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缘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雀儿。

    她从未感觉自己这般轻盈，它遨游在云间霞光之中，耳畔是轻柔的呢喃，但她听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它终于停下来了。

    是一棵桃树的枝头，它凝望着弥漫在桃林中的淡淡红雾，她能感觉到它心头的困惑惊惧。

    一个又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倒在云雾之间，化为了清气，只有他们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这一片桃林。

    最后那个“人”停在了它的跟前。

    孟缘凝望着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嗯，很矮——它停歇在高枝低头看“他”，动物的直觉在疯狂预警，它不安哀恸地小声叫唤，祈求对方的爱怜，她听见了哈哈一声大笑，“他”伸手将叼在嘴里咬了一口的桃子，放在了小雀儿跟前，然后饶有兴致看着它。

    她能感觉到它的震惊兴奋，眼前这个桃子，对它仿佛有无尽的吸引力，小雀儿犹豫地盯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啄着桃肉，一股暖流在小小的身躯涌动，它感觉到一股从所未有的轻松与快乐。

    而那个人只看了它一会，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它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身影，这一次，孟缘听见了它的声音，它在说谢谢。

    小雀儿的想法很简单，它想要报答那个人。

    一个千年的蟠桃让刚刚开了灵智的小雀儿化作了人形，它新奇地看着自己长出来的手脚，面对光溜溜的身体，它犹豫了一下，想着看到的“他”的样子，变出了一套金黄色的裙子。

    它兴奋地拍手，转圈圈。

    ——它要去找恩人！

    孟缘陡然睁开了眼睛，她喘着粗气，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雨滴打进破庙，她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脊椎生出的细汗黏在后背衣裳，此刻隐隐发凉，风一吹过，她一阵恶寒。

    刚刚做的那个梦……

    难道是她的前世吗？

    孟缘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在一隅之地，她静静凝望着外面的黑夜暴雨，听着哗啦哗啦的雨声，不知何时，又进入了梦乡之中。

    是一片黑暗，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小雀儿！”

    “小雀儿……”

    “小雀儿，小雀儿！”

    是“他”的声音，兴奋的、疑惑的、生气的，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她茫然望去，是一双金色的眼瞳——强大的妖魔，紧紧盯着她，目光饱含恨意怨怼，他痛苦的吼叫，一手捶地，宛若疯魔。

    孟缘凝神去看时，周围的一切随着吹来的风化为虚无，白雾凝聚之中，是个跑在山道，遭人追杀的少女，她惊慌失措地奔跑，刀光剑影，男人们的吼叫比妖魔还要可怕。

    “阿弥陀佛——”

    她听见了一声叹息，旋即从梦里脱离。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意融融。

    孟缘若有所思地望去那边山头，她有种预感，一切的答案都在那里。

    翻山越岭，她却只找到了一间破庙。

    她找了一圈，只看见一个装满水的缸。

    孟缘坐到了庙前的台阶上。

    她张开手，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她的指缝照过来，落在脸上是微微的痒意。

    ——她应该继续吗？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的出现了，甚至孟缘自己也觉得惊讶，她认真地回忆，从在偏远小渔村见到那个老师傅开始，好像自己就踏入了某种被人规划好的道路，很奇怪的感觉，她现在想起来，竟然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的一些想法、举动都透着古怪。

    所以，她真的要执着于这个三世因果吗。她的前世，小雀儿，或是那个逃命的少女，跟五指山下被关押的妖王有一些瓜葛——但这一切，跟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并没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她按捺住心底属于那个懵懂、执着的小雀儿的声音，它在催促，在呐喊，它说：它要报恩！报恩！报恩！

    孟缘没有理会内心深处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一切近在眼前，她反而真正清醒过来，她有种莫名的直觉，想要见到那个人，或许她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她起身，从水缸舀水洗脸，瞧见了倒映在水面上的字。

    ——镜花水月。

    孟缘心口猛地一跳，她情不自禁站直身望去，远处的山峰在此刻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侧着头看——这竟然是一座大佛。

    迷雾终于散去，她的目光定格在那一片红绿之色，明明就在眼前，但看见水面镜花水月之前，她从未注意到这一切。

    不需要走近去看，孟缘便知道，那里一定有一处红花绿叶，而那个人就被关押在地下。

    去吗？

    孟缘深深凝望着那座山，心中一直在犹豫，午后时分，她在微风之中，情不自禁闭上眼睛。

    梦里临死那一刻的遗憾、执念长长久久地停留在她的心底。

    “下辈子，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梦里那个被人追杀的少女，阴差阳错落入了关押妖王的洞里，她并不害怕那个如鬼魅般的男人，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亲切。

    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并且向他承诺，一定还会回来的。

    孟缘叹了口气，她面色平静，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坚定地朝那座山走去。

    她终于看见了梦里的那一池荷叶。

    它们舒展着身体，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曳，仿佛在跟她问好，孟缘情不自禁去抚摸遮挡洞口的那一朵荷花，它顺着她的抚摸，轻轻地蹭她的手心，是微微的痒意。

    她心中不禁忐忑，望向那个小小的洞口。

    雀跃悸动的心，飞速在跳动，孟缘深深吸了口气，脑子一片空白，她见到那个人，该如何跟“他”打招呼？

    “他”还能认出来她吗？

    孟缘从荷花遮挡的洞口一跃而下，里面漆黑没有丝毫光亮，突如其来的一切，打断了她翕动的嘴唇，发声的瞬间——那个人如野兽一般飞扑而来，一切的时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慢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尖锐的獠牙深深刺进她的颈脖，“他”渴望而贪婪地吸食她的血肉。

    血液在流失的感觉，并不那么痛，只是凉凉的。

    孟缘从未感觉这样轻松过，好像又回到了儿时，她坐在树荫下，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好舒服啊——她喝着冰水，淡淡的凉意在夏末轻而易举消散了暑热，她捧着脸，在看师兄练剑，他满头大汗，还要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听见师傅嗤嗤的笑声。

    那时候，真快活啊！

    但是现在，孟缘该死去了，可她真的很不甘心，她甚至还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她心中充满着疑惑、不甘、痛苦，为什么，“他”见她的第一面，就要杀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紧紧攥着那个人的手，却没摸到属于妖王的猴毛，这分明是人类男性青筋分明，又纤细的手掌——他的手很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意识消散的恍惚时，似乎听见了属于野兽的呜咽声。

    有温热的水，滴落到她的颈脖。

    “我，我遵守承诺，回来了……”

    孟缘喃喃道，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近在咫尺，在她头顶遮挡在洞口的荷花，却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原来，作恶多端的妖魔，为她落下了悔恨的泪水。小雀儿欠那个人的点化之恩，也终于还清了。

    这一刻，孟缘忽然顿悟，但已经迟了，她来不及说些什么，只是遗憾而又失落地离开了人世。

    一切的故事，与她再没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