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

    四十四

    “风萧萧,雨凉凉,早春地里冻食粮。

    墙墙破,城城破,白骨残旌草青青。”

    街头呼朋唤友跑过几个瘦弱小孩,旧破脏污的衣摆在空中烈烈鼓起。身后酒楼冲出凶神恶煞一厨子,拎着菜刀骂骂咧咧追着那几只偷东西的兔崽子。竹竿条猴子似的小毛孩儿抱着吃食踉踉跄跄溜得飞快,边跑边哼着童谣还不忘回头比划鬼脸,将那喘着粗气的胖厨子给气得够呛。

    领头的娃儿乐得大笑,下眼皮一拉白眼一出,什么粗俗的浑话都被骂了出来。

    他这不分心还好,一分心便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自己摔了个屁股墩儿不说,怀里的包子馒头什么的也七零八落掉了一地。同伴们眼看着那厨子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便轰地一声作鸟雀散,只余他一人崴了脚傻傻地呆愣在原地。

    “每周都来每周都来,你当这世道是没王法了不成!不知悔改的小王八蛋,我今天就要代你老子好好教教你!”

    那厨子跑到一半却硬生生刹住脚步。一袋钱币望他面门扔去,他忙不迭地接住,稳住身形后向那面色沉冷的少年讪讪笑道,“哟,原来是先生您的人啊。您早说……啊不,瞧我这破记性!”

    一宿未眠的少年眼底沉青。鎏金的眼瞳没什么波澜,他微抬了眼,身后肃整的兵卫便上前把厨子给架走了。

    他蹲下身子,青色的衣衫垂在地上。他沉默地帮那孩子把东西捡起来。一点金色的光亮自他指尖跃起,眨眼间食物沾染的尘灰便被扫去。

    “我……我认得你。”那孩子似乎鲜少蒙受这样的好意,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他有些胆怯,也有些嗫嚅,手往脸上一糊似乎想拭去面上的污秽,却变得更不堪了。“你是前几天救了隔壁奶奶的哥哥……对不对?”

    少年的身形有些迟缓,即便他此时露出一个笑来也是无力而凉薄。他眉间微蹙思忱半晌,拿指腹揩了孩子脸上的泥灰,薄唇刚启不想那孩子却先开了口。那孩子有些怀念,也有些羞赧,他自顾自地说道,“哥哥是个好人……跟姐姐一样,对我这么好……”

    下一秒却被少年抓住了肩膀。

    一旁的兵卫严阵以待,甫一上前便被少年一挥手赶了下去。

    男孩瑟瑟地发着抖。那双金色的眼瞳在一瞬间亮起来,喷吐着暗金的焰火仿若猛兽攥紧了他的咽喉。神色骤变的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手上用了多大的劲儿,也忽视了男孩的恐惧,直到男孩嗫嚅惊惧地说着疼,他才如梦初醒般放松了气力。

    少年的胸膛起伏着。他深吸了几口气。

    “抱歉。”他说,“你刚刚提到的姐姐,能更详细地跟我说说吗。”

    男孩怯怯抬眼看他,点了头。

    北风烈烈,风里传来酒楼戏院里戏子的轻吟浅唱,“待卿长发及腰,来日嫁我可好”,间或达官显贵的抚掌叫好。风呜地呼啸,吟苦哭嚎声又将戏曲掩了去,街上孩童唱到:

    “风萧萧,雨凉凉,早春地里冻食粮。

    墙墙破,城城破,白骨残旌草青青。”

    天色昏暗,云霭雾气将整座城镇笼罩得灰蒙蒙。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唇上,最后飘进他的眼里。寒风萧瑟,暗金的发尾在空中飘荡。

    迎鬼灯节是和彼岸亲人团聚的日子。有闲钱的人家会扎几个纸灯笼,点了挂在屋前,或是放飞苍穹引渡迷路的亡灵。在这个一年中阴气最重的日子里,即便白日也是阴沉一片。街上零星的灯笼亮起来,碎碎地沿着街道铺展开来。

