发生了爆炸。
“钟、钟队?您、您那什么声音啊?头盔……爆炸了?”
下属的傻气叫钟磬有些无奈,她重新合上面罩,说:“我没事,你让霍尔副队先稳住闹事家属。”
她说完,又对智能系统下达了指令:“转接交管局和医院,环城大道第四分道发生空中交通事故,需要事故处理及救援。”
“收到。”
片刻之后,人工智能的声音再次响起:“救援车辆预计将于七分钟后到达。”
事故现场一片刺鼻的浓烟。
钟磬利落地跨下了与她身形有着剧烈反差的空中摩托。
当摘下厚重的头盔后,快要及肩的黑发以及一张稍显稚气的白净面孔露了出来。
——她长了一张鹅蛋脸,上面还有一点婴儿肥,总之是任谁看见也不能把她和刑侦处联想起来的长相。
钟磬将头盔临时挂在反光镜上,脚踩着马丁靴,穿过一地的残骸,走向不远处还零星冒着火光的事故车辆。
滚滚的黑色浓烟中,依稀可以看见一辆摩托倒在地上——和她的车型差不多,就是时下比较流行的空中摩托。
钟磬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黑色口罩掩在口鼻上,走到晕倒在摩托车旁的男子身边。
她不敢随意拖动伤患,只是先将他的头盔面罩打开,然后又试着探了一下那人的颈动脉。
还好,人还活着。
“救——”
那人忽然转醒,瞪大眼睛呛着咳嗽了两声,然后他忽地看向钟磬,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救我、救我……我不想消失!我不想死!”
钟磬皱眉,遏制了自己下意识甩开对方的冲动,不理解地问:“什么?”
但那人没再说话。
他再一次昏死过去,就好像刚才的那些是钟磬的幻听。
钟磬将那人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扒开,抬头看向上空。
白日里穿梭在维特尼市中毫无存在感的悬浮道,此时在夜色的映衬下反倒透出了莹莹蓝光,与星辰融成一景。
环城大道第四分道是单行道,可以直接排除对向车辆相撞,但追尾后肇事逃逸的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刚才已经没有其他车辆路过前面的自己了。
难道是机械故障?
在还原现场的几分钟里,周围刺鼻的气味以及浓烟略微散开了些,救援车也呼啸着来到了事故现场。
医疗舱门敞开,轨道从内被放下,几个医疗机器人抬着担架像是坦克行军似的鱼贯而出,和它们一起过去的还有一名医护。
这人是钟磬的老相识,叫杨祁。
人送外号杨双面,因工作和生活行事作风完全不统一而荣获其名。
来人一番仔细检查,给救援机器下达完指令才走到钟磬旁侧,调侃道:“我钟姐,挺久不见,你怎么还沦落到帮交管局办事了?”
“保障上城区市民的人身安全,是我的职责所在。”钟磬一本正经地回答完,问:“伤者情况如何?”
“意识不清,不排除脑震荡可能性,其他问题不大,就是后背、左小臂有轻微皮外伤,包扎处理一下就好。”
“你确定吗?”
杨祁有些不爽:“钟大队长,你这就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水平了吧?我都做这行多少年了,这点伤情还判断不出来?”
钟磬瞥了眼此时已经被转移到担架上的金发男子——他的头盔已然被摘下,此刻正双目紧闭。乍一看,脸上每个毛孔都写满了痛苦,看起来可真不像问题不大的样子。
“那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不对的?”杨祁追问。
钟磬摇摇头:“你是医生,专业上的知识我不了解。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故现场,我没见过只是受点轻伤的受害人。”
钟磬的语气没有太大起伏,一如既往的沉稳。
杨祁也知道她说话就这样,估计也没有成心想要膈应自己,但他还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钟磬想起自己还有事,加之这里也已经被相关部门接手,于是道:“我先走了,有什么情况记得告诉我。”
“今天你值班?”
“嗯。”
“哦,行,那你赶紧去吧。”
杨祁瞥了眼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紧跟着对着钟磬的背影又补了一句:“你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钟磬听没听进去杨祁不知道,反正引擎启动后,人没几秒就消失在悬浮道上了。
“我就白说这句。”杨祁无奈地耸了下肩。
-
上城区的司法系统被安置在繁华世界的西北角。
高耸入云的扇形建筑宛如玻璃城墙一般坚固而冷漠地伫立一方,俯视着上城区的全貌。
除去安置于各处的治安点,这里涵盖了办公、审讯、开庭、拘役等所有司法程序内的部门。
钟磬前脚刚踏进刑侦处,方才和她通讯的男声后脚就追了上来——
“钟队!……欸?您这是去哪儿了,一身灰?”
“半路路过了车祸现场。”钟磬脚步不停,问:“人在接待室?”
那人一拍脑袋:“对对,闹着呢,我们都快拦不住了!”
钟磬瞥了眼身旁咋咋呼呼的男人:“梁辉——”
“到!”
“声音小点。”
“哦……”
接待室的门在钟磬走到跟前的时候自动打开。
她往里面看去,此时警民双方正对峙而立,气氛有些紧张。
除了副队霍尔,组里其他几个大男人离受害人家属站得有几米远,身上的制服被拉扯得分外凌乱。
有一个人的脸上甚至多了一道长长的红痕——一看就是指甲抓出来的。
“钟队,咱们有身份限制不能反抗,实在没办法了。”跟着进来的梁辉一脸苦相地小声叨叨。
钟磬没应他,而是走到自己那方人的最前边站定,和那夫妇俩对视了片刻之后看向后边。
她对着高自己一个头的霍尔道:“案子不查了?”
霍尔理解了钟磬的意思,连忙立正附和:“是!这就去!”
中年夫妇二人见人都跑了,男方还未有什么表示,女方的愤怒就已经写了满脸。
她提了口气,正准备劈头盖脸地再来一顿输出,却硬生生被钟磬那双没有情绪的黑瞳给吓退了。
“您好,刑侦处二组队长,钟磬。”她伸出手。
“……谁——谁管你是谁!”她好像突然又有了点勇气,一把拍开了钟磬的手,“我今天就是要把我儿子带回去!要不是你们这些办事的废物没能力,他怎么会死?!”
钟磬调出光屏,在一堆消息的中转站中提出了【康承杰】的相关信息。
受害者确认死亡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尸体发现地点是核考大厅。
她撤下光屏,就好像没听到女子骂出的那些污言秽语,反倒是语气真诚地道:“请二位节哀。”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我把话放在这,今天我要是不能带我儿子走,你们刑侦处也别想工作了!”
钟磬躲开了女人差点挥到她脸上的手,道:“抱歉。”
下一秒,她语气忽地一转,变得有些强硬,“但康承杰作为近期系列失踪案第一个被找到的人,你们暂时还不能带他离开。”
“凭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凭什么都拦着我?我要带我儿子回家!”女人声音尖利。
“因为他现在是我们手上唯一的线索。”钟磬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调出一张申请许可的全息页面,推向夫妇二人面前,问:“昨天痕检的同事说,二位不允许他们进入康承杰的家中进行勘查作业?”
女人好像是没想到话题能忽然转到这来,说话突然磕巴起来:“那……那又怎么了?我作为一个母亲,不想让你们进我儿子的家里到处乱翻,我还有错了吗?”
“人之常情。”钟磬不可置否,并收回了页面,熄灭了光屏。
然而就在女人面上松了一口气的的时候,钟磬转而又道:“所以如今的情况是二位阻挠调查在先,导致侦破进度缓慢。”
什么玩意儿?女人瞪大了眼睛。
“关于这点我可以暂不追究。”钟磬往前走近一步,眉骨下那双尾部上挑的猫眼倏地眯起,闪过几分凌厉,“但二位不但干扰司法系统的正常调查程序,还三番两次到刑侦处寻衅滋事,我是不是也有理由怀疑,你们有什么关键信息没同步给我们?”
“我——”中年女子面色一僵,那张保养还算得当的脸瞬间被涨得通红,“我的儿子现在是死了!死了!我是受害者家属!你一个小小的刑侦处队长敢这么对我?就不怕我去监察处举报你?!”
钟磬沉默了几秒,嘴角忽地扯开进门后的第一个笑。
“您自便。”
“不过我需要提醒您,康承杰现在牵涉在连环失踪案里,一旦我因您而停职受审,其他家属和市民的矛头最后会对向谁,我无法保证。”
“你!”
“或许需要我告诉您投诉通道吗?”钟磬问完,顺便看向了后面那个唯唯诺诺、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中年男人。
“你以为我不敢吗?!走着瞧,看我不把你送到……你拉我干嘛!”
“走了走了,别闹了……”中年男子眼中点着心虚的光,慌张地扯着女人的袖子往接待室外走。
钟磬目送两人离开接待室。
直到门被合上,她才松了口气。
只是麻烦事从来不会消停,接待室的门才关上几秒,梁辉就又冲了进来:“钟队!不好了!!”
“……又怎么了?”
“有个男的被治安巡逻的机器人发现意图自杀,送到这来了!”
可能是连轴转导致她太累了,钟磬对梁辉说的这句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缓了会儿,定定地重复问道:“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