    阿离在稀碎灯火和寒风阴雨中站起身来。

    纸醉金迷也好,饥寒交迫也罢。在这样的日子里,灯盏寄托着万万千千人们的痛苦与思念,星子一样湮灭在远方的天空。

    这样大的天穹下,独自伫立着一个少年。

    风也凉雨也凉。他想起夜里她揩过他面颊的指尖,似乎也是这样冰凉。

    他沉默了许久,末了低声喃喃道。

    “第三次了。”

    下唇被他咬紧,他品尝到舌尖的一点腥苦。

    “荧,第三次了。”

    四十五

    「离」

    似乎在给他取名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他的养育者,他最最珍重的女孩,就像他的名字一般,执着于给他带去分离。

    对于尚不明世事的幼崽来说,养育者的离去是点燃它内心恐惧最大的火引。雾浓露重的清晨,空旷寂静的洞穴,远方魔物的怪叫阴阴骛骛。年幼的龙崽自迷蒙的噩梦中醒来,磨蹭着毛绒的脑袋发出柔软的低鸣,向旁寻求养育者的温暖与抚慰。

    但它什么也没碰到。

    它幼小的吻部拱到冰凉的空气,细嫩的爪子挠到糙砾的尘土。它在突如其来的不安中睁开眼睛,望到的只是满眼的空荡冷寂。

    它自诞生起就未曾与她分离。它迷恋她的气息,眷恋她的怀抱,它和她是连结在一起的生命——就像每个刚出生的幼崽那样,和养育者分离从来就是不成立的伪命题。

    养育者是幼崽的养分和壁障,是接触红尘善意和抵御世界敌意的柔软港湾——在幼崽丧失养育者的那一刻,它的生命都仿佛被杀死了。

    幼龙软软地、不安地、细小地叫出声来。它在呼唤她——你躲在哪里,我做错什么了吗,你快出来,我好想你呀。

    幼崽的声音过于弱小,很快淹没在灌入洞穴的呼啸风声里。

    它绷紧着小小的身子,柔弱的心脏飞快地跳动,幼圆的眼睛眨都不眨紧紧盯着洞口——下一秒、下一秒她一定会出来,会跟它说对不起,会把它抱进温暖的怀里,轻声说我也很想你呀。

    她是它对这个世界最大的信任和善意。

    可是没有、可惜没有。女孩的身影未曾出现,干枯的灌木交错横轧,仿若无数鬼魅在暗处扭曲的身影,洞口的天穹是水塘里淡开的血色,黯淡的太阳凝视它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觉得恐惧,不知何时就连呼吸也困难——幼龙的叫声越发干涩凄厉,带着哭腔的呼喊愈发大起来,可最终也不过是落入诺大世界里一点不起眼的细小哀鸣。

    溅不起一点涟漪,换不到她的回头。

    她不要它了、她不要它了、她不要它了。

    昔日的暖意就像泡沫一样易逝,幸福虚影的背后是破碎开的巨大的空虚。巴掌大的幼龙在空中跌跌撞撞。它踉跄着、啜泣着哀鸣着,穿过枯木的间隙,逃过魔物的追捕,在这样大这样可怕的世界里,捕捉她的气息、拼命找寻它的养育者。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就给他带去光亮吧。如果你恨一个人,那也请给他带去光亮吧。

    然后残忍地抽离。

    它终于在一片血污中找到了它的女孩。刚结束了战斗的她不稳地喘着气,手往脸上一擦滑开斑驳的血迹。

    满腹的怨念、满腔的委屈,在看见那张心心念念面孔的一刻,也不过是化为了断不掉的泪水与哭声。

    与她「分离」的概念自此在幼龙的心中定型。

    沉重、窒息、压抑、让它喘不过气。

    从成型的那一刻开始,就撕开它尚未成熟的心灵往里面鲜血淋漓捅了一刀。

    即便多少年过去,伤口结了痂,也不曾真正地痊愈。

    不论有意无意,她总是会把他心口上的痂残忍地挑开,让里面重新流出血来。

    让他的心一次又一次、疼痛得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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